“司徒府裴氏,枉為忠臣。百年世家,食君之祿,不忠君之事。貪一己之安榮,陷百姓於不顧!天罰,天譴!吾誓以吾之血,永咒其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西街頭一長衫墨客,對著緊鎖的銅門揮劍劃掌,灑血淬痰。


    “滿門生不得安生,死不得好死!”


    “呸!”


    “呸!”


    ……


    路過此處者,皆隨著那人憤慨詛咒,淬口侮辱,發泄自己即將陷入戰亂、流離失所的痛苦。


    “太子妃裴氏從城樓跳下來了!”


    不知是哪個路過這處的人喊了出來,群人頓時紛紛爭問:


    “是裴氏女嗎?”


    “確定是她嗎?”


    “是她,一身規製宮裝,還有那半張沒有跌碎的臉,我認得!”


    “她竟然沒隨太子一道出逃,也不曾趁亂保命,倒是稀奇!”


    “她身上纏著白綾墨字,說要留清白在人間……”


    “清白?可笑!”


    “這,拚死要證的清白,或許裴氏當真含冤?這滿門過往多少忠烈啊!”


    往城外逃去的人群,你一句我一句,訝異的,叫好的,嘲諷的,偶爾也有懷疑的……


    到底如今情境下,對著那一具屍身不全的軀體,沒有人會多作停留,隻一眼便匆匆離去。


    未幾,女子屍體便已經被無意或有意踩踏踢到一旁。


    正午日光下,屍身上白綾沾灰,在春風裏竟是烈烈作響。


    “清白”二字被陽光普照,渺小又醒目。


    日暮時分,有出城的陌生人,脫下自己的外袍蓋在了已經被踢滾到城牆腳下的那具瘦小的屍身上。


    雲秀將這一幕告訴裴朝露的時候,她正避在在司徒府對麵的一棵柳樹後麵,耳畔還回蕩著那一聲聲咒罵聲。


    “姑娘!”雲秀見她木訥地呆立著,絲毫沒有反應,隻壓聲又喚了她一聲。想從她懷裏抱過尚且昏睡的孩子。


    裴朝露往後退了退,摟著孩子的手攥得更緊了,半晌才抬眸,仿若是回神認出了麵前人。


    “那不是鄭宛,是我。”她終於吐出一句話。


    “姑娘,您……”雲秀隻覺鼻尖泛酸。


    裴朝露卻笑了笑,她的雙眼分明又紅又熱,但然一滴眼淚也沒有。


    暮色上浮,周遭已經無人,她終於抱著孩子推門入府。


    一切皆按著她的計劃,沒有太大的出入。


    她在勒死鄭宛後,換了衣衫隨在給李禹報喪的宮人中,轉道尋了穆婕妤,借時間差給孩子服下假死藥。後帶著孩子出宮,留雲秀將鄭宛屍體乘亂帶出,從城樓拋下,方有了今日那一幕。


    有人開始懷疑裴氏蒙冤,有人願意給裴氏女遮體斂屍,一點種子埋下,便是希望。


    她將孩子抱給雲秀,自己在寢房前頭的庭院中徒手挖著樹下黃泥。良久,見深的土坑中現出布帛一角。


    新月勾下天際,月華如水,鋪在她單薄的背影上。她將挖出的包裹打開,捧起裏頭一個三寸寬口白瓷壇,貼在胸口捂著。


    “姑娘!”雲秀別過臉,抹了把淚。


    “留阿蕖一人,我舍不得。”裴朝露將那個瓷壇放入懷袖中,起身看了眼亦是疲憊不堪的侍女,和還未醒來的孩子,道,“我們歇一晚攢攢力氣,明日再出城去。”


    “嗯。”雲秀點點頭,抱著孩子正欲望寢房走去,卻被裴朝露攔了下來。


    “不能留在這,我們去屋內收拾些細軟,馬上走。”


    她想起今日這府門前的場景,如今還隻是長安權貴中心知曉了消息,待到明日,消息瘋傳,焉知更多的人不會將怒火撒在裴氏身上,眼下這司徒府實乃是非旋渦的中心。


    “姑娘,那我們還是去洛陽嗎?”


    “去。”裴朝露神色暗了暗,“二哥尚有生息,那處有他府邸,亦有他為我備下的私宅,說不定他會躲在我的那處宅子中。潼關一戰,他定是受了傷的!我們先去那碰碰運氣!”


    主仆二人收拾得差不多,脫了宮裝換上粗衣荊釵,臨出府門,裴朝露回望昔日家園。


    五年前,她踏上東宮迎親的花轎,原是自己的一場豪賭,到今日一敗塗地。


    “二位且慢!”黑夜中,猛地出現一個聲音,竟是從宅院深處走來。


    “誰?”雲秀抱著孩子,欲要擋在主子身前。卻被裴朝露搶先一步拉在了身後。


    “姑娘莫慌,卑職免貴姓高,是裴將軍手下的將士,受將軍之托來護您西去。”那人大步行來,捧上書信與信物。


    “裴朝清將軍,您二哥。”他強調了一遍。


    裴朝露借著月色辨出他的模樣,麵色蠟黃,胡渣邋遢,喘息急促,便是方才上來的兩步亦不是很穩健。想來是躲在此處多日,饑寒交加。


    觀其神色,並不是因為起了惻隱之心。雖這人的話激得裴朝露血管膨脹,但東宮多年,她對一切不熟的人事已是格外戒備,總時時留著後手。


    便如此刻,她拉過雲秀的一瞬,便已從她發髻撥下了一枚荊釵,釵頭尖利,出其不意尚可自保。


    “將軍說,最危險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那人稍定了氣息,試圖往前挪開半步,讓裴朝露接過東西,“將軍還說,您最愛酪櫻桃,澆頭蔗糖非冰鎮不用,非桂花蜜不兌,且兩者三七分成……”


    話沒說完,裴朝露便奔上去接了信和物。


    是二哥的玉佩,上頭還有她編的已經發黃的如意桃花結。


    “吾妹阿曇,隨其西來,為兄於敦煌相候。千言萬語,相見再言。”


    寥寥數字,皆是鮮血書就,字跡潦草間尚可辨認是二哥筆跡,卻也能看出他書字之無力不濟。


    “二哥傷的重嗎?還有我阿爹,大哥,他們如何了?”


    “當日,潼關一戰到底是怎麽回事?”


    “將軍中了連□□,失血太多,故而無法親來接姑娘。卑職來時將軍已經止了血,隻是親衛隻剩了卑職和老九,如今老九護送將軍前往敦煌,若是順利,再過個把月便該到了。”


    “元帥和……”


    後頭的回話來不及說完,便聽得銅門外一陣嘈雜,


    “這處是司徒府,裴氏女是太子妃,母家定是金鑲玉製!”


    “對,我們也去搶了!”


    “狗皇帝臨陣脫逃,奸臣賣主求榮,都是一丘之貉!”


    府門被推開的一瞬,裴朝露一行人隻得順勢避在門後。


    有二三十人,為首的幾人點著火把,直入內堂,翻箱倒櫃。


    “姑娘,我們走!”高將軍見這行人左臂纏柳葉帶,識出不是普通打劫的暴徒,乃是燒殺淫掠皆行的綠林人士。


    從門後轉出,到府門外原沒有幾步路,卻不想一直沉睡的涵兒被嘈雜聲嚇醒,哭出聲來。


    引得群狼紛紛回頭。


    他們並不知道,在太子誠稟司徒府反叛,天子朱筆定罪的時候,府中一切金銀皆充了公。先前裴朝露於自己房中收拾的細軟,亦不過一些女子閨中的環佩釵鐲。


    故而,這行人自也翻不出什麽。怒火順勢便燒起來,見其四人,包袱在身,欲逃離去,便隻當她們是先下手的人,直接蜂擁砍殺而來。


    “姑娘快走!”高將軍推了她一把,轉身抽刀同人惡鬥起來。


    他一人纏住了十餘人,還有□□人直追裴朝露而去。


    空寂無人的長街,裴朝露抱著幼子拚命奔跑,得見了一個胡同,方轉身拐入壓聲喘息。


    “弱不禁風的兩女人,還拖著個孩子跑不遠!”


    “好好找,尋來了兄弟們一起潤潤身子,人人有份!”


    如此粗俗不堪的話語落入耳際,雲秀看著正急喘咳嗽、雙目渙散的裴朝露,隻將孩子推給了她,又十分麻利地抓了把金銀珠佩塞在她袖中。


    “雲秀來世再伺候姑娘!”她捧著半包細軟,磕了個頭,衝出長街。


    “雲——”裴朝露捂著起伏不定的胸膛,壓下了聲響。


    夜色蒼茫,她立在幽深的胡同裏,看著一副單薄的身子奔跑在無盡黑暗中,身後是餓狼瘋狗急追。


    未幾,西街頭亮起一片火光。


    她牽著孩子,如遊魂般往前走了兩步,回首望去。


    是司徒府,被放火燒了。


    第8章 舊夢   秋千架上,似坐著那個長安姑娘。……


    邊陲西地,黃沙漫天,駝鈴聲聲。


    此乃敦煌郡。


    敦煌郡南側十裏外有一神沙山,山巔處有寺廟“大悲寺”。在寺廟林立、佛窟處處的敦煌郡,這大悲寺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若非要說有何不尋常,大抵有兩點,一則這寺廟背靠苦峪城,出城往西便是陽關,故而這是大郢朝最西的一座寺廟了,又在山巔上,便冷清了些,比不得敦煌郡其他的寺廟,香火鼎盛。


    二則,數年前,這寺廟中來了位法號“戒塵”的僧人。雲遊僧人化齋借宿無甚稀奇。隻是這戒塵來此後,未再離開。一心敲鍾誦經,守在寺中。而寺廟中原本的數位僧人,對他很是敬重,彼此相處融洽。隻是若長安權貴在此,見了戒塵,當是要行禮問一聲安。


    這戒塵,正是大郢皇帝陛下的第六子,齊王殿下李慕。


    這廂做完早課,正從大殿出來。


    十月深秋,落木蕭蕭,寺院外石階兩側的殺生怪柳亦是花謝葉枯,黃葉殘瓣鋪滿來時路。


    李慕一身灰色僧袍,撚佛珠站在寺門口。


    低眉是山路崎嶇,無有人影。


    眺望是東邊盡頭,長安的天空沒有按時飛來雪鵠。


    上一封信,還是四月底接到的,落款日是三月二十。


    信上言:裴氏反叛,潼關將破,長安岌岌可危。萬幸,裴氏女得太子所佑,性命尚保。


    淩河裴氏已有兩百餘下年的曆史,比大郢立國還要久些,至今六代忠烈,代代皆有從龍之功,是大郢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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