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淚裏,映著李慕清晰的麵容。在落地的一瞬,破碎開來。


    “他死了。”她終於喘出一口氣,穩定了心緒,平靜又認真地回道。


    第22章 錯過   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好,是不是?……


    陰莊華下山時,有些意興闌珊。腦海中回憶著不久前房中的場景,蘇氏滾落的淚水,李慕發紅的眼角。那副樣子,實在像極了久別重逢後的故人模樣。還有李慕扶她的那一瞬,和五月深夜古城外拉住她的樣子,半點不差。


    李慕因她而不舍櫻桃,她又說自己亦有郎君相送此物,陰莊華蹙眉沉思,總覺探出了些眉目,卻又不明哪裏斷了串聯的繩索。


    馬車內,同座的還有陰蕭若,見其眉間微蹙,不由道,“阿姐不是說了,任他戒塵如何,我們的目標是入主長安嗎?”


    “如今反賊湯思瀚盤踞長安,守著那富貴窩,未曾對南下的李氏父子乘勝追擊,估計還是有所忌憚,畢竟西南蜀地的兩處節度使皆是太子麾下屬臣,我聞兵甲尚有五萬之多。我們何不直接聯係太子殿下,與他分兩路出兵。如此,於眼下我們敦煌陰氏乃清君側,待來日扶太子繼位便是從龍之功。”


    “再者……”陰蕭若往陰莊華處挪近些,悄聲道,“阿姐,太子妃裴氏已故,東宮無主。事成之後,阿姐為後,我為貴妃,如此他日前朝後宮便都是我們陰氏的天下。”


    陰蕭若瞧著自己長姐不說話,隻挑眉繼續道,“您何必非揪著戒塵這塊榆木疙瘩,我看他根本無心天下事。往日,讓您與他聯姻,是想借他親王身份打開這通往長安的政權之路,如今都兩年多了,我看是毫無起色,阿爹都說了,或許得另想法子,激一激這戒塵!”


    “法子難想,路子卻是現有成的,便是我們去聯係太子——”


    “不好!”陰莊華搖首,“太子既非良人,亦非明君。且看他棄城而逃,毫無氣節。姑且將南下之舉當成權益之計,但是看他對裴氏的態度,實在讓人心寒!”


    “太子恩寵裴氏女,舉國皆知。阿姐如何這般說?”陰蕭若疑惑道。


    陰莊華從窄袖中掏出一張將將收到信條,遞給陰蕭若。


    “裴氏跳樓第三日,湯思瀚破城,懸其屍身於城樓,以誘太子。然十數日屍身腐爛化水,終不見太子……”


    陰蕭若將信上內容讀來,不屑道,“太子既走,自然不會歸來。這也不能說明什麽!何況裴氏還是罪臣之女,人人得而誅之。”


    “可是,你別忘了,太子愛妻之名聞名天下,且在裴氏闔族定罪之際保下了她。按著如此深情,即便他不親自回來,也當派人嚐試奪回屍體,卻絲毫沒有動作,隻顧絕塵而去。可見裴氏女生時是他李家天下之榮耀,死後亦不過一根草芥。太子這情虛妄的很!”陰莊華將那信條收回來,頓了頓繼續道,


    “按說,天家薄情,也沒什麽大不了。可他偏偏要將自個美化的情深義重,情比金堅,便委實讓人不適了。這樣的人,短時結盟尚且可以,托付終身實不值得。”


    “那戒塵呢?”陰蕭若並不太讚同阿姐對太子李禹的判斷,隻道,“戒塵得裴氏栽培,卻無故和離,我覺得也不過如此!”


    “如何無故?且看大悲寺中種下的櫻桃樹……”話至此處,陰莊華頓住口,便覺又繞回了死胡同,她對這對天家兄弟的判斷,除去暗子傳信,更多的是出自與生俱來的直覺。


    但她知曉,雖她的直覺一貫很準,但要投到這擇人舉兵的大事,也總得需要依據。


    果然,陰蕭若問,“阿姐可是又借著直覺說話?”


    陰莊華不置可否,隻撩簾回望山巔寺廟。


    “阿姐,不然我們還是考慮太子吧,……”


    雖然自小姐妹二人在父親的引導下,皆有著入主長安的信念。但陰蕭若性子急躁近利,原沒有陰莊華沉穩。


    “讓你練手,去查蜀地李氏父子的動向,可有眉目了?”陰莊華不欲與她再論這個話題,遂轉道問去。


    “左右是他們自保建壘的事,太子如今正聯係各部估計想著反攻,阿姐早早知道的。”陰蕭若嘟囔著嘴,轉瞬杏眼亮了亮,“不過我聽來一樁密辛。”


    “阿姐,原來戒塵的生母蘇貴妃入宮前嫁過人,嫁的還是……”


    “是當年的肅王殿下!”陰莊華笑道,“先前便聽爹爹說過,蘇貴妃曾是肅王妃,當年肅王與如今還是豫王的陛下爭皇位,事後兵敗,這蘇貴妃便被當今陛下納入後宮。說來也是個奇女子,出身微末,卻憑著一張絕色麵容得了天潢貴胄的喜愛,娶為正妃。結果夫君爭權失敗,她亦憑著一張臉得新皇寵愛,連誕兩子,十數年寵冠後宮……”


    “這原也不是什麽秘密,長安高門盡數皆知。甚至還有傳言,說當今陛下是兄占弟媳……”


    下山的路,逆風而行,陰莊華的話很快便飄散在風中,在山穀回蕩。


    如同那些陳年往事,隨風散去,卻仍舊偶有回響。


    *


    大悲寺中,確定裴朝露睡熟了,李慕便回了自己廂房。


    他坐在案幾前,對麵站著空明大師,和暗衛首領封珩。兩人見他始終沉默著,便也隻默聲候命。


    他看著案上暗子送來的層層疊疊關於太子妃的訊息,目光凝在其中的一張信條上。良久,終於伸手接過。


    “你爹爹對你阿娘好嗎?”


    他的眼前浮現出晌午問涵兒這句話時,孩子臉上稍縱即逝的懼意。


    “他就是個畜生,你知道這些年他是怎樣對我的嗎?”


    數月前,她帶著哭腔壓抑又憤恨的話語回蕩在耳際。


    李慕的手一顫,紙張便掉落在地。


    “殿下!”封珩上前一步,躬身撿起,重新奉給了他。


    “懸屍十七日,就沒有人試著奪回屍身嗎?”半晌之後,李慕看著指間重新捏著的信條,終於開了口。


    “回殿下,沒有。”封珩回道。


    李慕不說話,抬眼看他。


    “這六年來,情報站將將連通,殿下亦是頭回啟用吾等。屬下不敢怠慢,每則信息的相關聯係點皆確認過,方回來複命。”


    李慕點了點頭,將信條揉在掌心,示意退下。


    封珩還欲說些什麽,被空明攔下。合門的一瞬,封珩見得李慕握緊成拳的手背,青筋根根現出。


    而那掌心之中當還握著方才那張關於裴氏女的信條。


    *


    滴漏漸深,夕陽殘照。


    李慕譴退封珩後,又詢問了空明,侍衛和醫官到達的時辰。


    “至多五日,便到了。”空明道,“殿下安心,此處有老衲和封首領,可保殿下萬安。”


    “本王這不需要。”李慕抬了抬手,“待人數到位,讓他們前往沙鎮,喬裝成當地百姓,圍屋十丈內落腳。”


    她要走,強留隻能讓她平添怒氣,


    但是,他總不放心讓她再一個人獨留在外。


    “黑市有消息了嗎?”李慕又問。


    “正要回殿下的,王妃……”空明頓了頓,改口道,“貴人那日確實是去探裴家二郎的消息,販子隻給了一則,第二則裴二郎在雲州落腳的消息已經販給他人,當是敦煌古城中的長安權貴。殿下,眼下我們該怎麽辦?”


    雲州——


    裴朝清從潼關逃亡,府邸在洛陽,如今出現在雲州,這是西來的路線。


    “此距雲州三百裏,每隔二十裏伏人手接應。”


    “殿下,三百裏路途,若是快馬加鞭,不過兩日時辰,這從販子泄露消息到如今,二十餘日了,隻怕那裴家兒郎是落入……”


    “照做便是!”李慕合了合眼。


    空明頷首,亦領命歸去。


    從當年和離,到裴氏七萬將士戰死,到大郢國破,到她踏入大悲寺,二哥消息被截斷,他渾噩六年,錯過了多少?


    錯了多少?


    房中剩的李慕一人,他攤開掌心那張信條,又打開錦盒中那八封信。


    懸屍十七日,不見來人。


    他的皇兄,就是這樣對她的。


    還有穆婕妤,他的養母,又是為了什麽要騙自己?


    穆婕妤養大了他,養大了涵兒,更是她母親座下最受信任的醫女,如何要這般做?


    李慕一時理不清晰此間矛盾,隻不自覺往對麵廂房走去。


    *


    白馬寺前些日子送了樽冰鑒過來,放在裴朝露屋內降暑。


    她從前最是畏熱,初夏日,便早早上了冰鑒。閨房寢室內,三四個地擺著。卻不想,如今已是盛暑,不過一樽置於屋內,她躺在榻上明明額上黏著虛汗,卻還是覺得腹中背脊陣陣冷寒。


    “他死了。”,兩個時辰前,她如是說、


    是該死。李慕想。


    他立在床畔半丈之處,看著榻上蜷縮的人睡得並不安穩,眉間微蹙,長睫戰栗。


    他緩緩走過去,想摸一摸她麵龐,拍一拍她背脊。


    然咫尺的距離,裴朝露似受驚嚇,睜開朦朧睡眼,整個人惶恐地往後退去。


    白日昭昭,她終究是被那盤櫻桃刺激到了。從她說出那個少年郎死了的話起,她便知道,她連夢都沒了。


    沒有年少綺夢,有的是東宮之中日日夜夜的噩夢。


    便是方才,她又夢到,李禹打她的樣子。


    兩棵被燒毀的櫻桃樹橫旦在寢殿裏,她被李禹推在焦木旁,木炭的焦烤味帶著死亡的氣息撲入她鼻腔,枯葉殘枝的碎末散在她麵頰發絲。


    曾經蒼翠欲滴的大樹,付之一炬。


    植樹的少年無情遠走,她的櫻桃樹也死了。


    “阿曇——”李慕伸出手,涼白指腹觸上她鬢邊,“我知道了,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好……”


    “他對你不好,是不是?”


    他開口喚她閨名,亦不再言“皇兄”,試著想要告訴她,他還是當年那個齊王府中的郎君,仍舊可以護她一生。


    裴朝露餘光一抹落在耳畔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然觀麵前人,卻是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隻覺得是極相似的兩張臉,一點點重合起來。最後到底李禹勝了,他看似清雅溫和的麵龐,一點點吞噬那幅冷漠疏離的麵容,最後對她溫柔淺笑。


    她卻怕的喘不過氣起來。


    她猛地推開李慕的手,摟著被褥縮在角落裏。低垂的眉眼間,過往一點點浮現開來。


    山巔寺門關閉的一瞬,他說皇兄思念成疾要送她回去的一瞬,他阻了她尋得二哥訊息說她將他皇兄置於何地的一瞬,他將櫻桃贈給旁人的一瞬,重重疊疊都不是齊王府裏那個少年郎君會做的事情。


    裴朝露縮在角落裏,陽光照不到她。


    她如扇的長睫,染著濃重的陰影顫了又顫,最後緩緩搖了搖頭。如同身處東宮時無所依仗隻得靠著謙卑靜默的溫柔偽裝,保護自己。


    她輕聲道,“他、對我很好。”


    “這些年……我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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