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後,周遭靜下來。


    李慕眺望對麵臨窗打瓔珞的人,恐懼慢慢爬上心頭。


    三日過去,裴朝清依舊沒有半點消息。


    *


    陰氏祖宅內,東廂房燈火通明,陰莊華正伏案作畫。畫像上是一女子模樣,桃花眼水波瀲灩,頰畔梨渦深深,眉宇間一抹哀色流轉,迎著一點上揚的朱唇嘴角,欲笑未展顏,欲哭未流淚。


    “阿姐,你這畫的是……”陰蕭若推門進來,持著燭盞細看,“是蘇氏!”


    “你畫她作甚?放心,一個拖著個孩子、母家不詳的女人,越不過你去。”


    陰莊華抬眸看了她一眼,笑笑沒說話。隻換了隻稍細的兔毫,點了朱墨與金粉,在畫中女子的眉心描上花鈿。


    待畫畢,她又拿絹布擋去半張臉。


    “阿姐,你這是做什麽?”


    陰莊華不理她,從案上匣屜尋出另一張畫,攤開。


    “哎,這兩人好像。”陰蕭若指著一張稍舊的畫驚道,“阿姐,你何時開始繪蘇氏的?繪她作甚?”


    “不對,這幅不是你的筆跡。”陰蕭若細細辨去,“這是暗子繪本。”


    “這、到底什麽意思?”


    “這幅確實是暗子畫的,但不是蘇氏,是太子妃裴氏。”陰莊華望著那畫上女子眉宇間的白櫻朱果,腦海中珠鏈串起,豁然開朗。


    陰蕭若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垂眸又掃過兩幅容貌神態極像的畫卷,片刻驚愕道,“蘇、蘇氏是太子妃裴氏?可是裴氏不是已經亡故,從長安城樓跳下來了嗎?這怎麽可能?”


    “為何不可能?”陰莊華笑道,“太子南下之時,太子妃和其幼子先後亡故,如今在敦煌大悲寺中卻無故出現一對母子,且同戒塵淵源甚深。”


    “若這隻是巧合,那麽櫻桃,李慕的態度,蘇氏的反應,這麽多巧合湊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陰莊華說著,眼前浮現出今日晌午,李慕那一眼掃過對麵廂房時的眸光。


    伴著他那句,李慕一生隻有一個妻子。


    “阿姐,若蘇氏真是裴氏女,此人便不能留。”陰蕭若收了笑意,沉聲道,“戒塵看起來,對天下事沒有多少心思。如今裴氏女在身側,看他對她的心思態度,分明是極其看重的。且如此之久不送往蜀地太子處,其心昭然若揭。”


    “你何意?”陰莊華亦肅然道,“若真如我所猜,你休要動她。”


    “那病歪歪風吹即倒的模樣……”陰蕭若不屑道。


    “輕敵!就憑你說這話,你便需離她遠些。”陰莊華抬手止住胞妹,“我是為你好,若真是裴氏女,你我加起來都未必是她對手。”


    “首先,她能在深宮之中擺脫桎梏,在滿城臣民麵前金蟬脫殼,讓天下給她做死證,便是謀略在胸。再者,如你說言,一介弱女子,還帶著個孩子。但她能在如此戰亂中,從長安來到我敦煌,千萬裏路途,多少屍骸白骨,偏她走了出來,便是堅韌如鐵。”


    “光憑這兩點,便夠你學半輩子。”


    “可是,現在阿姐不就識破她身份了。”陰蕭若挑眉,“還是阿姐厲害。”


    “那是因為裴氏女風霜撲身,滄桑曆遍,你我所見之寺中女子絕非全盛時期。裴氏闔族被滅,七萬將士戰死沙場。換作你我,你想想,拚個全須全尾都不一定能夠!”


    話至此處,陰莊華眼前又浮現出前幾次遇見裴朝露和李慕時,二人間流轉的氛圍。


    【他死了。】


    【至此一生,李慕隻有一個妻子。】


    ……


    隻歎道,“大抵這世間計謀皆可設計推演,唯有人心與情緒難以控製。”


    “可是阿姐,我們今日好不容易拿著太子先後兩封信,想著借裴氏女的名頭刺激戒塵,激起他的一點鬥誌。然眼下裴氏就在他身側,說不定他隻想同如花美眷重修舊好,歸隱深林,那麽我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陰蕭若蹙眉道,“我就說,還不如順了太子之意,阿姐與其聯姻……”


    “路有多種,並非聯姻一條。”陰莊華睨了她一眼,“容我想想,或許我們可以換個思路同戒塵聯手。”


    “那——”見胞姐不欲再言,陰蕭若嘟囔著嘴,扮了個鬼臉回了自己寢房。


    因探出了這麽個事,陰莊華心情大好,一夜好夢。隻是晨起想起胞妹昨夜之語,尚且不放心,遂入正廳問安父親,將事情前後說來。


    最後仍不忘叮囑道,“爹爹且同阿若再交代一番,分清利弊,斷不能讓她動那寺中之人。”


    廳中主人剛過不惑,麵龐線條剛毅硬朗,虎目精湛銳利,然一開口卻是溫聲慈和,無端讓人感覺幾分春風拂麵的舒適。


    “二丫頭昨夜便跑來同阿爹說了,阿爹已同她說明,凡事得了你的首肯才可行事。”


    陰莊華聞言,心下定了定,隻端過茶水奉給父親,“她人呢,我且拘著她幾日,別給我鬧出亂子。”


    “今日還不曾來請安!”陰素庭接過茶盞押了口,“說不定又跑去哪瘋了,上月不是才得了兩匹良駒嗎,指她晨昏定省……”


    陰素庭搖搖頭,繼續用了口茶。


    “阿爹,我不放心阿若,且去看看她。”陰莊華起身請辭。


    “去吧。”


    眼見人影遠去,院門合上,一旁下屬方出聲道,“郡守,您如何不攔著大姑娘,若是二姑娘被她攔下,怕是不能成事。”


    “慢了一夜,華兒趕不上了。”陰素庭放下茶盞,看著女兒剛剛沏好的茶,方才送入他手時水波無恙,平如明鏡,隻笑道,“本守膝下無子,統共便這麽兩個女娃。華兒是好,端方沉穩,但穩地太過,磨得我心焦。且讓阿若去將這潭水攪混了,整日個一灘死水,要等到什麽時候!”


    “可是如此行事,若是得罪了那齊王殿下,二姑娘必是首當其衝。”


    “她這麽蠢的嗎?不會借刀殺人?”陰素庭晃了晃茶盞,如玉茶麵頓時碎成千片,蕩漾開來,“她親去也無妨,這不讓華兒也去了嗎?有華兒善後,大可安心。”


    陰郡守擱下茶盞,負手而立,望著風雲詭譎的天際,麵上露出兩分期待的笑意,“這亂世天下,本就是大爭之勢。”


    “淩河裴氏大廈傾倒,也該輪到我敦煌陰氏淩駕眾生了。”


    *


    晨曦初露,淺陽撒在大悲寺的青磚灰瓦上。李慕去白馬寺前,照例來到裴朝露的廂房外,門窗尚且閉合著,當是還不曾起身。


    今日她就要去往沙鎮,往後再見麵總也不得這般方便。


    李慕往前走了兩步,立在廊下,忍不住輕推窗戶,見到榻上隱約的身影。


    昨夜裏,涵兒同裴朝露睡在一起。眼下,她便睡在外側,朝裏攬著懷中稚子。許是半睡半醒中,她摸索著一襲薄毯,給孩子攏上。


    李慕看得有些出神,隻覺鼻尖犯酸。本來,他也能擁有和她共同的孩子。


    是屬於他與她精血交融的孩子。


    不悔嗎?


    悔的。


    尤其是知曉,這些年她過得不好以後。


    李慕尤覺,這須臾又漫長的六年,荒唐如大夢。


    然而夢醒後,時光不在原地,真實流走,無法回首重來。


    他們之間,隔著另一個男人,另一個孩子,甚至隔著他父皇兄長定罪拍板的七萬亡魂。


    白骨堆成山,巍巍立在他和她之間。


    李慕神思回轉的一刻,心莫名揪起。


    他看見裴朝露給涵兒蓋好毯子後,又往裏摸索著,直到抓住那個包袱方才停下動作,然後她的手再未離開過包袱,隻撫在了上頭。


    李慕蹙眉靜看了眼,竟有種錯覺,她輕抬素手,一下又一下,好似在輕拍撫慰繈褓嬰兒。


    一瞬間,他覺得胸口窒悶,人亦有些站不穩,隻一把握在窗棱上,合眼定了定神。


    廊下清風徐來,李慕聚了神思,總算喘出一口氣。


    “殿下!”身後傳來空明的聲音。


    李慕肅容轉身。


    “去白馬寺的時辰到了。”空明上前悄聲道,“另外,封首領上山了,帶來了裴家二郎的消息。”


    李慕聞言,心頭的窒悶感消散了大半,回首又望了眼屋中人,方匆匆離去。


    “人在哪?”


    “可安全?”


    “有無受傷?”


    馬車內,李慕急問。


    “回殿下,尚不確定是裴二公子。”封珩將暗子繪本奉上,“這是今早接到的。前天夜裏,敦煌城外三十裏處,發生了一場惡鬥。該人麵容並不像二公子,但是身姿輪廓均符合,且善用長刀。”


    李慕聞封珩所言,又翻閱圖上所繪,見得那長刀,眼神亮了亮。


    “眼下人呢?”


    “我們暗裏替他斷了後,但是……但是進了敦煌古城,便沒了蹤影。屬下無能,未能跟上。望殿下恕罪。”


    李慕聞至最後,眉間已經舒展開來,當是裴朝清無錯了,麵容不想但是易了容。也隻有他,能有如此反偵察的能力,避過封珩耳目。


    既入敦煌,百裏外便是苦峪城,苦峪城入口乃沙鎮,他們可以兄妹團聚了。


    李慕這樣想,隻覺欣慰又難過。


    以後見她,是不是就意味著更困難?


    封珩與空明都是齊王府舊日屬臣,且同李慕甚為親近,見他麵色紅一陣白一陣,兩人對視間,亦都猜出幾分。


    “殿下,可要屬下回頭將這消息告訴王……”封珩亦沒有改過舊日稱呼,頓了頓道,“告訴貴人,也可讓她開心些。”


    “待再確定一番,本王自己與她說。”李慕驟然冷下臉,唬得封珩打了個冷顫。


    馬車下山進古城,入寺廟,原是極尋常的一天。


    李慕踏入白馬寺時,許是心中想著午後要送裴朝露離開,便總是心不在焉,連番失了幾回神後,整個人便有些心神不寧。隻譴了封珩和空明提前回去,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


    他揉著額角聽了幾個首領關於邊關軍事的匯報,以及西南蜀地天子的動作,又翻了兩本錢財、米糧的統計賬冊,靜下心來等最後一批入敦煌的屬臣。


    她來敦煌半年有餘,大悲寺偏僻清淨,除了他在她麵前晃悠,累她傷了心神,原也沒有什麽萬一。


    李慕撚著手中佛珠,心慢慢平靜下來。


    “殿下,淩雲寺、普光寺、勝果寺三寺住持首領求見。”一僧人匆匆來稟。


    李慕眉宇皺提,“讓他們近來。”說話間他自己已經站起身,似是準備隨時離開。


    從來無他宣召,他們絕不會私下求見。


    定是哪裏出事了。


    “殿下,昨夜半夜中住於吾寺的長安權貴連夜離開,但細軟尤在,目前去向不知。”淩雲寺的主持最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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