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聽話。你身子太弱,要是萬一……”李慕歎了口氣,“屆時留不留下,遭罪的都是你。”


    榻上人徹底靜了,唯有呼吸綿長,在一方床幃間流轉。


    “喝了…再睡。”李慕湊身扶她。


    裴朝露推開他,翻過身來,抬眸看他又看那藥,“醫官說我以後都生養不了了,所以便也不用麻煩了。”


    第57章 沉默   李慕驟然的沉默和不正常持續了七……


    已是做早課的時辰, 寶華寺內梵音陣陣,晨鍾揚揚,回蕩在李慕耳際。


    於李慕, 這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響,然此刻他卻聽得不甚清晰。他耳中腦海,縈繞的都是裴朝露的那句“醫官說我生養不了了”。


    她生養過的。


    兩次。


    隻是他都不曾經曆。


    李慕眼瞼低垂,目光落在她小腹上。


    眼前浮現出大悲寺中被清風吹散的骨灰, 是他們的女兒。


    轉瞬又看見一個小小的郎君,肖似她的眉眼, 沉默又乖順。


    “那便不喝, 是藥三分毒, 總是傷身。”他低聲道,“你再眠一眠。”


    說著,他將人塞回錦被中, 起身落下帷帳。


    他避過裴朝露眸光,卻掩不住自己發紅的眼眶。


    裴朝露也沒出聲,隻伸手撫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須臾扭頭望向帷帳外開門離去的人。


    她攏在被中的另一隻手緊了緊,那分明是一副逃離的模樣。


    驀然間,她又想起那些信!


    而此番來寶華寺前,穆婕妤得了李慕傷重的消息, 曾匆忙入承恩殿尋她,那副樣子儼然是生母護子,做不得假。


    昨日裏,蘇貴妃突臨寺中,亦是她提前傳聲支會。她自不曉李慕在此,然卻防著萬一護著自己。


    此間矛盾重重,裴朝露始終理不清思緒。


    外頭門扉輕啟, 李慕重新回來。也未至榻邊,隻將臨窗案桌上的卷宗理好抱走。至門口,他轉過身望向床榻方向。


    正養神的裴朝露睜開眼,亦望向那副身姿輪廓。


    隔著一方帷帳,明明是四目相視裏,卻都不知彼此間的凝望。李慕頓了片刻,到底還是走了。


    於是,裴朝露將正欲撩簾的手放下來。


    *


    這日午後,裴朝露總算緩過勁,有了兩分精神,便回了自己院子。李慕送她回來,也未多言,隻道,“好好養著。”


    “你、怎麽了?”聞這話,裴朝露到底沒忍住蹙眉問道。


    李慕頓了頓,有些詫異地看她一眼,轉瞬攢出一點笑,“無事。”


    裴朝露心頭一股無名火竄起,然見這人神色怏怏,麵色青白,便隻得勉勵壓了下去,甩袖轉身,不欲再看他。


    自平旦那會因一碗藥,兩人如常言語了幾句。至此刻三個時辰過去,這人便整個不對勁。


    期間兩人共膳,同行,除了她將將下榻足下無力跌在他身上,他道了聲“小心”,全程便幾乎沒怎麽說過話。


    雖時不時扶過她,衝她笑過,也應聲過,但都十分蒼白寡淡。


    眼下,還強裝出這麽副詫異神色,強顏歡笑。


    裴朝露被他吊的心火躁起,隻合了合眼不再理他。


    當年就是不吭一聲的性子,左右這些年絲毫沒有長進。


    李慕驟然的沉默和不正常持續了七八日。


    *


    這日已是八月十四,臨近中秋的明月已經銀白皎潔。


    山中氣溫比城中低了許多,裴朝露裹著一身披風坐在廊下賞月,雲秀和蘭英支了張桌子,在月光下做月團。林昭則正給裴朝露搭平安脈。


    “姑娘如今脈象尚可,雖不見有力,但好在平穩。”林昭收回手笑道,“若是姑娘能再安神靜心些,這修養便能更有療效。”


    裴朝露得她後半句,抬眼嗔她,心中輕歎了聲。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敞開的院門邊,自她回院後的這段時日裏,他自一直在這寺中,也如常過來,隻是話特別少,多來說完湯思瀚之事便也無話可說。


    言及湯思瀚,他翻來覆去亦不過那幾句話。


    頭一日,他道,“不急,外頭布了天羅地網,他一現身就能捕獲。”


    翌日,他道,“他定會出來的,我能抓住他。”


    第三日,又道,“再等等,你別太急。”


    第四日時,他沒說話,傳雪鵠給洛陽的暗子,言他傷重難治,讓他們傳信回長安 ,預備棺木。


    第五日,來這院子的是封珩,說他有事離開一日。晚間他過來,隻是裴朝露正在湯泉泡湯,兩人便也未見上。


    昨日,是第六日,他過來又道,“大內和洛陽周邊細作很快便得到他行將就木的消息,湯思瀚便……”


    “你還有其他的話要說嗎?”裴朝露發了火,“湯思瀚範陽的親族一半被你扣著,遷入長安未及撤走的母親兄嫂都在你手裏,隻要他活著,就一定會動。我不急,急的是你!”


    “你這幾日到底怎麽了?”裴朝露厲聲問道。


    “沒什麽,可能有些累了,總想早些結束。你能、早點自由。”說完,李慕便走了。


    裴朝露雖在氣頭上,卻還是感知他這幅樣子的緣由不是他說的這般簡單。原想追問兩句,卻又堵心惱怒。


    如何就要她上趕著問!


    一夜難眠,然她思及那人近日裏比她還蒼白麵色,又想到他連番受傷,尤其是最近天水城的箭傷,總也沒好利索,便想著今日好聲問一問。


    卻不料,這一整個白天,他都沒來。


    裴朝露心下不安,想著過去看看他,邁出了院子又返回,譴了林昭又止住。


    眼下,原是沐浴就寢的時辰,她也沒歇下,隻言想賞會月,又道明日中秋,讓雲秀他們做些月團來吃。


    滴漏漸深,林昭催了一回,讓她前往泡湯驅寒,早些安置。


    裴朝露頷首欲要起身,然想起前兩日他過來時自己正在沐浴,如此錯過,便隻往榻上靠了靠,揉了揉眉心驅散睡意,嘟囔道,“她們還沒做好月團,我想嚐一個再睡。”


    此間三人皆瞪大眼睛看她,尤其是雲秀和蘭英,看她一眼轉頭看桌上物什。眼下尚在醒麵,和拌陷,等包好再醒麵一次,再上鍋蒸煮,等能吃上,估計要到明日去了。


    “將餡拿來我看一眼,放的可都是我愛吃的?”裴朝露話音落下,隻覺一陣尷尬,撫著腦門撇頭,遮過麵色。


    “姑娘這般喜愛月團,等口吃的,覺都不睡了?”蘭英低聲問雲秀。


    “什麽等吃的!難道等的不是人嗎?”雲秀端過盆,惱怒道,“齊王殿下腿斷了,一整日也不來一趟,連傳個話的也沒有。”


    “姑娘也可以去的,藏經閣距此不到一裏路!”蘭英試著安撫這脾氣比主子還大的人,“要不我去看一眼,也好讓姑娘早些安置。”


    “嗯嗯!”雲秀起身,準備將餡端給裴朝露,卻又道,“不去,憑什麽我們上趕著去!”


    話畢,唬著臉去了裴朝露處。


    “您自個看,哪些是您不愛吃的,奴婢給您重做。”


    餡是甜口的,用豬油和酥油一起調和,以核桃仁為主,佐以牛乳、芝麻、雞蛋、杏仁、花生,最後淋入桂花蜜體香拌勻。


    “花生!”裴朝露見雲秀臉色,心虛地往後靠了靠,“別放花生了。”


    李慕有氣疾,飲食上忌花生和生鮮。


    “奴婢知道。”雲秀哼了聲,返身回去,又斷了一個小盆,“這裏沒花生。”


    “我去沐浴!”裴朝露看了兩眼,攏著披風起身,“勞雲秀姑娘幫我準備衣衫,成嗎?”


    雲秀麵色如六月天氣,由陰放晴。


    主仆二人拾衣出門,才到外院門邊,便同一人堪堪撞上。


    “這麽晚,還沒睡?”李慕被月光攏著,月華清輝落在他身上,冷清又落寞。


    “就睡!”裴朝露話滾到嘴邊,來回換了幾次,最後吐出兩字。


    吐完,便返身欲要回屋。


    “阿曇——”李慕一把拉住她,眉眼枯寂又彷徨,“陪我說說話。”


    “到底怎麽了?”裴朝露還是放柔了聲色,垂眸望著被他抓緊的手腕,生疼是有,然更多的是感覺到他掌心的冰涼。


    “進屋!”她抽出那隻手,扯了扯他袖角。


    然而想要給他的一點笑意還未浮起,便見這人虛合著雙眼,沉沉往身上跌來。


    第58章 心病   厭惡他和要殺他,根本是兩回事。……


    李慕不過一時暈眩, 被裴朝露扶了一把,緩了幾息倒也回籠了意識。


    兩人就站在門邊,院內不遠處蘭英和林昭還在做月團, 餡料濃鬱的香氣在夜風中彌散開來。


    “花生好香!”李慕抬眼望去,掃過案上物什,原本枯敗的眉宇間有了兩分神采,“可是做了兩份餡, 小盆裏沒有花生?”


    “不會有的。”他扯著嘴角笑了笑,垂眸望向懷裏的人。


    月色融融, 李慕低頭吻裴朝露額頭。


    唇畔肌膚觸上, 他攬在人腰間的手便將人整個帶入懷中。


    明明手中力道大的駭人, 似要把裴朝露嵌入他的身體骨肉,可是那吻卻蜻蜓點水,落在額角, 不僅未再移動,甚至很快便鬆了口。


    裴朝露感受著他的熾熱和隱忍,卻還是想要推開他。


    “我抱一抱!”他的嗓音又啞又澀,“就一會。”


    “不是,你病了是不是?”裴朝露推不開,便也不再掙紮, 隻覺得他周身燙的異常,偏偏方才那掌心卻一片冰涼,遂攬住他脖頸,仰頭和他額間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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