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入他所料,大雪封路,馬蹄難行。


    卻不得不行。


    到此刻,已是鐵鎖橫江,箭在弦上。他必須護住裴朝清,帶回帶回湯思瀚。


    如此,最早明日便可重提裴氏案,要求重審。阿曇要的,在定罪者手中翻案,便可徹底實現。


    而即便李禹在有其他後招,不過一夜間,天子身在大內,尚有禁軍,無人能近其身,此間自是無虞。


    *


    昭陽殿中,裴朝露亦是這般盤算的。


    如此想著,雖因久坐,後腰便酸脹起來。然她尚且歡愉,隻微微後仰撐著腰身,在胎腹上打圈圈。


    許是這殿中先頭歌舞漫漫,孩子聽到了,便也手舞足蹈。


    累她這一晚上不得安生。


    酒過三巡,歌舞退下。


    宮人往來,再次逐一斟酒。


    蘇貴妃隻揮了揮手,道一聲“本宮自個來”。


    是她親自給陛下斟酒。


    周遭聞言之人,自是投去恭謹又羨慕的目光。


    帝妃情濃。


    裴朝露亦抬眸瞥了眼,見其正捧酒盈盈奉上。


    她眸光一點,落在蘇貴妃廣袖之下,手腕上露出的半截鐲子上。


    鐲子款式,甚是熟悉。


    是上回除夕夜,她引李慕喝酒時戴過的。裴朝露眼裏甚好,自是就清楚。


    除夕夜——


    裴朝露眉間微蹙,那日蘇貴妃向李慕驟然示好的舉措,亦是突兀的很。


    “母妃——”電光火石間 ,裴朝露鬼使神差地喚了聲。


    蘇貴妃愣了愣,險些將酒水灑出來,遂有些不滿地扭過頭。


    “母妃,您腕上鐲子甚是好看,可是父皇新賞的?”裴朝露一時揀不到話,隻本能覺得需阻一阻蘇貴妃奉酒。


    隻是她這一問,蘇貴妃持酒盞的手驀然頓了頓。


    “三郎送的吧。”李濟安抬過蘇貴妃皓腕,左右細看,笑道,“怪精致的模樣。”


    李濟安細看的片刻裏,裴朝露亦凝神細觀。


    “是的,是三郎年關前,贈於妾身的。”蘇貴妃勉勵讓自己從容,含笑回話。


    “很是襯你,戴著吧。”李濟安拉過她廣袖邊緣,給她掩了掩。


    “陛下,新年伊始,至此佳節,妾身敬您。望您年年有今日,歲歲如今朝。望我大郢福祚綿長!”蘇貴妃重新捧正酒盞,奉給李濟安。


    “舅父!”右下首,裴朝露的聲響再度傳來。


    在方才李濟安細看蘇貴妃手鐲的片刻裏,她亦看清了,那不是李禹送的。


    那隻手鐲,是陰蕭若的。


    如此,所有的事情瞬間在她腦海中串珠成鏈。


    寶華寺《心經》上的媚、藥,蓬萊殿點心裏的毒藥,還有除夕夜給李慕的那盞酒水。


    每一處都嚴格驗毒,卻臨近口中,依然是染毒之物。


    根本緣故,當是在那隻鐲子上。


    再思貴妃此刻舉措,無非是殺李慕失手,慌不擇路便隻能毒殺天子。


    李濟安尚不能死,需活著為她裴氏證名。


    此間要如何保住他?


    又該如何順勢拉下蘇貴妃?毀掉李禹這把通天的保護傘?


    裴朝露扶著腰身,垂眸皺了皺眉。


    孩子又踢她了,活潑又好動,當真是祥瑞的一胎。


    不過一念之間,她便下了決心。


    “舅父,可能將這酒水賜予阿曇?”她麵容溫婉,神色如初,隻笑意盈盈望著李濟安。


    隻是裴朝露此言一出,殿上就近的幾人皆變了神色。


    “陛下,貴妃姐姐這酒,妾身亦想討一口。太子妃且算了,她被忌了口,想是又饞了,您且不能慣她。”最先開口的是德妃,她自不知裴朝露何意,但卻知曉裴朝露自有孕後,早已滴酒不沾,如今這般實在莫名。卻又見她神色堅定,對那酒水勢在必得。


    便多少猜到幾分,隻拚命攔著。


    “就是,你可不許飲酒。”蘇貴妃亦笑道,“不然,三郎定惱母妃。”


    “陛下,還是您請吧。”蘇貴妃眉目含情,慈和又溫柔。


    “舅父且見到了,他們便這般拘著阿曇。”裴朝露低眉撫著隆起的肚子,複有抬眸,“阿曇不過想借舅舅的勢,解解饞罷了。”


    “今朝這般好日子,舅舅讓阿曇放了彩燈,卻也不賞些什麽給我!”裴朝露撒蠻低語,竟複了幾分年幼的嬌女模樣。


    “給太子妃送去。”李濟安接了那杯就,給了江士林,“說好了,隻抿一口,不可全喝了。”


    “謝舅父恩典!”


    裴朝露滿目舒心笑意,同李濟安說著話,目光卻緩緩滑向蘇貴妃,給了她一個更加明麗的笑靨。


    “有勞大監。”裴朝露接過酒盞,仰頭飲下半盞。


    “阿——”德妃根本來不及阻止,一下麵如紙色。


    但願不是她所想的那般,然以防萬一,她還是近身一把攥住了裴朝露。


    “解解饞便罷了,可不許再用。”說話間,她袖中劃出數枚銀針,直入裴朝露腕間,護住了她的心脈。


    銀針入脈,自有些疼。


    裴朝露峨眉微蹙,卻覺心口又是一陣絞痛,轉眼一口血直噴出來。


    一時間,殿中諸人都大驚失色。


    德妃再顧不得其他,直接切脈診過,須臾驚道,“陛下,太子妃中毒了!”


    “快,傳太醫,扶太子妃去偏殿。”李濟安肅然道。


    “我……不去!”裴朝露撐著口氣,甩開上來扶她的人,“陛下,難道不該查一下毒從何來嗎?”


    “你先歇著,舅父定給你個答複。”禦座上坐了三十年的人,又是曆經奪權方上來的人。


    回想起方才種種,目光不由落在裴朝露麵前那盞未飲完的杯盞上,側首看了眼蘇貴妃。


    “將今日侍宴的六局人手盡數押下,讓刑部和大理寺共審。”李濟安話語落下,親身上來扶住裴朝露。


    裴朝露一張麵龐已經退盡血色,滿目通紅中,又吐出的一口血,噴在李濟安玄金雙色的龍袍上。


    入宴的菜式酒水從外宮到內殿,早就經過了銀針、象牙筷、試菜人,三番驗毒。


    要查,亦不過這滿殿宮人罷了。


    其實又需要查,她同此殿上之人唯一的所用不同,不過麵前的半盞酒而已。


    李濟安,至此都是護著蘇貴妃的。


    “年關上,諸人歡愉,何須……如此動眾,擾興,太子妃被下毒,傳出去又是人心惶惶……”裴朝露聲音不大,話語卻已經足夠讓滿殿聽清 ,“且先驗妾身最後用的酒水吧。”


    她話語落下,一側的德妃便已經撥下發簪蘸入書中。


    須臾,簪尾一片烏色。


    “蘇貴妃好大的膽子,竟敢下毒弑君!”德妃豁然開口,舉簪過頂,說是奉給李濟安,不如說是讓百官諸親皆看見了這事實。


    一瞬間,滿座嘩然。


    “荒謬!”蘇貴妃甩袖從座上起身,厲聲道,“且不說本宮入宮三十年,同陛下稱得上一句郎情妾意。便說本宮膝下,育有二子。吾兒三郎乃東宮太子,六郎齊王乃功在社稷。”


    她轉身,恭謹跪於李濟安麵前,“陛下,妾身說句大不敬的話。他日,若山陵崩,妾身自隨君侍奉於地下。然吾兒乃太子,名正言順登大寶,妾身又何必行此蠢頓行徑?”


    “難不成,是您有廢儲之心,讓妾身發現了?”


    已是人生過半,再怎麽容顏絕色,亦是眼角有紋,兩鬢微霜。


    皺紋與白發,無一不昭示著她陪伴他的年華。


    惶惶漫漫三十年。


    李濟安喉結滾了滾,竟是眼角泛紅。


    裴朝露望向殿中朝臣,回想天下子民,再想她裴家滿門,眼角更紅。


    這二人好深的情意,讓天下作配!


    蘇貴妃杏眼含淚,卻絲毫無懼帝王,隻叩首再問,“是嗎,陛下?您要廢了三郎?”


    “可是,三郎入主東宮十餘年,道是請陛下明示,他所犯何錯!”


    “他所犯何錯?”蘇貴妃轉身望向兒子,複又回首,“陛下,您說!”


    李濟安因方才過來扶裴朝露,現在自還同她處在一處。


    蘇貴妃這樣一望,目光亦落在裴朝露身上。


    裴朝露因被德妃銀針護了心脈,毒發地慢些,然到底止不住五髒六腑的灼痛,到此刻連著腹中都開始悶脹起來,孩子動的十分劇烈。


    她攥著肚子上的衣衫,推開得令趕來的太醫,不許任何人碰她。


    亦糾纏著蘇貴妃視線,最後落在李濟安身上,終於撐著桌案起身。


    “阿曇……”德妃見她衣襟血染,胎動更是肉眼可見的。隻喃喃喚她,想讓她先將毒解了,卻也知這是最亦是唯一的機會。


    她站在九階高台上,麵龐上含淚帶笑。


    她聽懂了蘇貴妃對李濟安的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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