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級,倪政突發奇想,覺得讓倪清自己去上學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方法,要知道,學校距離他們家至少有十公裏路。


    好在向敏君沒有同意,她還可以坐在向敏君的破舊電瓶車後麵,忍受著刺骨寒風吹紅小臉,和別的孩子們一起上學。


    四五年級的時候,倪清開始發育,但不得不和父親同住一屋簷,吝嗇的父親為了節約用水,時常讓向敏君和倪清一起洗澡,一次和母親吵架,向敏君竟直接把她從小小的洗浴間推到走廊,任由街坊鄰居□□裸的嘲笑和打量著她的裸.體。


    雙手環抱護胸,倪清咬緊嘴唇,痛苦的閉上眼睛。


    但是她又能怎麽辦呢……和有暴力傾向的父親比起來,就算母親有躁鬱症,她也隻能依附她了,對吧?


    哪怕是這樣,偶爾,隻是偶爾而已,她也會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和母親同一陣線。


    猶記得某個深夜,倪清做了一個夢,夢到她坐在古代的轎子裏,好像要出嫁的新娘,身邊抬轎子的侍從玩忽職守,以至於整個路途都顛簸的很。


    醒來亦是深夜,倪清毛骨悚然的聽見身後的低語。


    “小點聲,別把倪清搞醒。”向敏君說。


    “知道了。幾分鍾就好。”倪政回答。


    倪清幾乎立刻明白他們在做什麽,繃直了嘴角。


    好、惡、心。為了要兒子,你們真的好、惡、心。


    再後來,倪清升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在學校裏交到了很要好的新朋友,女孩名叫李思雨。很巧,她也住在這個貧民窟,不巧,她有一位很愛她的父親。


    雨天,下學,李思雨的爸爸撐著傘來接她,那是一位溫文爾雅的男子,一顰一笑都很溫柔,看見李思雨躲在屋簷下的時候,他忍不住打趣她,“怎麽這麽可愛啊,這是誰家的女兒呀?”


    李思雨也笑了,撒嬌似的躲進父親懷裏,“當然是李均的女兒呀。”


    他們坐上車,李思雨衝著倪清招手,“倪清拜拜。”


    倪清沒有回答,直到他們背影遠去,才怔怔的回過神來,“……拜拜。”


    那日她呆呆地等到晚上八點,班主任告訴她母親有事,她的父親形同虛設,所以隻能自己一個人冒雨回家。


    不同於李思雨的大大方方,“父親”不知不覺成為倪清羞於啟齒的話題。


    陽光明媚的午後,兩個女孩約定好一起去倪清家裏玩。


    倪清早早算準倪政今天不在家,可計劃趕不上變化,手指剛剛打開防盜門,迎麵一股愛欲的味道。


    李思雨眼尖,伸長脖子,一下子望見屋子裏的男女,問道,“那個男人是誰呀?”她沒見過倪政,因為他從未去過倪清的小學。


    倪清真的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她會脫口而出,“他是我叔叔。”


    “叔叔?”李思雨不信。


    倪清關上門,“嗯。就是叔叔。”


    再然後,是倪清初一那年,倪政出了軌。借口是向敏君的肚子一直沒動靜。於是他和初戀約在酒店見麵,要做什麽想必是個人都清楚。


    婚後的種種與婚前形成鮮明對比,徒有其表的假象再也偽裝不下去,向敏君抱住小小年紀的倪清,幻想破裂,以淚洗麵,“如果不是為了你,媽媽早就和那個混蛋離婚了。”


    “你一定要爭氣啊,一定要給媽媽爭光。”


    “你是媽媽唯一的希望了……是媽媽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了……”


    一點都無法共情,甚至覺得莫名其妙,倪清僵直著身體,任由向敏君訴苦,她隻是冷漠著一張臉,麵無表情的像個木偶。


    可能在她的心底裏,從來就不覺得向敏君是為了自己而活吧。


    笑死了。


    木偶的眼珠子動了動,倪清看著跪在自己麵前抱著她的女人。


    她明明隻是沒有工作,為了錢才不離婚而已。


    黑色的眼珠子很快泡在水裏。


    倪清不爭氣的抹了一把眼淚。


    人類真是虛偽,又可笑。


    說到可笑,倪清覺得最可笑的,就是向敏君。


    上一秒還在說著倪政怎麽怎麽不好,下一秒又說他怎麽怎麽好。


    倪清真的不懂,向敏君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她是覺得倪清沒有自己的感受嗎?


    可能吧。


    那一年,她完成了自傲和自卑的矛盾體。


    自傲在她學習好、長得漂亮、討老師喜歡、和女生們相處融洽;自卑在命題作文《我的父親》、在同學們問“倪清,你爸爸是做什麽的呀?”的時候、在每一次格外吵鬧的父親節。


    父親成了禁忌,惡魔的代名詞,痛苦的枷鎖鏈。


    筒子樓拆遷之後,倪政拿到一筆錢,在向敏君的據理力爭下他們租下一間離學校很近的毛坯房,好的是,倪清終於有了自己的房間,壞的是,向敏君會到她的房間裏睡,而且她還流著倪政的血,是倪政的女兒。


    如果要問十八歲的倪清,倪政有什麽優點,她一個都說不出來,但如果問七歲那年的小女孩,她會仰著腦袋,天真爛漫的回答,“爸爸今年給我送了一雙溜冰鞋做生日禮物哦!我真的好喜歡。”


    倪政唯一對她的好,可能就隻是那雙溜冰鞋而已,那雙讓倪清記了一輩子的溜冰鞋而已。


    她該謝謝他嗎?


    謝謝他的不負責任,謝謝他帶給她一輩子忘卻不掉的痛苦,謝謝他的唾棄和毒打,讓她向陽而生,心中銘記著一句話:


    永遠、永遠不可以停止變得更好。


    第36章 不給我個聯係方式?……


    時間回到現在, 目送程崎的背影離開後,倪清低下頭,麵無表情繞開倪政。


    指尖推開老房子門的刹那, 倪政擠著如泥沙顆粒般粗糙的喉腔朝門裏邊兒喊,“倪清回來了。”


    隨之而來是一股濃鬱的煙味。


    倪清擰了下眉,沒搭理他。


    她自顧自走進去,聽覺在這一刻得到最大化的擴增,時刻留意著身後倪政的動向。


    如果他就這樣走了,沒有跟上來,該有多好。


    這般想著,倪清跨進客廳, 麵無表情盯住向敏君。


    女人屆時正坐在電視機前,看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 瓜子皮散在桌麵一角,小山丘上又添幾粒新殼, 向敏君這才注意到門口站著的人。


    “跟同學們出去跨年好玩嗎?”向敏君拍了拍手,似乎沒能觀察到倪清等待解釋的眸色。


    倪清抿抿嘴,“好玩。”


    是的, 她撒謊了, 不是和程崎出去,她謊稱自己和同學們一起出去跨年, 女同學們。


    時間一點點流逝,倪清的心中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在逐步攀升。


    向敏君還在等她詳述細節,而她亦在等向敏君談論倪政的突然造訪。


    氣氛一時間凝固。


    不久,倪政前後腳進門,他似乎真的把這兒當自己家了。越過倪清,坐在向敏君身邊, 嗑起瓜子,邊嗑邊看著老式電視機,“要我說現在的跨年晚會一點兒意思都沒得,嘛一個個小年輕人也不曉得喊的,嘴跟堵著樣的。”


    她聽得懂他的指桑罵槐。照舊是麵無表情,“我回房間了。”


    向敏君沒有阻攔。


    “哢噠”一聲,門被反鎖,卻沒有開燈。


    黑暗裏,倪清站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指尖才顫顫巍巍摸上日光燈的開關。


    慘白的嘴唇叫她看上去像一具剛被吸血鬼吮吸完全身血液的軀體,因遭遇巨大衝擊而無法回神,就連呼吸都變得麻木驟停。


    似乎這還不夠,隔音極差的老房子外麵繼續傳來男人誇誇其談的吹牛聲。


    他說自己考到了駕照,正準備買車,說自己改了脾氣,戒了酒,也沒有酒後動手打人的惡習了。


    啊……真是不知道他想幹什麽。該睡覺了。倪清連衣服都沒換,直接窩進被子裏,一雙眼睛瞪得比誰都大。


    後半夜,男人似乎也沒有離開的打算,窸窸窣窣,她聽見倪政在客廳打地鋪的聲音,聽見向敏君拉開壁櫥給他拿被子和毯子的聲音,聽見向敏君打開門走進來的聲音,聽見她輕輕推她時發出的聲音。


    “倪清。”她喚她的名字。


    倪清任由她擺弄,絲毫沒有動彈,究竟是被抽幹了氣力,還是不想理向敏君,她也不清楚。


    向敏君知道她沒睡。小小聲在地上鋪上墊子,躺上去,該死的沉默不知道又延續了多久,向敏君歎了口氣,“我和你爸……要複婚了。”


    “……哦。”猜到了。倪清表現出一種出奇的平靜,她翻了個身,沒什麽表情的平躺在床麵上,盯著天花板看,“……你開心就好。”


    “你……”倒是向敏君對她的反應感到驚奇,“你就沒什麽想問我的?”


    “問的話結果會有變化嗎?”倪清淡淡的開口。


    向敏君還算認真的想了想,說,“不會。”


    “那就沒什麽好問的了。”倪清繼續背對向敏君。


    大人的事情,就算她早熟,也無權幹涉,不過要是連表達情緒的權力也被剝奪,未免太可憐了一點。


    情不自禁,她開始腦補一些畫麵。


    單親家庭變成三口之家,即使是原生的倪清也洞察不到一絲快樂的痕跡,從此之後,他們家裏會多一個人,多一些男人的惡心臭味,倪政會被北城的父老鄉親們甚至是程崎認識,這些……想想就可怕,不是嗎?


    倪清問,“他也要搬過來?”


    “不,”向敏君在地上翻了個身,胳膊枕在頭下麵,麵對她,“準備等你高考結束後搬回南京。”


    倪清沒說話。


    向敏君繼續說,“所以你爸的意思是讓你考個南京本地的大學。”


    “他什麽時候走?”


    “明天吧。”


    “你們是不是要放寒假了。”向敏君問。


    “一月十號。”倪清回答。


    “這不是你爸和我複婚嘛,可能等你放假我們就要出去走親戚了。”


    “他那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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