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瑜望向廳中,慢慢看了一圈,卻沒有尋到沈嘉。


    倒是先和另一道視線撞了個正著,見一個容貌清媚的娘子雖坐得與她相隔甚遠,眼神卻定在她身上,似乎對她十分好奇。


    這人穿一件牡丹紋黃衫裙,發髻如雲,麵龐瑩白。不是多麽富貴的打扮,妝容上卻有許多巧思,連額間貼的花鈿都比別人的細巧別致。身旁人以為她在發呆,輕扯著她的袖子,低聲喚:“蘭瓊。”


    竇瑜恍然。想來母親要收作義女的善蘭瓊,就是她。


    其實“奉都雙姝”這個響當當的名頭她從前就曾聽過的,據說這一位比竇琦還要美。今日得見,雖無從比較,卻也承認此人美極。她略看了看,神色坦然,倒把對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麵頰飛紅,主動移開了目光,與身邊的娘子交耳。


    “瞧什麽呢?”身後響起輕而雀躍的聲音。


    竇瑜收回目光回頭一看,才知沈嘉剛到,正解下披風朝她笑著。經過宮中馬苑一事,沈嘉覺得心中對她多了幾分親近,自然而然地坐到她身側。


    她也對沈嘉笑了笑,說:“沒看什麽,隨意瞧瞧。”


    “方才馬車避讓了宣旨大臣的車駕,才來晚了。”從沈家到閆家若抄近路走勢必經過謝家大宅,今日謝家被官兵層層圍住了,身邊嬤嬤怕驚嚇了她,遠遠望見便吩咐車夫改道。


    沈嘉看了看竇瑜的側臉,將後邊的話吞進了肚子裏,沒有提謝家。


    竇瑜不知內情,隻惦記著竇亭所托,將裝書的盒子交到沈嘉手上,含糊低聲道:“他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沈嘉一頓,默默垂下眼,用僅她們彼此能聽清的聲音道:“這東西我是不能收的。”慢慢將盒子推回竇瑜手邊。


    竇瑜也不強求,痛快道:“那我拿回去給他。”


    沈嘉還以為她會勸自己收下,或是問兩人的關係。


    見她有話卻不知如何說的表情,竇瑜道:“我不過是個傳話送東西的人,你不想收,隻管讓他自己頭疼去吧。”


    沈嘉方才還緊在一起的心驀然鬆了下來,不必發愁怎麽同她解釋,不由得笑了,轉而去看她手邊的琴,主動找話說:“你既得了文娥太妃做師父,可得讓我開開眼,瞧瞧我比你差在了哪裏?”


    竇瑜靦腆笑笑:“那你可要失望了,即便是文娥太妃這個師父也教不來我這樣的頑徒。”


    遠處竇雲見沈嘉與竇瑜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處說話,十分不解,忍不住走過來,親昵道:“沈姐姐怎麽坐在窗邊了,這邊冷,與我和二娘去那邊坐吧。”


    沈嘉仰起臉,直說道:“我想與阿瑜坐在一起。”


    第19章 捉弄   誰知竇瑜氣定神閑


    閆夫人出門更衣了。


    有長輩坐鎮時閆銀夢還算老實,看到大伯母離開,也就沒了顧忌湊了過來,與竇雲並肩站著。她聽到沈嘉拒絕了竇雲的好心邀請,撇撇嘴,說:“阿雲,咱們回那邊去吧。”說著便去拉竇雲的胳膊。


    轉身時她不懷好意地將一隻腳勾住了竇瑜的琴幾下端,上麵擺放的黑琴坐立不穩,失去了平衡後猛地栽了下去,一端磕碰在地麵,撞出不小的響聲。


    四周的目光立刻圍攏了過來,有不解的,也有看熱鬧的。方才雜聲不斷的屋子頃刻便靜了下來。


    閆銀夢還以為竇瑜會手忙腳亂地來扶琴或琴幾,誰知她隻冷眼看著琴身受損,依舊穩當當地端坐著。沈嘉倒是嚇了一跳,但沒來得及給出反應,就被竇瑜壓住了手,隻好猶豫著按下不動。


    “啊,抱歉。我不是有意的。”閆銀夢不怎麽誠心地隨口道歉,眼中微帶得意和挑釁。竇雲也在一旁幫腔,陰陽怪氣道:“我五姐姐為人大度,她不會與你計較的。”


    在兩人不約而同的設想中,竇瑜會暴怒而起,於閆家後宅斥責閆家娘子。其餘人必然嫌棄她霸道難纏,明明對方都道了歉,還要抓住別人的“無意”發難。


    誰知竇瑜氣定神閑,並未露出憤然之色。


    “不妨事。”竇瑜看向閆銀夢,說,“這張琴是我花了五百金買的,若你帶夠了錢,賠給我就是了。”


    她說完,朝閆銀夢攤開了一隻手。


    見她一幅要錢的姿態,閆銀夢臉色驟變:“五百金?你這琴是金子打的不成?我看也不是什麽名琴!”


    “但它確實是我花五百金買的。”竇瑜慢吞吞收回了手,無辜地眨眨眼,“閆二娘要是囊中羞澀,待會兒閆大夫人回來,向她去討也可以。”


    “你!”閆銀夢被她堵得一口氣上不來,圍向這邊的視線令她開始變得不自在,臉也慢慢漲紅了。但凡貴女都避諱張口閉口談及金錢,以免染了俗氣,更別說大庭廣眾之下討價還價。竇瑜卻是個異類。


    閆銀夢沒法子,隻好將自己腰間裝錢的荷包取下來,重重扔在幾上,哼道:“我隻有這麽多,都賠給你!可夠了?”


    竇瑜將荷包拿起來,解開略看了幾眼,又掏出裏麵的銅錢在幾上一一排開,道:“這可不夠啊。閆二娘是不識數麽?差得可遠呢。”


    又狡黠一笑:“既然一時拿不出那麽多,閆二娘可以將自己的琴一並抵給我。”


    閆銀夢隻覺她得寸進尺,哪裏肯如她所說,氣衝衝地拒絕:“我的琴是從高山閣買的,出自名師之手,怎能抵給你?”


    “待你有錢了,再來贖就是了。怎麽?閆二娘你碰壞了別人的東西,還要賴賬,不想賠錢麽?”


    竇瑜以“賴賬”來形容閆銀夢,氣得她一張俏臉又紅又白,指尖都微微顫抖著,胸中憋了一口氣,咬牙去將自己的琴抱來,徑直擱在竇瑜的琴幾上。衝動道:“這下你可滿意了?”


    竇瑜伸手在她琴上一撫,琴音叮當,悠哉說著:“確實是把好琴,不過比起我的可差遠了。”語氣帶了惋惜。


    閆銀夢見她隨意撫弄自己的愛琴,口中還有貶低之語,不免後悔自己莽撞,受不住刺激,清醒過來便想以其他鐲子珠釵與她交換,閆夫人卻已折返了。


    閆銀夢怕再起爭執被伯母訓斥,狠狠瞪了竇瑜一眼,拉著竇雲回到了原位。


    善蘭瓊看完了這一番熱鬧,搖著頭無聲地笑了笑,又聽見身邊娘子正催促她彈一首曲子來聽。屋子裏娘子眾多,善琴者不在少數,可自聚在一處後還無人敢操琴。有些是生性不愛引人注意,有些則是唯恐獻醜。


    善蘭瓊卻表情磊落,方才插曲一過,屋子裏正寂寂無聲,她將手搭在弦上試音之後,琴音如流水傾瀉,任意所至,令人瞬間沉醉。


    身邊人佩服地看著她,待她一曲終,驚喜地說:“蘭瓊,你琴彈得可真好。從前你都不怎麽碰琴的,原來是藏著掖著,等著一鳴驚人!”


    又有些嫌棄地望向竇瑜那邊,小聲嘀咕:“還是你性格嫻靜,不像竇家那個,真是銅臭商人養出來的,張口閉口便是金銀,俗氣。”


    另一邊閆夫人凝神聽完善蘭瓊的琴音,表情也十分意外,麵朝她真心誇獎道:“善娘子彈得一手好琴啊。”


    閆夫人自幼習琴,極有天賦,能得她一句誇,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善蘭瓊得體一笑,笑意溫婉,既不羞也不得意,似乎是習慣了被人誇獎。


    ……


    到了午時,前院下人來報,說已備好車駕,隨時可以帶娘子們去馬場。


    有幾家娘子借口有事向閆夫人辭別。閆夫人客套幾句,便派出下人相送。意外的是,善蘭瓊這一回卻與眾人同行,並未借口歸家。


    張盧已被氣得提前離開了閆家。閆定澤和蕭通蹲在府外守株待兔,果然得見善蘭瓊都異常驚喜。


    蕭通得意地湊近已目瞪口呆的好友耳邊,小聲說道:“怎麽樣?我沒說謊吧!”


    一轉眼的工夫,善蘭瓊已經被侍女扶上了馬車。閆定澤飛快眨眨眼,心中仍在回味那驚鴻一瞥,喃喃歎道:“善女絕色,為之心折。”


    等完全看不見善蘭瓊的身影了,他又急忙催促:“快上車,今日打馬球我必上場。”


    一行數輛馬車駛向閆家的馬場。


    閆家這處馬場設在郊外,坐地極闊,隻比宮中馬苑小上一些。還特意於視野最佳處架起了高棚做看台,棚內設了坐墊和矮幾,放置了夏日後儲存的瓜果以及一些酒水。


    負責服侍的下人們提前到了此地早早做好準備,也為有意來此地的郎君娘子們牽馬,又給馬兒喂食草料。


    閆家為了撐場麵,還邀請了許多朝臣。而這些人因礙於情麵,多數都到場了。就連鄭世芳都賞臉來了。閆家近來與鄭世芳聯係密切,邀這位千歲大人來看熱鬧也在眾人預料之內。


    鄭世芳三十出頭的年紀,個子不高且瘦弱得如一柄直上直下的木杆,身穿暗色常服,麵白無須,眼袋微墜,法令紋深刻,生就一副厭世相。他的聲音微細,有些柔暗:“早聽過閆家琴會的盛名,直至今日才得以一見呐。”


    郭素在他身側,受邀與他同行。


    閆老大人見郭素雖穿著不甚講究,隻說得上是幹淨利落,然而氣度非凡,遠遠迎過去時還以為是哪位世家郎君。可等到看清了樣貌卻認不出具體身份。正不知如何稱呼時,鄭世芳竟也主動介紹他名姓,還以“小友”相稱。


    閆老大人暗暗驚訝。


    鄭世芳不久前才被郭素救了性命,前次送禮於他,既是為了表達感謝,也意在拉攏。因他在軍中並無羽翼,早就想培植出屬於自己的勢力。可軍中居高位者,皆出自世家。世家間盤根錯節,要麽便與他針鋒相對,處處掣肘,要麽輕易不敢與他來往,隻顧明哲保身。最好的辦法,就是一手扶持起一位新人。


    出身低賤者難以爬上高位,如此以利相誘,才會誠心投靠自己。鄭世芳不由覺得才打起瞌睡,就有人來送枕頭,這個郭素,也當真是個聰明人,不乏能力又知進退。鄭世芳心中得意。


    閆老大人親自作陪,為鄭世芳和郭素引路。


    恰逢善蘭瓊自馬車上下來,遠見她容色奪人,鄭世芳眼前一亮,腳步停駐,問道:“那位是——”


    閆老大人辨認了一番,說:“好像是善元景善大人的獨女,名叫善蘭瓊,才回奉都不久。”停頓片刻,又小聲解釋道,“善大人不被聖上所喜,本不該請他女兒過來……隻是聽說這位娘子入了長公主的眼,與長公主親厚,這才不敢不請啊。”


    長公主失去愛女後一直鬱鬱寡歡,若此女得她青眼,確實不好得罪。


    鄭世芳又想起那位前光祿大夫的坎坷官途,嘖嘖兩聲,道:“倒是個可憐人。”


    第20章 為難   不卑不亢,神色從容


    馬場上有零散幾人在跑馬擊鞠。


    閆家馬場效仿宮中馬苑,球門及龍頭石柱都不遜於宮中之物,還養了不少良駒供主客挑選使用,連聖上都曾駕臨過此地,還為馬場題字賜名。閆家人以此處為榮,每年要耗費大筆銀錢維護修繕。


    鄭世芳走近時以袖籠著手看了一會兒,指著場內最先擊進一球的人問道:“那一位是你家的小郎君吧。”


    閆定澤一擊便僥幸得手,連他本人都覺得意外,遠目望見善蘭瓊就在場邊,更暗道上天助他。此番大出風頭,騎在馬背上提起月仗揮舞,十分張揚得意。


    閆老大人笑著說:“確是我孫兒護明。”


    鄭世芳又隨意誇了幾句,二人客套一番。


    郭素原本站在一側靜靜聽著,抬起眼時卻發現了竇瑜。她隔得有些遠,穿著厚實,披風連著兜帽將自己團團裹緊,站在兩匹高馬之間,更顯得嬌小。


    竇瑜正在場邊牽著兩匹馬和沈嘉閑談。沈嘉道:“別人都帶了一匹馬,或是借用閆家的馬。你可倒好,牽了兩匹過來。”


    竇瑜看看踏風,又看看穿庭,像形容兩個小孩子一樣說:“總不好冷落了其中一匹。”


    沈嘉聽到遠處的呼喝聲,望向場上看了片刻,悵然說著:“從前擊鞠厲害的那些人,要麽不在了,要麽不上場了。倒叫他得意。”


    先太子在世時喜好馬球,於宮中幾次設局,下帖邀高門子弟來比賽。那時也仍在世的謝述和胡王升是至交好友,二人常在一隊,聯手與人對戰當真所向披靡。後來先太子強行將兩人分作兩隊,場上的比拚才漸漸有了看頭。


    有這些人在場又哪裏有閆定澤這等人出風頭的機會?也隻能在自家馬場顯擺了。


    沈閆兩家上一輩關係雖不錯,沈嘉對閆定澤卻多存鄙視之意。閆定澤好色,從前吃醉了與人打賭,去摸謝述長姐謝敏的腰,把謝敏氣得直哭。後來謝述將他堵住狠狠揍了一頓,直接打折了他碰謝敏的那條胳膊,為謝敏出氣,因此兩家才結下仇來。


    她聽了事情起末暗地裏也覺得解氣,這麽多年仍忘不了閆定澤的猥瑣本性,輕易不肯與他搭話。


    竇瑜也見過謝述擊鞠時的風采。她剛來奉都城就撞上了一場比賽,由他與胡王升分別帶隊,最後結果是他贏了。


    她一半覺得技癢,另一半則是氣他贏了自己的心上人,便也想與他比上一回。因官話說得還不好,惜字如金,生怕露怯,在眾目睽睽之下極高冷地與他宣戰。


    可謝述不欲與她比,聽了她的邀戰垂眼笑起來,望著她道:“欺負小丫頭這種事,我可做不來。”都說謝郎君天生桃花眼,尋常說話時也總如帶笑一般好看,任哪家娘子被他低眸望著,都不免砰砰心跳。


    竇瑜當時卻還是孩子心性,隻覺得他是看不起自己,全無少女情懷。又見他指著比她小一歲的表弟賀安,說:“這小子算是我徒弟了,你贏了他,便算贏了我。”


    賀安挺了挺自己的小身板,當真要替表哥與她比一場。


    她不想和賀安比,故意激他:“你是不是怕了?”


    謝述一頓,眉目依然帶笑,道:“是怕了。”


    四兩撥千斤,氣得她又借身份跑去聖上麵前,請聖上發話。聖上見外甥女如此好鬥,便遂了她的意,隨口讓謝述陪她玩耍一次。


    謝述被她逼上場之後倒沒讓著她,直接叫她連彩球的邊角都沒碰到,輸得無比慘烈,灰頭土臉地下了場,不知有多丟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走失的郡主回來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大噓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大噓菊並收藏走失的郡主回來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