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高子拿起早已經備好的藥,端著藥碗湊近床邊,對郭素說:“血已經取到了,和著藥給她一同服下,應能暫解體內部分毒性。”


    “勞煩呂公了。”郭素從他手中接過藥碗,低聲謝道。


    竇五娘乃長公主親生女兒,長公主越過她不救,反而救一個半路認下的義女。呂高子看著沉睡的竇瑜,不由覺得她有些可憐。怎麽說她也差一點就成了謝述的妻子,正是因為這一層關係,呂高子才肯與郭素等人“狼狽為奸”,將那個善蘭瓊擄來,取血做藥。


    如今也算上了賊船了。呂高子心下無奈。


    郭素將竇瑜喚醒。


    竇瑜勉強睜開眼,迷迷糊糊地被他一勺又一勺,喂完了一碗湯藥。湯藥裏血腥味很重,她不知道裏麵真的有人血,緊皺著眉艱難地咽下去。


    見碗底空了,郭素將碗擱在床邊的小凳上,扶著竇瑜躺回床上。


    “表哥……”竇瑜眼皮像是要被粘住一般沉重,但還是軟軟地輕喃。


    郭素微蜷的手指一動。


    呂高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郭素那隻有意抬起的手。見他將手抬起來,緩慢靠近了竇五娘的臉,呂高子的眼睛也越睜越大——他卻隻是輕輕替竇五娘掖了掖被子。


    郭素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抬頭看向他。


    呂高子鼻子裏哼出一聲,舊話重提:“朋友妻——”


    郭素莞爾:“呂公不必防賊一般對我。我對阿瑜,唯有兄妹之情。”


    “我並非信不過你——”呂高子話又一轉,“謝述心思重,連他都肯信你,我又有什麽信不過的。隻是竇五娘貌美,把持不住也是人之常情。”他斜眼看向郭素,故意說反話,試探他的反應。


    竇瑜並不曾真的嫁給謝述,她想與誰在一起都是她的自由。呂高子話裏話外,是認定了他若與竇瑜生了感情便是對謝述的背叛,這種猜想無禮且荒唐。


    即便呂高子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替自己說話,郭素依然收斂了麵上淡淡的笑意,正色道:“阿瑜本也無須為謝將軍守節,她往後若想嫁人,自然也是嫁得的,且無論嫁給誰。呂公不必再試探了。”


    又垂眸致歉:“建萍失禮了,請呂公不要見怪。”


    呂高子討了個沒趣,見他軟硬兼施,竟也沒生出什麽怒氣來。過去謝述這個臭小子也擅長如此,他都習慣了,郭素這一番話下來,甚至讓他生出些許親切之感。甩了下袖子,去一邊坐下了。


    今日負責護送善蘭瓊的親衛首領輕聲道:“郭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郭素點點頭,隨他走出了屋子。


    兩人頂著風雪並肩走到院中,親衛首領朝郭素一拱手:“千歲大人的吩咐,屬下已辦到了。”


    郭素抬眼與他對視,低低道:“還要多謝千歲大人。”


    親衛首領恭敬地說:“您救了千歲大人兩次,這點小忙,屬下義不容辭。您也大可放心,若非挖地三尺,大肆全城搜查,輕易是找不到這裏的。為了善娘子的名聲,長公主也必然不敢聲張。”


    隻是他這個身份往後用不得了,大抵是要改頭換麵再繼續為鄭世芳做事。


    他充作鄭世芳喉舌,又再次提醒郭素:“啟源城生亂,三皇子受不住二皇子的激將之法,執意要帶兵上戰場。千歲大人實在憂心三皇子的安危,才想讓您一同前往,跟護左右。大概明日旨意便會下來了。”


    這是郭素應下來的條件。他語氣格外平靜,回道:“我知道的。”


    竇老夫人病得太過湊巧,看來是不會為阿瑜出頭了。也正是由於看清了這一點,郭素才會向鄭世芳提出請求。鄭世芳也說出相應的條件後動用了自己放在長公主身邊的人,為他行方便。


    阿瑜是老夫人的親孫女,到底長公主與她說了什麽,才能說服她裝病,眼睜睜看著阿瑜送死?長公主將善家的女兒視作親生女兒一般,過去胡王升與善家的女兒根本從無來往,竟也能被長公主說動。


    郭素是重生之人,自然比常人更敢於推斷——


    如果他可以重生,難道竇琦不可以麽?若他的猜測成立,一切就可以解釋清楚了。


    但這一切與他並無關係了。


    因為他隻需要善蘭瓊的血,來救竇瑜一命。


    親衛首領既將話帶到了,也就不再久留,向郭素施禮後離開了宅子。


    郭素看著他的背影再次陷入沉思。


    長公主徐月身邊這一批親衛竟然全都聽命於鄭世芳。他重生前並不知徐月與鄭世芳還有著如此深的交集。徐月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個毫無實權的公主,徒有尊貴無比的名頭,幾乎不插手宮中事務。而鄭世芳卻在朝堂之上鑽營多年了,兩人背地有往來,此事怎麽看都不單純。


    趙克也推門出來了。


    他走到郭素麵前,沉默了片刻,才說:“原本就是我沒能信守承諾,如今我將人帶來了,也該去向我家大人請罪。”


    郭素看著他手臂上的傷口,冷淡說:“你以為他見了這傷,就會信你的話嗎?”


    趙克劃傷自己,裝作沒能護住善蘭瓊實在是一步險棋,可他並不後悔。


    “我家大人本就對郡主殿下有愧,隻是需要一個理由罷了。即便大人看穿了,隻要善娘子性命無憂,相信他也不會取我的性命。”


    霜雪吹到了他的眉毛和眼睫上,他眨眨眼,唇色更白了。


    “郭大人,殿下還是有救的,對吧?”


    ……


    屋內。


    善蘭瓊聽到風雪重重拍打窗欞的聲音,慢慢睜開了眼睛。醒來後隻覺得脖子劇痛,腦袋也昏沉沉的,抬手去摸額頭時,才發現自己手臂上纏著厚厚的紗布。隨著感官蘇醒,意識回籠,紗布之下皮肉撕扯的痛感也漸漸明顯起來,隻覺得一片火辣辣的疼。


    她吸了一口冷氣。


    餘光又猛然看到床邊還坐了一個人,嚇得驚叫了一聲。


    “不必害怕。”呂高子勉強算是慈眉善目,外貌並不醜陋。最重要的是,善蘭瓊是認得他的。


    呂高子曾是當世名醫,不過過去他並不像如今這般蒼老瘦小,穿著幾乎稱得上落魄。若非善蘭瓊是如此近距離與他相見,認得這雙眼睛,怕也不能輕易認出他來。


    “你認得我。”呂高子以陳述的語氣說著。他眼利,辨認出了善蘭瓊的表情。


    雖然身處的環境陌生,認出了麵前人的身份,善蘭瓊也沒那麽害怕了,猶豫了一瞬,還是點了點頭。


    呂高子也沒有繼續問她為何會認得自己,笑眯眯地直入主題:“你可知,你身體裏的毒是如何解的?”


    善蘭瓊知道自己之前是中了毒,但徐月又怎麽會告訴她,她的命是從親妹妹手上搶回來的?所以她誠實地輕聲答:“不知道。”


    “是有人拚死拚活拿回了解藥,準備去救別人的。可胡王升和你的母親,為了救你昧下了這份藥,可害苦了別人啊。”呂高子長歎道,“你若是個講道理的,欠了別人的總要歸還。”


    這件事總歸是藏不住的。竇家人知道竇瑜需要用善蘭瓊的血,善蘭瓊隻要能活著回去,他們自然能猜出她手臂上的傷是用來取血的。


    到時候徐月這個長公主要如何為寵愛的義女出氣,就是郭素需要頭疼的事了。


    呂高子好心,想提前勸一勸善蘭瓊。若她心性不差,也就不會厚著臉皮為難郭素。


    “……這藥,原本是要救誰的?”善蘭瓊神色一僵。解藥明明是攀玉哥拿來的,以他的脾氣秉性怎會昧下別人的藥?


    “你既然做了長公主的義女,應該也很清楚,長公主還有一個親生女兒吧?”


    善蘭瓊聰慧,一點便懂了。


    竇瑜,她的親妹妹,她怎會不知。


    第31章 冥婚   倒叫人覺得,善娘子這個義女,才……


    這裏是偏廂, 房中空空如也,隻一方薄榻,連個炭盆都沒有。善蘭瓊身上的披風都還沒脫下, 鞋子也穿在腳上, 依然覺得周身冰涼, 仿佛一張嘴就能嗬出白霧來。呂高子是來送炭火的, 來時想著,如果善蘭瓊不知情, 那就順便也將真相告知於她。


    見她聽了自己的話, 得知真相,麵上所露出的震驚神色不似作假, 應當確實不知情, 心中略鬆了一口氣。小娘子心腸都軟, 竇五娘因她之故無法解毒, 又算她半個妹妹,救一救是天經地義的事。


    善蘭瓊嘴唇顫抖了兩下,囁囁問:“您的意思是,我用的解藥, 其實是竇瑜的救命藥?”


    呂高子點點頭。


    羞愧感將善蘭瓊淹沒。她麵頰漲紅, 泫然欲泣,忍著淚艱難地開了口:“那您是要我……怎樣彌補?”


    自解毒後, 她滿心都是胡王升, 全然不知他與母親為了救自己做下了這等荒唐錯事。阿瑜年幼時因家人看護不當而流落外鄉,她們姐妹二人沒能一同長大, 已經是竇家對不起她了,如今又傷她更深,實在不該。


    可善蘭瓊羞慚之餘, 內心極深處卻無法自控地生出一絲隱秘的甜意。胡王升為她拋棄了原則,寧願犯大錯也要救她,她也願代他償還阿瑜。


    呂高子指指她的手臂,“取血便可。”


    她摸了摸自己纏著紗布的手臂。


    短暫的沉默之後,善蘭瓊細聲道:“我願意留下來。但可否代我給長公主送去一封信?好叫她放心,放棄尋找我。這樣你們也不必擔驚受怕了。”


    呂高子想了想,覺得她說的話也有道理,便又去問過了郭素。也是奇怪,郭素身上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氣勢在。呂高子本是應他所求來為竇瑜解毒的,遇到事情懸而未決時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去找他商量。


    在他們往竇家送信之前,奉都城中尋找善蘭瓊的人都一無所獲。


    徐月得知善蘭瓊被人截走,為了女兒的名聲著想,確實沒敢聲張,六神無主了一會兒,便急急忙忙趕去求鄭世芳幫忙找人。可這人之所以會丟,本來就是鄭世芳施以“援手”,他表麵與徐月打著哈哈,應承下來會幫忙尋找,實則是在隨口拖延。


    兩人間確有陰私,她也十分信得過鄭世芳的能力,但仍不敢完全放心,於是又去胡家想找胡王升相助。隻是她此行撲了個空,回到竇家才發現胡王升已經先她一步找來了,就在府門外的階下等候。


    他情緒沉穩,率先張口安撫徐月。


    與他同行的還有手臂帶傷的趙克。他冷汗涔涔,皺著眉,蒼白著臉色跪下來向她請罪。徐月年輕時對外矜傲,私下乃暴烈性子,嫁人後才穩重許多,愛女失蹤正是怒火焚心之時,下車見到趙克,頓時咬牙切齒。劈手奪過車夫的馬鞭,重重抽打在他身上。


    這鞭子是迎麵抽來的,力道不輕,趙克也分毫未躲,生生受下了。皮鞭在他左臉抽出一條深紅的鞭痕,迅速蔓延紅腫起來,看著駭人至極。一鞭順下來,也波及到了脖子和前胸,火辣一片。


    趙克被打得肩背一震,沒有說話,還直直跪在原地。


    胡王升皺起了眉。見徐月仍要繼續揚鞭泄憤,抬手輕擋,攔下了她:“長公主殿下!”


    他一向是重儀態之人,此時長袍上褶皺繁多,麵容微微憔悴,唇也幹燥,看起來是一副生著病的模樣。他以拳抵唇咳了兩聲,沉聲說道:“趙克有錯自然要罰,當務之急是先找人。”


    徐月落淚,指著趙克厲聲說:“她若有事,我要你償命!”


    胡王升派了親信之人在奉都城四處尋找,但直至暮色四合都沒能找到善蘭瓊半個影子。


    折騰了一圈的徐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猛地驚覺,女兒失蹤八成與那郭素有關,一進府門便去了荷枝院,果然阿瑜和佰娘皆不在。她在竇瑜房裏一直僵硬地坐到入夜,腿和腰背都坐麻了,也沒能等到這對主仆回來。心裏也就已經知曉,女兒大概真的是被郭素給擄去了。


    怪她關心則亂,居然沒能立刻將女兒失蹤一事與郭素昨夜的那番話聯係起來。因為她實在沒想到,郭素竟膽大至此,拚著狠狠得罪自己,也要強行用阿琦的血來救阿瑜。


    但郭素不再是從前那個任由竇家人看低一眼的假主子了。他如今升了官職,背後有鄭千歲撐腰,就算徐月仗著長公主的身份去找他的麻煩,也拿不出任何證據來給他定罪。鄭世芳必然也要回護他。


    若說去宮中借力,可她雖有公主之尊,與聖上一母同胞,但兄妹不在一宮長大,並不算親近。阿琦如今的身份是善元景的女兒,聖上十分厭惡善元景,顯然也不會待見他的女兒。


    也隻能寄希望於胡王升和鄭世芳了。


    徐月睜著眼熬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起身時,嘴邊都急得生了燎泡。


    大清早竇府門前來了個乞丐,門房本想趕緊將他攆走,卻從他手上得了一封信。查問一番後,忙不迭將信送到了徐月手上。


    徐月顫抖著手將信展開了,一目十行地看完。信上的字跡並非如過去竇琦所寫的那樣,應該是她怕被人認出來,稍稍做了變動,但徐月作為母親還是能確認是出自女兒筆下。揪緊的心略微鬆了一些,可依然不安。


    聽她吩咐一直蹲守郭素的下人匆忙回來稟報,說郭素回來了,她便捏著信紙怒氣衝衝地趕去他院子裏興師問罪。


    郭素朝她從容一禮,道:“長公主殿下。”


    徐月赤紅著眼,怒氣在腹中幾番來回,咬牙問他:“蘭瓊到底在哪兒?”


    “殿下此言令人費解。”郭素抬頭看向她,靜靜道,“您來之前,這間院子裏唯有我一人,我又怎知善娘子在何處?”


    他一個河苑養馬,又在戰場上摸爬滾打自最底層向上爬的卑賤之人,頂著她衝天的怒火,說話卻也不疾不徐,神態自若。盛怒之下的徐月竟然也壓不住他,反被他不緊不慢的態度氣得一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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