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巴舒族婚禮要隆重許多,但在這裏確實也不可能準備多麽周全。如今送來的人身份乍變,連這些安排都用不上了,索性就在此地設宴款待他們。


    胡王升坐下後略等了片刻,才看到趙野笑著走進帳中。他的身材極為高壯勇武,像座鐵塔一般,瞳孔濃黑,流轉著嗜殺之人的狠厲。


    胡王升自案邊起身,欲說話,趙野卻抬手虛空壓了壓,示意他坐下,先行開口道:“大人一路辛苦了。”


    他態度攜著輕慢之意,並不加以隱藏。


    胡王升忍辱,見趙野不似強壓盛怒的模樣,再次極力壓製不滿,低眸客氣地同他說:“此女是趙將軍血脈親人,今日我將她送來,希望能換取大周朝一時之安。”


    趙野笑而不語,定定看著他,待張嘴時卻僅是吩咐上菜。


    菜肴簡單粗暴,皆是肉食,胡王升無心情享用,筷子始終擱放在案上,連碰都沒碰過,隻慢慢飲著酒水。冷風鑽進帳中,吹得他雙手冰冷僵硬,外麵哭喪的聲音越來越大,而帳內酒肉滿案,趙野喝至微醺,麵頰酡紅,帳內帳外反差極大。


    胡王升的強自忍耐卻被趙野笑話為局促,親自給他斟酒,還不斷向他詢問奉都城的風土人情,學他說官話,甚至試圖教他說幾句冀州語言,仿佛他們是多年未見的老友,而不是戰場上你死我活,刀劍相向的敵人。


    見胡王升遲遲不肯吃東西,身體微微後仰,難辨喜怒地問了一句:“可是這些東西不合大人的口味?”


    胡王升搖頭。


    “莫急,還有一道菜沒呈上來呢。”趙野展顏說道。胡王升表情淡淡,他卻似乎迫不及待了,厚實的手掌摩挲著膝頭,情緒高昂。


    過了一會兒,有人端著祭盤進帳來。銀子製成的祭盤上放著許多銀碗,碗中有暖湯,一一分送給席間來送親的大周人。


    這便是趙野提到的最後一道菜。


    胡王升垂眼看著自己麵前案上擺放的銀碗,裏麵的湯水還在微微震蕩,漂浮著嫋嫋的熱氣,撲在麵上,看起來令人食欲大動。隻是這湯的味道聞起來卻並不鮮香,反是帶著一股奇怪的澀氣。


    趙野也隨他低垂的視線看向碗中,催促道:“這肉湯難得。巴舒族人在喪禮上殺神羊,以希冀它帶領亡者魂歸神山,大人今日來得巧又是貴客,也應當品嚐一番這神羊的肉!”


    在外行軍,哪裏會有什麽羊?


    胡王升覺得奇怪,且這肉湯並無羊肉的膻腥氣味,但趙野半請半迫,他和眾人到底還是順著他的意端起了碗。


    在趙野的注視下,他湊近碗邊,慢慢抿了一口,入口後覺得味道也如同聞起來那樣酸澀,難以下咽。


    而許多人急於結束這場詭異的宴席,捏著鼻子幾口就將湯喝得見底。


    胡王升出身高門,金貴之體,在飲食上格外講究,自幼入口的皆是細膾,強行喝了一小半便嫌棄地放下了碗。


    趙野和巴舒族的野蠻讓他無法真正安心,再次重申,放低姿態道:“不打招呼便換了人,是大周之過,隻是趙將軍得以尋回女兒,也是善事。”


    趙野唇角微微勾起,忽然說:“我確有許多子女,但他們都在冀州家中居住,不曾有血脈流落在外啊。”


    胡王升沒想到會被他矢口否認,自案邊赫然站起,怒目看他。


    趙野不緊不慢地又為二人斟滿了酒水,抬眼望著他,“我方才忘了說,還要謝你們大周送來的這神羊。”


    大周何時送過什麽神羊?一眾陪嫁皆是金銀細軟,杯盞瓶樽,一隻活物都沒有。


    隻有……送來的新娘。


    想起趙野曾生食人肉的傳言,以及巴舒族向來凶狠如野獸的行徑,席上就座的眾人呆呆低頭,看向了手中的碗。


    帳內瞬間寂寂無聲。


    連胡王升都仿若石化,半天沒有動彈,喃喃重複趙野的話:“神……羊?”


    一位送親將士最先反應過來,登時麵色如土,強壓片刻卻還是忍不住身體自然而然的排斥,扶著案邊劇烈嘔吐起來,此後又有幾人有同樣之舉,毫無形象地伏跪在地麵,恨不得將五髒六腑都嘔出來。


    麵前的場景趙野似乎沒看到一般,站起身笑著道:“我還有一份禮想送給你們大周,或者說,送給你們大周的長公主。”


    他拍了拍手。下屬彎著腰呈上來一個盒子,端端正正地擺放在胡王升的麵前。


    胡王升怔怔坐回原位,慢慢將盒子打開了,看到裏麵擺放著一隻青玉鐲子。


    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因為這鐲子竇瑜已經戴了很多年。原本是用一整塊上好的玉料做成的一對,有一年她不小心跌倒,其中一隻磕碰出了裂紋,秦老爺就找了手藝精湛的工匠以金作裝飾,巧妙地遮掩住這道瑕疵。


    自通州來到奉都城竇瑜也一直不曾摘下,後來他見到她,卻發現她腕上隻剩了孤零零的一隻帶金飾的。


    胡王升指尖顫抖,猛地大力將盒子合上,才片刻工夫,額上已經滿是冷汗,抑製不住地大口喘息著。他胃部扭轉,一股欲嘔的感覺瞬間翻騰上湧,手緊緊扣著案角,力氣之大幾乎要掰下一塊碎木來。


    未喝完的湯水還在麵前,他望了一眼,眩暈不止。


    冷汗涔涔而下,低落在案上。


    趙野卻沒有再理會他了,繼續朗聲道:“徐月長公主寧舍親女,也要將那個善蘭瓊換下,本令我不悅,可既然二人皆是難得的絕色,那此人我便留下了,與眾位同享。”


    他在帳中環顧,“——味道如何?”


    胡王升心跳如鼓,猶不死心,執著地問:“你說……我送來的是誰?”


    他抬起了頭,赤紅著雙眼看向趙野。


    “大人難道是覺得這玉鐲還不夠證明?”他略作沉吟,“既然肉湯已享,剩下的骨肉我也留之無用,大人一同帶走吧!”


    他的命令一下,很快就有人將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首以紅衣裹著帶到了胡王升的麵前。


    抱來的一路上血水滴答,慘烈至極。


    胡王升死死盯著那個“人”。實際上已經快看不出人形了,長長的黑發被血水糊做一團,扭曲地團在他曾見過的、摸過的那件婚服裏。


    胡王升眼底聚起了淚,死死咬著牙,手骨攥得咯吱作響。


    他張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緩緩起身繞過酒案,腿一軟,重重跪倒在地麵,以手臂支持著才勉強直起上身。


    垂頭時眼淚忽然自眼眶落下,砸在他撐地的手邊。他緊緊閉上了眼,已經不敢再抬頭向正前方多看一眼了。


    胡王升表現得太過激動,趙野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又附耳同下屬吩咐了一句。


    下屬跑去帳外拿了火把折返進帳。


    趙野將火把接到手中,慢慢走近那具女屍,直接將火把扔在上麵。很快火舌舔舐上婚服尚還幹澀的衣角,將裙麵幾處點燃。


    火光映襯下,趙野的眼珠光暈流轉,微含笑意:“免得這些東西髒了大人的衣裳,不如燒成灰燼,也方便攜帶。”


    胡王升卻驟然驚醒一般,猛地撲上去將火把拂開,又以手去拍打上麵的火星,喃喃道:“別燒……別燒……”


    第44章 抱骨回城    誰知這一日,胡家的聘禮和……


    趙野蹲下來, 看到胡王升反應如此之大,恍然道:“原來你也認識這個叫竇瑜的。”


    “那如今她成了這幅模樣,可還認得?”


    胡王升好似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身形凝固, 眼中被婚服的紅和血肉的紅所占據, 眼睫濕潤, 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觸碰地上的人。


    被剮過不知多少刀的手骨暴露在外,泛著森然的白。他的手停滯在半空中, 發現手下幾乎沒有可經觸碰的完整的肌膚。


    他不忍碰, 緩緩攥住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 發出脆響。


    涼風不知從哪裏鑽進了帳中, 拂過手麵, 他身體隨之一震, 慌張地膝行過去用婚服將地上臥躺的人裹緊。濃稠的血已經將黑發黏連在一起,金冠上也血跡斑駁,他繼續為她整理頭發的時候,發絲與金冠緊緊纏繞著, 怎麽小心仔細也還是解不開。


    他的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來。


    他永遠都在做幫凶。一次奪她解藥, 這一次送她赴死。沒有比他更虛偽自私的人了,一直到最後都不肯承認自己對她的愛和虧欠, 為了虛無縹緲的名聲, 為了從糾結中得以脫身,還要找更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一定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卑劣。所以這一路上不肯與自己說一個字。


    越想心中越痛, 手就越顫抖,發絲與金冠纏繞得越來越緊,他崩潰地放棄, 把人緊緊抱進懷裏,恨不得能將這個人融進自己的骨血裏。


    血肉腥氣充盈鼻端。到底需要多少血肉,才能做出一碗又一碗肉湯。


    他胃部泛酸,再次不停幹嘔起來。


    趙野見他嘔吐得狼狽,殘忍地勾起嘴角,繼續追問:“方才那碗湯,滋味如何?”


    一邊說,一邊故意伸手要將這具屍首從胡王升懷中扯出來,道:“這麽惡心的東西,害得大人嘔吐不止,我這便命人提出去燒個幹淨。”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和戲耍胡王升,隻因為覺得十分有趣。


    胡王升避開趙野的手,將懷裏的人慢慢放下,心中恨意迸發,瞬間從靴中抽出匕首,速度極快地朝著趙野的咽喉處抹過去。但趙野本就一直在提防著他,所以他的速度雖快,趙野卻更快,即便躲得驚險,還是成功避開了鋒利的刀刃。


    身邊的人一擁而上將胡王升製住,奪去他的匕首。


    送親的將士們被誆騙著喝下了人肉做成的肉湯,又見識了帳中的慘烈景象,七尺男兒也皆眼含熱淚。隻是他們早在進入營地前就被卸掉了刀劍利器,如今也都如同營帳中的俘虜,反抗不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胡王升被敵軍牢牢控製住。


    趙野摸了一下下巴上的血痕,觸碰到的地方微微刺痛,表情裏看不出有惱怒之色,反而笑了。


    腳下的動作卻極重極狠,抬腳碾在胡王升握過匕首的手指上。


    胡王升咬緊後槽牙,半點聲音都沒有發出,隻用一雙紅得滴血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我殺過很多人。”趙野踩著他的手指,再次蹲在他麵前,“他們死的時候,很多人也會用你這種眼神看我。”


    “但你是大周的使者,我不會殺你,而且還需要你把竇瑜帶回去給徐月看。”


    趙野站起身,輕慢地踢著地上的死屍,又將踩踏過胡王升手指的鞋底在婚服上緩緩擦過,仿佛腳下的是隻人人可食的動物,或是連生命都沒有的擺件。


    壓住胡王升的士兵們感受到他更加大力地掙紮起來,忙以膝骨死死頂著他的後背,壓得他背脊咯吱作響。


    可即使這樣他還在不斷掙紮著,咬牙切齒地憤怒道:“趙野——她是你的女兒!”


    趙野漫不經心:“徐月說她是,我就要承認麽?”


    無論胡王升怎樣痛且不甘,也分毫奈何不得趙野。趙野最後得意又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離開了這座營帳。


    他留下了這支送親隊伍中所有人的性命,將他們攆出了營地。眾人死裏逃生,卻都高興不起來。


    胡王升麻木地抱著屍骨騎在馬上,渾身沾染了大片血跡,異常駭人。有將士覺得不忍,猶豫著上前來,低聲說:“大人,將……將殿下……放進車中吧。”


    馬車上銅鎖已經打開了,半掛在車門上。


    竇瑜之前就被鎖在裏麵。


    胡王升看到後心中一澀。想著一路上竇瑜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坐在馬車裏呢?她也知道車外的人是自己吧。


    “她肯定很害怕。”胡王升低低說。


    將士默然。人已經死了,怎麽還能害怕呢?但也不敢再觸胡王升的黴頭,默默扯著馬韁退下了。


    他們朝著奉都城的方向還沒走出太遠。


    “大人!您看!趙野大軍撤退了!”另一將士忽然大呼。


    巨大的暗紅色的太陽漸漸西沉了,殘餘的光暈在雲上留下大片紅霞,這片空地上的風都變得溫柔起來。


    胡王升一怔,拉緊韁繩回望。


    烏泱泱的大軍果然正在撤退。這群危及著奉都城的虎狼,在城外徘徊後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這個時候,他甚至希望趙野的千軍萬馬繼續前進,踏平整片奉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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