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月和善蘭瓊見郭素就這麽頭也不回地帶著兩個人以及一堆衣物走了, 自以為逃過一劫。


    但長公主衣衫不整於街中徒步一事,很快就一傳十、十傳百傳遍了整座奉都城。一道傳揚的,還有善蘭瓊借慶雲郡主代嫁才僥幸得活的事。


    若徐月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竇家怕是會將她休棄以保全名聲,然而他們忌憚徐月的身份,隻能護著她、捧著她,還留驚魂未定的她在府中修養。


    郭素在竇家縱火燒棺,連靈堂都被他一把火給點了,事情鬧得這麽大,竇家戰戰兢兢地等待著宮中降下懲罰的旨意,可左等右等都沒能等到。隻等來了郭素受封河州兵馬使的消息。河州劃入了王射風所轄範圍,聖上還封其為節度使。但對於實力強橫覆蓋多洲的王射風來說,這也不過是一個虛名罷了。


    胡王秉聽聞長公主顏麵盡失,又被郭素嚇得幾乎精神失常後,也將此事添進了奏折裏,穿上官服戴上官帽進宮求見聖上,想要向聖上曆數郭素之過。


    奏折上痛斥郭素擅闖武公侯府,重傷胡王升,言其雖有功,行事卻過於乖張。長公主乃太後之女、天子之妹,被他肆意慢待折辱,竟驅使她當街徒步,引百姓嬉笑圍觀。這種人若身居高位,還放去河州,必是下一個居功自傲的謝述。


    胡王秉自信謝述是聖上的一大痛處,觸之必令其震怒警惕。他甚至還夾帶上了從胡王升肩頭取下的,郭素帶著出征的那柄長槍,以此作為罪證。


    然而聖上龍體抱恙,胡王秉接連進宮幾次都未能麵聖。


    這期間,三皇子徐壽在龍床前衣不解帶地日夜照顧看護,還親自為聖上試藥,令聖上感動非常,稍好些便擬旨立三皇子為太子,又讓他監國,裁決庶務。


    最後胡王秉的奏折隻能送上太子徐壽的案頭。


    從前徐壽做三皇子時永遠是一副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的模樣。如今穿上了太子官服,神態一改從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胡王秉,從容問他:“那世子認為,這郭素該如何處置呢?”


    胡王秉義正言辭道:“蔑視皇威,其罪當誅!”


    徐壽靜了一瞬,卻忽然感慨:“我不似二皇兄身強體健,武藝超群,這一回出征幸有建萍相護,才能平安歸來啊!”


    他似乎隻是隨口提及二皇子,然而胡王秉的身體還是忍不住顫了一下,額上開始冒汗。


    武公侯府自立府起便是朝中的中立一派,隻忠於聖上,從不結黨。可到了胡王秉為世子,又在朝中有官職實權在手,漸漸受二皇子拉攏,隱隱與他站成了一派。


    聖上子嗣不豐,成年皇子中唯有一個二皇子算是文武兼備,又素有賢名在外,本以為太子之位算是穩妥了。誰知趙野忽然來犯,三皇子徐壽力挽狂瀾,說動青虎將軍王射風來援,與當初被趙野嚇得驚慌失措,極力主和的二皇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哪一個兒子更有能力和手腕,聖上自然看在眼中。隻是三皇子如此有能耐,從前豈不是在一直瞞著聖上韜光養晦,裝瘋賣傻?


    胡王秉和朝中的許多人最初還以為聖上會因此忌憚三皇子,認為他太有城府,心思詭譎。然而隔著一道殿門,他們隻能感覺到聖殿內風平浪靜,父慈子孝。


    如今王射風仍留在奉都城,他的青雲騎也在城中,猶如在三皇子背後張開了羽翼。


    王射風此人性格怪異,往昔聖上倉皇逃命也不見他伸出援手,手握青雲騎也隻甘心在東南老巢做大周的一麵屏障,守護一方。


    過去聖上不是沒有想過辦法,以種種手段試圖分化他的勢力,然而屢屢碰壁,隻能任由他穩穩地盤踞東南。


    而郭素在戰場上用兵如神,經軍中人再到百姓口口相傳,短短數日在眾人眼中儼然是一副武神降世的模樣了。


    胡王秉想到他的功勞,又聽三皇子叫他的表字叫得如此親昵,話裏還有明顯的維護之意,當即改口說,“念及有功……功過相抵?”


    徐壽輕輕一笑:“在世子看來,蔑視皇威這種當誅的罪過,也可與一次軍功相抵消麽?”


    胡王秉額頭上已滿是冷汗,一時間竟猜不準徐壽的意思了,心驚膽戰地試探問道:“殿下、殿下認為應當如何罰……賞?”


    即便沒有抬頭,感受到徐壽投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也足以令他忐忑不已。


    好半晌,徐壽才徐徐道:“長公主徐月陽奉陰違,擅自易女而嫁,險些釀成大禍。罰徐月及其義女善蘭瓊褪去外衣,跪於竇家庭院,鞭打五十,以儆效尤。”


    知他原來早有決斷,胡王秉慢慢呼出一口氣,以額頭沉沉觸上冰涼的地磚。


    “建萍那柄槍也留下吧。”徐壽又慢悠悠地道。


    胡王秉的手一抖,應了聲“是”,忙不迭告退後躬身倒退出了殿門。


    待他退下後,徐壽緩慢地摩挲著自己身下椅子的龍頭扶手,閉眼回味著方才自己與他的對話,歎了聲可惜。


    同樣是高坐在此,可以俯視臣子,對他們有生殺予奪之權,一言一行皆令他們戰戰兢兢,反複揣度,可頭上總還壓著一個聖上,也無法真正坐在大殿的龍椅上麵見群臣。


    如隔靴搔癢,實在算不得痛快。


    ……


    聽聞胡王秉在徐壽那兒碰了一鼻子灰,王射風笑得手中的酒杯都快拿不住了。


    郭素將徐壽命人送來的槍拿在手中,沉默地看著槍頭。


    過去他與胡王升是至交好友,如今也反目成仇了。


    東宮太監朝郭素諂媚地笑,又低垂眉眼恭敬地對郭素及王射風說:“太子殿下知道王將軍與郭將軍酒量過人,說上次便沒喝過你們二人,後日在東宮設宴,務請二位將軍撥冗前來。”


    王射風朝小太監虛空一推杯,醉醺醺地說:“殿下實在客氣了。”


    卻也沒明說是去還是不去。


    小太監隻負責將消息帶到,便恭恭敬敬地離開了。


    郭素與王射風對坐,將長槍放置一邊。


    王射風再抬起眼看向對麵人時眼中清明,全不似方才醉意滿目的樣子。他深深看著郭素,將手中冰涼的酒杯放下,說:“從前你畏寒,房中總是放滿了炭盆,冰好的酒水放一會兒都暖了。如今這裏我呆著都覺得冷,你倒是不怕了。”


    他披風都未解,蓄了美須的麵上隱隱帶笑,因保養得好,年紀看起來不過三十餘歲,神色慈愛。


    郭素偏過頭,順著支起的窗望向鄭世芳送給自己的這座新宅,笑了:“這宅子我還從未住過,連被褥怕都是沒有的,更別說炭盆了。”


    不過他確實是不再畏寒了。過去做謝述時,他曾在一場惡戰中負了箭傷,因為箭頭淬毒,雖然僥幸保住了性命,卻自此落下了病根,受不住寒氣。


    然而現如今這具身體格外康健,除了一開始太過清瘦以外,全無病痛,連疤痕都少。實在是他得了便宜。


    兩人靜靜地喝了一會兒酒,王射風問:“當真不想輔佐徐壽為帝?”


    見郭素不語,看出他固執,歎道:“即便你我不輔佐,這個皇位也會是徐壽的囊中之物。難不成真帶兵鬧起來將皇位從徐家人的手裏搶來?”


    王射風望著郭素,“到時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亂啊……而且若不理會徐壽所求,也許你永遠都無法平反了。瞧他的意思,手中必有足以令你平反的證據。”


    為奪天下的同時也能將王射風這一員東南猛將收入麾下,徐壽向王射風許諾,隻要輔佐他登基,待徹底退兵後,他便重塑朝綱,待時機成熟立即為謝述平反。


    郭素喝光了杯中的酒。


    郭素與徐壽自幼相識,早知道他並非所表現出的那麽懦弱蠢笨。徐壽的母親馮妃膽子很小,深知皇後手段殘忍,不願自己的兒子與二皇子一爭高下,隻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地長大,才教他扮蠢賣乖。沒想到徐壽卻長歪了性子。他執意出征的目的不是為了救啟源,也不是被二皇子激將,而是借此光明正大來找王射風。又驅使蘇青做趙野謀臣,誘他攻打奉都城。


    此番雖是求援,卻也讓王射風耽擱行軍。即便趙野的鐵騎當真踏入了奉都城,一路殺進皇宮,殺光了整個皇室,隻要有王射風相助,他就可以再打進城去,趕走趙野,順勢登上皇位。


    若非郭素將自己複生的真相告訴了王射風,與他相認,王射風也必不會顧忌奉都城內的百姓。兩人有師徒之誼,隻是很少有人知道這層關係。


    徐壽是恩師馮遷留存在世的唯一血脈,郭素心情複雜至極。他之所以能說動王射風出兵,是因為他當著郭素的麵拿出了半邊青雲令。


    這半邊青雲令是當年郭素還是謝述時隨身攜帶的。他和王射風將青雲令一分為二,二十萬青雲騎也隻聽命於他們二人。而他的這一份,卻落入了徐壽的手中。


    聖上冤死謝述,王射風恨不得生啖其肉,但他答應過孝文皇後,永不來犯,也永遠不會傷害徐昌。其實就算徐壽不拿出那半邊青雲令,他大概也會同意出兵的,因為他看出了徐壽取而代之的野心。


    “罪臣謝述……便是罪臣謝述吧。”郭素低頭一笑,忽然釋然了。想到自己借鄭世芳之力追查真相如此之久,罪魁禍首竟是恩師的外孫。


    “那就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王射風難得高尚一回,舉起酒杯,對郭素慨然道。


    郭素搖搖頭,與他碰杯,輕笑道:“隻願盡力而為,不負祖父與伯父遺誌。”


    兩杯相撞時,他再次想起阿瑜。


    一定要找到她。


    這是他最大的願望。


    ……


    近幾日居然又開始下雪了。雪災更加嚴重,明明春天早就已經到了,大雪依然不停。


    有人查出宦賊鄭世芳與長公主徐月私下籌謀已久,覬覦皇位,意圖推舉傀儡皇帝把持朝政,又以私養的道士詛咒聖上,以至於聖上忽然纏綿病榻,嘔血不止。


    外麵民謠漸起。


    歌謠中指責徐氏皇室昏庸無道,不以趙野為害,反而為皇位穩固怨死忠臣,以至於生出父殺子,母殺女此等有悖倫常的惡事,因此上天降下懲戒。


    聖上念及血脈親緣,隻將徐月貶為庶民,仍沒有平息這些聲音。最後是新太子以鐵血手腕壓製,才漸漸無人敢提了。


    可等到太子誕辰,有媚上者費盡心思上供了一塊巨大玉石作為賀禮。


    眾賓客宴飲正歡時,太子命人將玉石推入庭中,與賓客一同賞玩。可等拉開蒙著玉石的紅布後,玉石卻轟然碎裂,內側隱隱可見一道血色內紋。


    上麵刻寫著:徐氏王朝,氣數將盡。


    ……


    冀州,河陰郡。


    “烏雲塔又在打人了。”


    竇瑜用早飯的時候,茂娘站在一旁忽然說。


    竇瑜正在出神,筷子尖戳在盤中的青豆上滑了一下,聽到茂娘的話才回過神來凝神去聽,果然聽到了鞭子的抽打聲。


    鞭子的聲音入耳時並不算十分清晰,因為兩人的院落相隔了好一段距離。隻是清晨府中格外安靜,茂娘又對這鞭聲敏感,一聽便知一定是烏雲塔在執鞭打人,整片後背都涼了。


    茂娘不是愛管閑事的性格。但她是漢人,即便如今冀州多與巴舒族通商,兩族混居,此地漢人依舊保持著飲食習慣和信仰。漢人多信佛教,對佛教中人有著一股天然的敬意在。


    “無難師父是佛教高僧,不該受此折辱。”茂娘輕輕地說。


    如今各州分製,節度使成了一鎮之內的土皇帝。有些州境內法紀全無,極為混亂。按理說在趙野管製下的冀州不該如此,可此地郡守依舊作威作福,因推崇道教大肆燒毀強拆佛寺,許多僧人無處可歸,流落在外。


    烏雲塔偶然得見無難生得好,竟將他強搶進府。竇瑜原本還不知道這件事,因為她一直在院中鮮少出門,是茂娘聽來的牆角,悄悄說給她聽。


    趙野和乞也夏結盟已久,且他的正妻還是乞也夏同父異母的姐姐蘇木貞。


    都達強占了父親特木根的女人後,女人生下了乞也夏。乞也夏的母親去世得早,蘇木貞待他亦姐亦母,所以姐弟間的關係極為親密。


    烏雲塔是蘇木貞嫁給趙野時,帶來的與前一任丈夫生下的女兒。


    這些也都是茂娘講給竇瑜聽的。


    外麵想娶烏雲塔的人,能從冀州河陰郡的長街上一路排到府門前,因為她生得實在美麗,而且身份高貴。可她的脾氣又實在太差了。


    原本茂娘也是烏雲塔院子裏的人,才二十三歲,模樣生得秀雅,唯獨臉上兩道血疤醒目駭人,破壞了整張臉的美麗。


    烏雲塔下手極重,將茂娘打得渾身都是傷疤,臉上的兩條血痕也是一新一舊。


    竇瑜被趙野遣車馬下屬送來府上的時候,正撞見烏雲塔在打她,右臉那條血痕就是竇瑜眼睜睜看著烏雲塔抽出來的。但烏雲塔身邊的下人至少臉上都幹幹淨淨的,遠沒有茂娘這麽淒慘。


    後來竇瑜才知道烏雲塔很不喜歡漢人。即便她的繼父趙野也是漢人,但她從不掩飾對漢人的厭惡。


    烏雲塔身邊的下人幾乎都是巴舒族人,下人的裝束也是巴舒族慣常穿的,直筒錦袍及馬鬃與紅繩編成的腰帶。模樣都是圓圓的臉,平平的顴骨,大大的眼睛,打著單側的耳孔,耳垂下綴著一顆打磨得光滑的黃色珠子。


    茂娘則是她在府外與人比箭贏來的,從前是冀州陸家三郎陸雙羊的小妾,自從到了她身邊,就成了她的出氣筒。


    來到竇瑜身邊服侍後,茂娘才漸漸開朗起來,對竇瑜說一開始她還知道護著自己的這張臉,畢竟沒有女人不愛美,可日子久了也就認命了。


    有時候在鞭子底下學會做個木頭人,反倒比知道躲避時挨打挨得少一些。


    這座宅邸的主人名義上是趙野,可因為他長年不歸家,女主人蘇木貞便成了府中的一言堂,府裏大小事都要經她過目,得她首肯。


    且蘇木貞十分具有“領地意識”,她將趙野宅中其餘姬妾子女都挪去了外麵的宅子裏。獨留自己和長女,以及她為趙野生下的才四歲大的小女兒趙赤格居住在老宅。


    她還將府中的下人慢慢更換成了巴舒族人,有的是她的陪嫁,有的則是她特意著人采買來的。除了趙野回府時單獨居住的那間院子裏留下看守他臥房和書房的將士外,就連廚房燒火的都是梳辮子的巴舒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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