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想過,若是你不明不白地死了,您父親會傷心,你哥哥嫂嫂也會傷心。”


    他的話鋒暗藏殺機,語氣卻恍恍惚惚地溫潤。


    裴迎正出神間,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手從她懷裏拉過去,然後,慢慢地放在他的膝上。


    她尚未反應過來,來不及瑟縮,也不敢掙脫。


    他的兩隻手掌,漫不經心地拿住了她的小手。


    陳敏終指腹的薄繭,若有若無地摩挲過她柔嫩的手背,他握得不緊,兩隻手掌半開半合,沒有完全合攏地將她的小手圍住,似乎還給她留了縫隙,等她自己逃出去。


    殿下閉上眼眸,不知在沉思什麽。


    殿下他是在裝睡嗎?


    她明白,他可清醒著呢,他清醒的時候,總是克己複禮,一絲也不容侵犯的模樣。


    眼下,是他先拉過了她的手,又熱又叫人無可適從。


    他似乎是無意地握著她的手,又無意地將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將他自己摘得幹幹淨淨,殿下真狡猾。


    “殿下……”她喚道。


    “別鬧了。”陳敏終緊抿的嘴唇忽然吐字。


    他這句話本應該是一句威脅。


    本該說的是:別鬧了,再鬧宰了你。


    可是在裴迎聽起來,他的語氣像是一個丈夫的無奈。


    像是在說:別鬧了,好好過日子吧。


    裴迎怔住了,她是真的有點糊塗了。


    馬車內靜默無言,小寧往裏頭瞧了一眼。


    小寧又想起了自己曾在太子麵前,表露過對太子妃的殺機。


    小寧認識陳敏終十二年,深知他一向冷酷到無懈可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陳敏終什麽都舍得,是對旁人狠對自己更狠的人。


    他對風月情事也無興趣,那日卻踏進了寶煙齋,在小寧詫異的目光中,俯下身仔細選了一對耳墜。


    “姑娘會喜歡嗎?”他認真地詢問小寧。


    小寧笑道:“我也不懂。”


    那是一對玉兔搗藥的耳墜,通體白玉,藥缽瑩青色,鑲嵌了兩粒紅寶石,小巧可愛。


    他挑得那樣用心,一定是很重要的女子。


    小寧問:“您要送給誰?”


    他想了一會兒,說:“送給母妃。”


    他說是送給母妃,小寧卻在裴迎的耳垂上看到了這對墜子。


    馬車平平穩穩,小寧仰起頭,心想:或許娘娘死了,殿下也是舍不得的。


    第13章 小笨妞、泥腳杆、洗腳美妾!……


    回到裴府已是傍晚,陳敏終在半途下馬車離開了。


    阿柿熱了水,搭上帕子,裴迎一腳進了浴房,見到敞開的兩扇門外,兩廊柱間,小寧站在如水夜色下。


    她這一天本就不順心,尤其在麵對這個派來監視她的人。


    “今日你是怎麽在玉福祥逮住我的?”她忍不住問。


    小寧說:“太子看重娘娘,是以並非在下一人護送您。”


    “哦——”她拉長了語調,漸漸慍怒。


    “這便是說,大街上挑梨膏的賣菱藕的,捏泥人裝裱字畫的,舞獅子踩高蹺的,販夫走卒,都是你們的眼線。”裴迎一字一句冷聲道。


    小寧一笑:“倒沒這麽嚴重。”


    他補充道:“不過差不離。”


    “你們混賬。”她又氣又無奈,低聲摔下一句。


    陳敏終支配欲極強,他秉承著暴君的血,生來便習慣替人做主,對於叛逆的人從不曾鬆懈。


    那隻雪白的手投下陰影,操弄著搖搖欲墜的信念,永遠以施壓為手段,鳳眸中的冰冷,如影隨形,哪怕他人不在,也仿佛無時無刻被他扼住喉嚨。


    陳敏終是深湖,包容萬物又吞噬萬物,裴迎從第一次見到他便明白了,他內斂又霸道,無知的人終將被溺斃。


    裴迎翹起嘴角,淡淡地譏諷:“你們可真是看得起我啊,怎麽,連我洗澡你也要盯著?”


    小寧被她這句突如其來的嗆聲弄得愣住,他背過身去,低聲道:“在下方才失禮了,望娘娘恕罪。”


    她拎起那隻繡鞋,朝門外砸去,這氣憋著順不出來,連飯也吃不下,她不敢對陳敏終表達不滿,還不能扔一扔鞋子了嗎?


    小寧並沒有躲,繡鞋直直飛去,砸在他的肩頭,一個滾落沒入階旁的花盆上。


    他望了一眼,是一隻翹頭綴碧青珠的小鞋。


    淡淡的霽青與螺鈿紫,花紋樣子做得細致,小小的貝珠和碧青玉點綴其間,一步一搖曳。


    裴迎不喜歡這鞋子,因為這也是陳敏終送她的。


    她就是喜歡縫了金線的芍藥紋樣繡鞋,金燦燦的又富貴,憑什麽讓他來決定自己穿什麽。


    小寧很快移開了眼睛。


    她狠狠地門關上,一麵卸下裝飾,一麵衝著外頭說道。


    “不怕你給陳敏終說壞話,統統跟他告狀去,讓他來收拾我,我要看看他怎麽收拾我。”


    氤氳的水霧中,裴迎的臉也被蒸紅了,她略微帶了哭腔,也隻敢在自家府裏說這些話。


    “陳敏終,你個黑心黑肺的大混球,你就知道欺負我。”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阿柿擔憂地提醒道:“娘娘,咱們方才扔出去的鞋子真的不要了嗎?”


    裴迎忽然想起來,若是她回去時,不見了那對鞋子,又要惹出麻煩來。


    她憋了半天,漲紅了臉,恨恨地憋出一句話:“一會兒,把鞋子撿回來。”


    怎麽扔的還得怎麽撿回來,裴迎將身子往水下沉了一沉,迫於陳敏終的壓力,最終還是選了忍氣吞聲。


    阿柿將屏風上的衣裳拿來,她換了一件琵琶襟飛鳥描花衫,正是用晚飯的時候,她卻聽見花廳鬧得不消停。


    “這是什麽動靜?”她派阿柿去打聽。


    沒一會兒,阿柿從影壁後頭匆匆過來,她性子鎮定,一向難有這樣慌亂喘氣的時候,裴迎的心驀然揪起來。


    阿柿道:“那位薑大公子找上門了,老爺正在前廳接待他們,隻是薑大公子瞧著來勢洶洶,他手底下的人個個橫眉豎眼,隻怕來者不善。”


    裴迎問:“薑曳珠來這裏做什麽,我們裴家早跟他半點關係扯不上了。”


    阿柿:“娘娘您忘了,先前薑家下聘,老爺收了他們三百抬聘禮,估摸著這會兒是來要回聘禮的。”


    裴迎確實記起了這一茬,原先薑家朝裴家下聘,一度惹起京城熱談。


    薑家千年底蘊,經曆三次改朝換代而不衰,當今薑家老家主高居內閣首輔,更是位極人臣,深蒙聖恩。


    皇帝雖然性情暴躁,卻難得地在薑老家主麵前有幾句溫言。


    朝堂中談起出身,若是與薑家派係沾親帶故,少不得令人高看一眼。


    作為大驪第一世家的嫡長子,薑曳珠的聯姻更是重中之重,眾人一度揣測,那名女子若非公府貴人,便是哪位將軍府的嫡女。


    令人跌破眼鏡的是,薑家竟然要以正妻之禮,迎娶裴家的小女兒,不僅裴老爺戰戰兢兢又迷惑不解,滿城也沸騰起來。


    裴家便如紙糊的老虎,雖然一時顯貴,但稍清雅的名門都不願與之結交,論起家風底蘊,實在淺薄得可憐,能攀上這門婚事,無異於白日飛升。


    眾人原先十分納悶,後來又一想,薑家若是勢力過大必定會引起皇帝忌憚,倘若娶一個門當戶對的貴女,離災禍也不遠了。


    或許與裴家結親,尚能向皇帝示弱。


    如此看來,薑家實在高明。


    人人豔羨裴迎有福氣,裴迎卻厭惡這份福氣。


    她深知,倘若自己嫁進薑家,相當於自己給自己刨墳,薑曳珠惡毒驕橫,一定會將她折辱至死。


    想到這裏,她便不寒而栗,這天底下,也隻有太子能使她躲過薑家的婚事了。


    薑家慘遭退婚已是不爭的事實,京城裏雖未有人敢明麵上恥笑薑家,可是酒肆茶坊間背地的議論從來少不了。


    裴迎道:“聘禮合該還給他們,我們裴家雖然比不得他們名門望族,也不至於眼皮子淺到貪圖他們薑家的東西,按規矩盡數退還回去。”


    她想了想,又道:“若是薑家有不滿,告訴爹爹,多折些東西進去一道賠給他們便是了。”


    雖然當初並未訂下白紙黑字的婚約,但是出爾反爾是該賠償些。


    若非天家指婚,他們薑家絕不肯咽這口惡氣,裴迎隻希望能不聲不響地平息這件事,不要鬧得人盡皆知。


    阿柿又折返回來,麵色愈發蒼白。


    裴迎皺眉道:“怎麽,府裏拿不出這筆錢嗎,你告訴爹爹,盡著他們薑家的要求,我那裏尚有體己,千萬不可驚動太子。”


    阿柿對裴迎的態度有些詫異,按照裴迎從前的性子,早便喚人拿棍棒將薑公子攆出去了,她視錢財如性命,斷然寸步不讓的,


    裴迎如今卻一心想著拿錢財消災。


    阿柿抬頭道:“娘娘,不如咱們拿太子嚇唬他們吧。”


    裴迎扶額歎氣:“阿柿,你傻呀,此事不能牽涉到太子,咱們得瞞著捂著,當初陛下指婚時,便有言論提及我與薑家有婚約,幸虧沒有白紙黑字的證據,隻是爹爹的口頭答應,也未來得及擺宴訂婚,算不得數,要是讓太子知道了,成心給他添堵呢,我總得愛惜名聲。”


    阿柿不免一笑,她從未想過“愛惜名聲“這個詞,會如此正兒八經地從娘娘嘴裏冒出來,看來娘娘真是長大了。


    “可是娘娘,薑公子非說聘禮少了東西,嚷嚷著咱們給貪了,他這個人講話極難聽,胡亂指責一通,將老爺氣得臉都紅了。”阿柿皺眉道。


    裴迎驚疑道:“怎麽會少呢,說出去都要惹人笑話,我們裴家何時眼熱那點東西,爹爹也不會做出這等沒規矩的下作事情。”


    她想過去看看情況時,小寧開口道:“娘娘可是遇到什麽難事,需要在下幫忙嗎?”


    裴迎瞥了他一眼:“小小的家事而已,大人您就待在這裏吧。”


    她明擺著不願讓他摻合此事,小寧也不是不識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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