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夏文謹忙過勁,回頭一看,發現自己身後多了一個熟人。嚴維才名滿天下,為人又是十足的老好人,誰都不得罪,在朝中風評甚好。夏文謹卻知道,嚴維和陸珩一樣,是個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尤其是嚴維的兒子嚴慶樓,詭計多端,擅長投皇帝所好,之前還和張敬恭交好,絕非善茬。陸珩有救駕之功,夏文謹一時半會扳不動,但嚴維父子卻必須得掐滅在萌芽狀態,要不然,將來必發展成他的心腹大患。


    夏文謹默默盤算著嚴氏父子,也沒忘了他的另一個死對頭——武定侯郭勳。


    沒錯,郭勳雖然推波助瀾搞走了上任實權首輔張敬恭,但同時也得罪了新任首輔夏文謹。郭勳自認為在薛侃案中救了夏文謹一命,對夏文謹有大恩,但夏文謹並不領情,毫不意外的,兩人交惡了。


    這些權力變動完全在陸珩的預料之內,包括郭勳和夏文謹結怨。陸珩看的很清楚,並非夏文謹鬥倒了張敬恭,而是張敬恭犯了大錯,自己把自己坑了,最後隻能辭官。


    官場上,笑到最後的並非手段最高的,而是不犯錯的。這方麵陸珩看人還沒失手過,以他的眼力,下一個有危險的,很可能就是郭勳。


    要陸珩說,郭勳順風順水太久,有些飄了。人一旦開始自命不凡,那離滅亡之路就不遠了。


    夏文謹正忙著清算張敬恭餘黨,陸珩再一次在首輔交替風波中神隱,奉了皇帝密令,去查一樁案子。


    準確說,是一本禁書。


    第86章 禁書


    八月,秋色漸深,白日還十分燥熱,日落後天氣就飛快轉涼。王言卿正在斟酌今年中秋的事,她聽說陸珩回來了,就帶著禮單去書房找他。


    書房的守衛見了王言卿,習以為常地對王言卿問好。但王言卿敏銳發現今日有些許不同,往常侍衛見了她二話不說就放行,今日卻主動和她說話。他們看似在討好王言卿,其實是暗暗拖延時間,去裏麵稟報陸珩了。


    王言卿心裏咦了一聲,陸珩最近有什麽要緊事嗎,連她都要保密。王言卿裝作不知道,停下來和守衛說話,等侍衛終於“問好”完畢,王言卿才繼續往裏走。她推門時,果然,書房裏幹幹淨淨的,陸珩坐在書桌後,正在看一本書。


    看到她進來,陸珩放下書,含笑朝她走來:“你怎麽來了?”


    王言卿知道陸珩職務特殊,有些事情他不想讓她知道,王言卿也不會問。她將食盒放下,輕手輕腳取出裏麵小巧的鬥彩葡萄紋青瓷碟,說:“中秋要到了,我印了幾種糕點模子,但拿不定送節禮時該用哪個,就過來問問哥哥。”


    陸珩看向桌麵,瓷碟中放著各式糕點,上麵印著秋海棠、玉簪花、蓮花等各種紋路,陸珩看了看,說:“我看這四種都很好看,做得這麽精致,棄掉太可惜了。幹脆都留下,每個花紋裝兩個,正好取雙儀四季之意吧。”


    中秋時民間親朋會互贈月餅,取團圓之意,貴族不拘於親戚,贈送節禮成了一種社交禮儀。上級、平輩、下屬都要送,而且要送的有麵子,這就導致京城節禮的競爭越來越激烈,非但要攀比月餅上的雕花,連禮盒配套的糕點、月果也不能幸免。


    送中秋節禮,便成了一個完全沒必要,但一定要做好看的麵子工程。


    王言卿聽到陸珩的話頗有些吃驚。陸府以前一直走低調路線,沒想到這次,陸珩竟然也要加入攀比大軍。


    王言卿提醒:“哥哥,同時用四種花樣,是不是太精致了?”


    陸珩對此隻是笑笑,說:“今時不同往日。”


    陸珩當然不是閑來無事燒自己的錢玩,他以前的節禮以穩重低調為主,一方麵是他的職位需要,另一方麵,是因為他沒有夫人。今年陸府的禮盒突然換了風格,而且加入花這麽女性化的東西,京城眾府馬上就能意會到,陸府要有女主人了。


    按照禮法,子為父母皆斬衰三年。守孝說是三年,其實約定俗成是二十七個月。現在是嘉靖十三年八月,陸珩守孝已經滿兩年整,換言之,再過三個月,陸珩就能考慮出孝的問題了。


    借著中秋這麽好的機會,他也該慢慢向京城眾人預熱了。


    陸珩執意,王言卿也沒有異議,就按他說的辦。王言卿看到陸珩桌麵上放著一本書,問:“哥哥,你在看什麽書?”


    陸珩走到桌前,隨意拿起封麵:“英烈傳。”


    英烈傳?王言卿想了想,一時竟沒有任何印象:“這本書是什麽時候的,我怎麽一點都沒聽說過?”


    “你沒聽說過很正常。”陸珩手指輕輕劃過書頁,似笑非笑說道,“這是近些天剛剛寫出來的。”


    王言卿感覺他的語氣不對,她走近陸珩身邊,低頭看這本書:“是嗎,裏麵講了什麽?”


    “洪武皇帝率群雄英烈推翻元順帝,剪除割據,建立大明的故事。”


    王言卿聽了狠狠一愣,過了一會才發出疑問:“什麽?”


    陸珩意味深長笑了笑,將書遞到王言卿手中,讓她慢慢看。這本書全名叫《皇明開運輯略武功名世英烈傳》,王言卿打開第一章 ,別說,果真看到了好些熟悉的名字,甚至連洪武皇帝都是原名。


    王言卿隨便翻了幾頁,心中震驚不已。她看向陸珩,遲疑地問:“這是誰寫的?”


    “你猜?”


    王言卿心裏一咯噔:“總該不會是你吧?”


    陸珩坐下正要喝茶,聽到她這話差點嗆住。他放下茶盞,眼神難以言喻:“你這是過於看得起我還是看不起我,我會做這種蠢事嗎?”


    得知不是陸珩,王言卿長鬆一口氣,這才敢去看書裏的內容。王言卿坐到桌邊,大致看了幾頁,意外道:“時間、地點、人物樣樣俱全,像真的一樣,竟然還不錯。”


    陸珩笑道:“內行寫的,當年那幾場大戰他們都參與了,寫出來可不是有模有樣。”


    王言卿眉尖一跳,回頭看陸珩:“內行?”


    陸珩笑而不語。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他拿到書翻了幾頁,就知道這是內部人寫的。別說打仗的細節,僅說書中準確寫出了洪武皇帝起兵的時間、地點,就遠非常人能及。


    普通百姓最多幻想神仙打架、天兵天將,如何知道洪武皇帝具體的起義過程、行軍路線?陸家雖然沒經曆過開國,但錦衣衛裏麵有資料,陸珩知道那些地點都是對的。


    王言卿看到陸珩的表情,猜測這個人身份應該不低。而且看對方字裏行間對戰功的尊崇,可以料見不是文人。文臣才不會關心開國那群功臣的事呢……等等,開國功臣?


    王言卿睜大眼睛,吃驚地問:“武定侯?”


    陸珩眼中漾出笑意,覺得眼前這個寶貝真是怎麽看怎麽可心。聰明美貌,善解人意,反應還快,他稍微提點幾句她就想通了。


    陸珩越看越喜歡,心想猜對了一定要有獎勵,於是摟住王言卿的腰,重重在那片櫻唇啄了一口:“沒錯,是他。”


    所以陸珩說郭勳飄了,一點都沒冤枉郭勳。這種自己找死的行為,也隻有郭勳會做了。


    王言卿大受震驚,連陸珩占便宜都沒工夫搭理了:“真的是他?”


    陸珩點頭。王言卿睜大了眼睛,忍不住問:“他為什麽這麽做?”


    夏日衣衫輕薄,陸珩手指攬著王言卿纖細柔軟的腰,仿佛都能感覺到她皮膚上的涼意。鼻尖幽香陣陣,欲拒還迎,引得人特別想扒開遮掩,狠狠朝下追尋香味的來源。


    陸珩眼睛在王言卿白玉無暇的臉蛋上不斷梭巡,越看越覺得獎勵力度不夠。他心裏麵想著那些齷齪下流的事,勉強分出一小部分心神,回答王言卿的問題:“還能為什麽,給自己貼金唄。你再往後看就知道了,他將射死陳友諒之功全部算在郭英身上,並且吹得天花亂墜,仿佛沒有郭英,洪武皇帝就沒法平定天下,開國立朝。”


    王言卿知道她現在在錦衣衛老巢,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但她還是不敢輕易談論洪武皇帝的是非。王言卿問:“郭英已然裂土封侯,郭家昌盛至今,武定侯還有什麽不滿意?他編撰這本書,究竟想做什麽?”


    郭勳畢竟是個侯爺,不可能有時間親自寫書,但以郭勳的權勢,隻要他發話,願意為他代筆的人數不勝數。《英烈傳》裏麵的內容必然是郭勳授意後寫成的。


    那麽問題就來了,郭勳已經成為勳貴之首,曆任提督三千營、兩廣總督、京師左軍都督掌團營,掌管京城軍隊,並且經常代表皇帝進行祭祀天地、祖宗之事。郭勳權力已經這麽高,有時候連首輔都要讓著他,他到底還有什麽不滿?


    陸珩笑了笑,意味深長道:“得隴望蜀,向來如此。郭家現在看著風光無二,但是在洪武朝,徐達、常遇春皆封了王,而郭英不過一介侯爵,在一眾功臣中實在不夠看。郭勳自己發達了,便替祖宗叫起了屈。”


    王言卿擰著眉,隱約猜到什麽。這群人真是一天都閑不下來,上個月夏文謹接任首輔,內閣剛剛穩定下來,才安穩沒幾天,他們又開始了。郭勳和夏文謹能有今日的局麵,除了局勢推動,陸珩在其中絕對居功甚偉。


    朝堂現在看起來是郭夏兩黨對壘,其實是三足鼎立,陸珩就是郭勳、夏文謹外第三股力量。他同時和另外兩方一邊交好一邊挑撥,引得文武兩方爭鬥,他在其中漁翁得利。


    王言卿能感覺到,陸珩又憋著壞水,不知道想幹什麽了。


    王言卿歎氣,問:“你又想做什麽?”


    陸珩挑眉,意味不明道:“又?”


    “郭勳印出來的書,卻出現在你的書房裏。你把這本書拿回來看,總不會是好奇郭英等先烈的故事吧?”


    陸珩笑了,郭英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加不加封關他何事。陸珩看這本書,當然另有目的。


    陸珩說:“其實是皇上有令,命我查這本書。”


    “那皇上是怎麽知道的呢?”


    陸珩看著王言卿,王言卿不閃不避對視。片刻後陸珩笑了,微勾著唇角說:“卿卿生氣了?”


    “朝堂鬥爭,我生氣什麽?”王言卿說道,“我隻是覺得,你這樣活著太累了。”


    陸珩唇邊弧度加深,這才露出些真實的笑模樣:“卿卿,你知道下棋怎麽樣才能贏嗎?”


    “深謀遠慮,謹慎布局。”


    “不是。”陸珩抱緊了王言卿,別有深意道,“是不斷進攻。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王言卿不說話,先前她叫他二哥時,從來不會懷疑陸珩的做法,二哥說什麽就是什麽。後來她逐漸開始意識到,她和陸珩其實有著不可調和的分歧。


    她喜歡平靜安穩,尤其不喜歡和別人爭搶,各種維度上都傾向保守。而陸珩卻相反,他進攻性強,喜歡什麽就一定要得到手,他看起來謹小慎微,其實恰恰證明他強勢專斷,願意花大量時間潛伏,隻為了將獵物一擊必殺。


    可想而知,女人若嫁給他,必然一輩子心驚膽戰,時刻擔心他會出事。


    王言卿也很茫然,每當她想到嫁給陸珩時總覺得猶豫,但若是想到不嫁給陸珩,心裏又不情願。就比如現在,她明知道陸珩又在煽動內鬥,她理智覺得這樣做不對,情感上又忍不住替他說話。王言卿在這種矛盾中左右搖擺,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陸珩大概能感覺到王言卿在害怕什麽,但正如他所說,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必須保證時刻站在郭勳、夏文謹前麵,這樣才能控製節奏。一旦他落後,就隻能被動等待別人算計他了。


    陸珩抱緊了王言卿,說:“外麵的事有我。放心吧,我留有後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失算了,也能保你平安,讓你回安陸安安穩穩度過餘生。”


    王言卿身體被他摟緊,脖頸依然筆直挺著,毫無動容說:“你覺得這是好事?”


    喪夫守寡,孤獨終老,王言卿實在看不出來這樣的命運哪裏“安穩”了。


    陸珩被問得愣住了,他怔了片刻,煞有介事點頭:“你說得對,我盡量不讓你守寡。”


    王言卿毫不留情懟了陸珩一肘子,自己坐好。陸珩微微歎氣,說:“其實確實是皇上安排的。張敬恭剛因為這種事辭官,我不至於犯和他同樣的錯誤。是郭勳自己找死,趁皇帝這些日子心情好,買通了皇上身邊的太監宮女,說《英烈傳》裏麵的故事。”


    五月份曹端妃生下皇長女朱壽媖,緊接著六月王昭嬪生了一個皇子,補足了哀衝太子的缺。下半年還有兩個妃子臨產,隻要再來一個男孩,皇帝就不用忍受後繼無人的焦慮了。


    皇帝心情大好,晉封王昭嬪為貴妃,而這時候,大同府也頻頻傳來捷報。


    傅霆州不愧是傅鉞親手帶出來的,竟然不是紙上談兵,而是真的會打仗。陸珩心裏不無遺憾地想,鎮遠侯府怎麽就沒把他養廢呢?


    但不管怎麽說,前線後宮佳信不斷,皇帝心情頗好。郭勳瞅準這個機會,讓近侍給皇帝說書,說的正是《英烈傳》裏的回合,想以此抬高郭英的位置,和徐達、常遇春等人齊平。


    皇帝是什麽人,敢對皇帝進行觀點輸出,也真是膽子大。皇帝本意是讓東廠敲打他身邊的宮女太監,結果卻得知郭勳不止寫了吹噓自己祖宗的《英烈傳》,而且養了一群文人,編撰刊印了許多書籍,其中還包括一本禁書——《水滸傳》。


    《水滸傳》元末就有了,因為洪武皇帝自己就是農民軍起義,看到書裏的造反情節沒什麽抵觸,但也不能公開宣揚。故而開國至今,市麵上並沒有公開刊印的《水滸傳》,有些人偷偷抄書,小範圍內傳播著看。朝廷對此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民不舉官不究。


    但是現在,武定侯郭勳在刊印《水滸》。


    皇帝不至於因為一個傳言就認定臣子造反,但免不了要讓陸珩查一查,看看郭勳私底下到底在做什麽。


    這才是陸珩看《英烈傳》的原因。當然,如果時機合適,陸珩也不介意推郭勳一把。


    傅霆州和郭勳已經綁定,郭勳勢力越大,傅霆州就越安全,而傅霆州立下軍功,又會反哺郭勳。陸珩可不能讓這兩個人良性循環下去,必須盡快掐斷傅霆州的奶倉。


    所以,這次查辦郭勳,陸珩勢在必得。


    第87章 書房


    王言卿原以為又是陸珩在搞事情,沒料到,其中竟有這段隱情。如果是郭勳買通人手,意圖影響皇帝,反被皇帝懷疑,那就是郭勳活該了。王言卿神態變柔和,帶著抱歉道:“原來是這樣。對不起,我誤會你了。”


    陸珩搖頭:“你剛醒來的時候,像個木頭人一樣,什麽都聽別人安排。現在你覺得不高興能說出來,哪怕被說的人是我,我也很欣慰。”


    何況,陸珩覺得,王言卿沒有誤會他。


    陸珩的話十分直白,王言卿被說得不好意思,道:“過去的事不要說了,那會我剛醒來,誰都不認識,隻能跟著你。”


    陸珩唇角的笑微微變冷,是啊,他們能走到今日,說白了還是因為王言卿誤以為他是傅霆州。如果那天她醒來時見到的是傅霆州或者其他男人,她會不會也是如此親近、信賴對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錦衣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月流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月流火並收藏錦衣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