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說完,頓了頓,低不可聞補了一句:“當然,更是因為我從未懷疑過他。”


    皇帝心裏嘖嘖稱奇,沒有接茬,反而問:“現在你們是什麽情況?”


    “進退兩難。”王言卿歎氣道,“就像心裏紮著一根針,腦海裏還留著曾經的親密,但稍微靠近,就會被紮的血肉模糊。”


    皇帝莫名覺得王言卿的心態和他的處境很像,想裝不知道又說服不了自己,清醒地痛苦著。皇帝想到陸珩為她說的那些話,冷不丁道:“你說你沒察覺,是因為你從未懷疑過他。有沒有可能,是因為那些感情是真的呢?”


    王言卿愣住,不由抬頭。皇帝振了振袖子,悠然朝外走去:“明日起,你便不必進宮了。剛才他特意來朕麵前說了許久,不願意讓你繼續摻和後宮的事。朕第一次見他為了一個女人這樣,朕原本以為,陸珩除了自己,不會在意任何人。”


    王言卿被這些話鎮住,一時無法反應。剛才她隱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終於有了解釋,皇帝就算想考察沈僖嬪對大公主的態度,辦法有的是,何必親自跑一趟?皇帝其實是因為陸珩,大公主、沈僖嬪不過順帶。


    皇帝走後許久,王言卿都怔在原地,無法回神。沈僖嬪抱著大公主回來,她遠遠看著王言卿,小心提醒:“陸夫人?”


    王言卿回過神,她當然能看出來沈僖嬪討好下的防備,王言卿也不願意留在這裏討人嫌,主動告辭。


    沈僖嬪嘴裏說著挽留的話,眉宇間卻長長鬆了口氣。


    王言卿出來後,沒有立刻出宮,而是繞著宮道慢慢往西華門走。這條路途徑西六宮、慈寧宮、司禮監,路上有許多宮女內侍。路上的人見了她都遠遠避開,實在避不開的,會上前和她微笑寒暄。


    宮妃敘舊,女官問好,太監奉承,他們笑容真切,看起來對王言卿十分和善,但王言卿知道,這都是假的。


    王言卿突然覺得寒冷。她厭惡被操縱,討厭別人肆意幹擾她的命運,如今,她成了那個可以左右別人命運的人,她每一句話都出自本心,卻被萬人懼怕,所有人唯恐避她不及。這就是她想要的嗎?


    王言卿讓侍衛散開,她想自己靜靜。侍衛不敢違逆王言卿的話,但又不敢真的離開,隻好遠遠綴在後麵。


    腳步聲落在方磚上,靜悄無聲,王言卿走的很慢,一路上留心看兩邊人的表情。


    宮女結伴從路上走過,其中一人笑著對同伴說“你這身衣服真好看”;一排太監在牆根領罰,年輕的小太監誠懇認錯,反省自己哪裏做的不好;一對對食躲在牆角後幽會,男方信誓旦旦說自己多麽想她,她比周圍所有宮女都好看。


    王言卿想,這些都是謊言。可是,有必要一一揪出來嗎?


    這個世界充斥著謊言,若真話讓人受傷,假話讓人快樂,她揭穿謊言後,對方真的會感謝她嗎?王言卿每一句話都問心無愧,然而即便是那些被她幫助的人,都不會歡迎她。


    王言卿意識到,如果不是陸珩,她識謊的能力會把她的人生搞得一團糟。王言卿能放心施展自己的天賦,都是因為路上的荊棘已經被人砍掉。若不然,臣子會指責她,宮妃會攻訐她,太監會陽奉陰違搞小動作,到最後,王言卿會落得裏外不是人。


    她能順利走到現在,都是因為背後站著陸珩。陸珩提前亮出爪牙,那些人才不敢加害她,更甚者在王言卿自己都沒意識到危險的時候,陸珩就已經預見到危機,默不作聲替她鋪路。


    她看皇帝時,不理解皇帝怎麽能因為一次偶然的宮變就變得不敢相信人,疑神疑鬼到令人好笑。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是不是旁人看她,也是這種感覺?


    陸珩雖然騙了她,但對她的感情,明明是真的。


    王言卿在風中無意識走了很久,最後身體都輕輕打顫,她才終於回神。王言卿停下腳步,叫來身後的錦衣衛,說道:“我有點累了,勞煩告訴你們都督,我想回去了。”


    第115章 冰釋


    陸珩接到屬下傳話,很快找到王言卿。陸珩見王言卿臉色雪白,趕緊碰她的手,發現十指冰涼。陸珩皺眉,問:“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等久了嗎?”


    王言卿搖頭,說:“沒什麽,先回去吧。”


    陸珩其實是放下差事趕過來的,但王言卿想回家,陸珩當然優先送她。王言卿今日格外沉默,陸珩見她始終不說話,心裏不斷琢磨發生了什麽。


    她看起來怎麽心事重重的?


    陸珩決意一會,不,現在就讓人去打聽宮裏發生了什麽。莫非她在宮裏受了委屈,才突然想回家?陸珩腦子裏浮過許多猜測,越想心裏越生氣。他忙著懷疑仇人,都沒注意王宅到了。


    馬車停下,陸珩猛地回神。他壓下心緒,神態如常地送王言卿下車。王言卿走到門口時,忽然一反常態地停下,轉身問:“你今日還有事嗎?”


    陸珩怔了下,模棱兩可道:“現在還不確定,具體看安排。怎麽了?”


    王言卿垂眸,有些猶豫地說:“我想談談我們之間的事情。”


    陸珩立刻決定自己有時間,改口道:“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一道公文沒送來,剩下的事沒法辦。反正回南鎮撫司也是等,我們先進去說吧。”


    陸珩終於如願進入王言卿閨房,但他看著她的架勢,心裏並不覺得輕鬆。她小臉這麽嚴肅,莫非,她還是決定要離開他?


    陸珩有點後悔自己的決定了。他定了定神,問:“你今日好像心神不寧,發生什麽事了?”


    王言卿猶豫了許久,終於決定快刀斬亂麻,趁今日把事情說開。她鼓足勇氣,不讓自己退縮,直接說道:“我去沈僖嬪宮裏看大公主,恰巧遇到了皇上。”


    陸珩低低應了一聲,眼神變得嚴肅起來。恰巧遇到皇帝嗎?陸珩不太信。


    他意識到,他算計了許久的事情,可能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他眼神幽深安靜,認真注視著她時讓人心裏發慌。王言卿悄悄避開視線,說:“皇帝和我說了你的話。”


    陸珩淡淡“嗯”了一聲,平靜地超乎預料。王言卿沒料到他是這種態度,隻能主動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陸珩心想這一天終於來了,但他著實沒料到居然是從皇帝口中講出去的。陸珩明白成敗在此一舉,他打起精神,鄭重道:“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你我分居這是夫妻間的私事,關上門怎麽鬧都可以,但是出去,我決不允許有人傷害你。”


    “你終於和我說實話了。”王言卿道,“你始終覺得這是夫妻私事,也就是說,從一開始,你就沒想過放我走。”


    陸珩心尖顫了顫,最終咬著牙道:“是。”


    不敢冒險的人生永遠無法得到高回報,他了解皇帝也了解王言卿,隻要掌握足夠的信息,冒險就是一場可控的賭博。


    他隻需要賭一點自己的運氣。


    王言卿預感成真,竟然也不覺得意外。王言卿繼續問:“那天你看到掉下來的人是我,為什麽還要救我?”


    陸珩頭皮發麻,王言卿話中的“那天”顯然是他設伏傅霆州,反而害王言卿墜崖失憶的那天。陸珩完全不想觸碰這些危險的舊賬,但他知道,這個問題他必須回答。


    陸珩暗暗替自己歎氣,如實說道:“為了和傅霆州談條件。”


    “後麵為什麽不談了呢?”


    “因為替你不值得。”陸珩緊盯著王言卿,眸中清晰倒映著她的身影,無端讓人覺得危險,“他那樣一個人,也有你傾心相待。我沒有哪裏不如他,憑什麽我不可以”


    王言卿被陸珩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她掐了掐手心,問:“所以你就欺騙我?”


    “對。”陸珩點頭承認。一旦突破了那條線,許多事情根本沒有他想象中那麽難以麵對,或許,他自己也早就想傾吐了吧。


    他一直覺得,失憶時她對他親近有加,其實是把他當成她心目中的“二哥”。他更希望王言卿在完全清醒的情況下選擇他,而不是把他當做任何男人的幻想。


    他承認得太利索,反倒讓王言卿語塞了。他不說實話時王言卿恨他隱瞞,待他真的承認了,王言卿又覺得手足無措。


    是啊,她早就該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狠毒、無恥、不擇手段的人。剛失憶時,她幻想了一個最完美的“二哥”,將所有美好品質都投注在他身上。但是隨著時間推移,她發現自己的“二哥”並不美好,甚至有很多不光彩的一麵。她又勸自己,無論怎麽樣,他都是她的哥哥,隻要他對她好就夠了。


    後來她終於知道,他既不正直,也不廉潔,甚至不是她的哥哥。她想象中未來丈夫該有的品質他都沒有,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壞人,讓她牽腸掛肚,無法割舍。


    她愛他聰明強大、細心有擔當,崇拜他冷靜理智、運籌帷幄,或許,就要接受這些優點相對應的強勢、獨斷、心狠手辣。


    他不是一個好人,偏偏是她喜歡的男人。


    王言卿安靜了好一會,抬眼問:“那你為什麽騙我,讓我叫他傅賊,還誘導我捅刀?”


    陸珩對此倒很坦然,直白道:“因為我看他不爽,可能還有一點點嫉妒。”


    一點點?


    陸珩連自己都無法說服,恐怕遠不止吧。


    王言卿嘴唇微動,幾次想說話,都不知道如何開口。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陸珩一口承認了他的卑劣、嫉妒,王言卿還能說什麽?


    王言卿憋了許久,最終肅著臉道:“在陸府時,並不是你的謊言真的天衣無縫,而是我從未懷疑過你。同樣,我現在和你說這些話,也不是因為你那些伎倆有多高明,而是因為你的感情是真的。”


    陸珩臉色也鄭重起來,認真地看著王言卿。王言卿說完,頓了頓,用力撇過臉道:“但我依然無法接受靠欺騙維係的感情。”


    “我知道。”陸珩抱住王言卿的肩膀,用力將她攬入懷中,“最開始是我卑鄙,想要報複傅霆州,所以想出那個餿主意。但後來謊言越滾越大,我幾次想坦白,都騎虎難下。我向你保證,以後不會了。”


    陸珩平時總帶著笑,但說這些話時,他聲音沉肅,沒有絲毫笑意。陸珩說完後,察覺王言卿並沒有推開他,小心翼翼問:“所以,我的考驗通過了,是嗎?”


    王言卿咬唇糾結了一會,為難道:“可是,說好了三個月……”


    現在就通過,顯得她很沒有原則。


    陸珩一聽,趕緊道:“你千萬不要有這種包袱。如果你不高興,我可以繼續賠禮,但絕對不要拖。”


    什麽叫遲則生變,什麽叫樂極生悲,陸珩可太害怕婚禮那天的事情重演了。事實證明越害怕什麽越會來什麽,他就該抓住機會,一錘定音。


    王言卿沒說話,陸珩深知這種時候不能讓她想,她想明白了他就該涼了。陸珩趁熱敲定道:“那就這樣說定了。你安心在家等我,晚上我回來吃飯。”


    王言卿無力地在他懷中歎氣,默默認了。她發現陸珩這種人實在可怕,隻要他想,就可以得到任何他想要的東西。


    權勢,財富,她,無一例外。


    陸珩都不敢相信驚喜竟然來的這麽突然,他用力在王言卿臉上啄了一口,越看越喜歡,但外麵還有公務等著他,陸珩隻能忍痛放手,說:“等我晚上回來。”


    “好。”


    郭韜等人突然發現他們都督出去一趟,回來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不止自己拚命,更是瘋狂壓榨他們。原本需要一天的任務硬是被他壓縮成兩個時辰,剛到酉時,陸珩將收尾工作劈頭蓋臉扔下來,冷著臉說明天檢查,然後就頭也不回離開了。


    南鎮撫司的人不可思議地看著陸珩,他們有印象以來,就沒見過陸珩這麽早下衙。他們忍不住湊在一起,悄悄問:“都督怎麽了?”


    “不知道。”


    陸珩也顧不上裝受傷了,一路疾馳奔回別院,久違地陪王言卿吃飯,然後順理成章留宿。但遺憾的是,他們睡兩間房。


    陸珩無比痛恨,他為什麽在這座宅子裏準備了這麽多房間。


    接下來王言卿沒有再進宮,而陸珩每天清早出門,晚上回來用飯、睡覺,除了換了個地方,日子和從前那兩年似乎沒什麽區別。陸珩獨自睡了兩天後,覺得意思一下,差不多行了,晚上飯後並沒有主動離開,反而露出談事之態。


    王言卿以為他有什麽事要說,也擺出正色,問:“怎麽了?”


    陸珩示意丫鬟們都退下。等丫鬟們拉上門窗、屋裏再無別人後,陸珩坐到王言卿身邊,認真道:“卿卿,明日鎮遠侯府和永平侯府要辦喜宴了。”


    王言卿這才想起來,傅霆州和洪晚情的婚禮定在二月,正是明天。她眼睛眨了眨,不明白陸珩葫蘆裏賣什麽藥:“對啊,你想幹什麽?”


    “正月時他來參加我們婚禮,如今他和洪家喜結良緣,我們不該有些什麽表示嗎?”


    王言卿挑眉看著他,良久,一言難盡道:“莫非,你打算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我又不是有病,我為什麽要去。”陸珩毫不留情地嘲諷。王言卿聽到他矢口否認,多少鬆了口氣。


    謝天謝地,陸珩並沒有打算去參加婚宴。不過這樣一來,王言卿更迷惑了,她奇怪地問:“那你到底想做什麽?”


    陸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手指意味深長在她指縫間摩挲,道:“我成親比他早,如果他都洞房花燭了我還沒有,豈不是貽笑大方?”


    王言卿完全沒料到竟然聽到這樣露骨的話,一時愣住。等反應過來後,她雙頰一下子紅到耳尖,連陸珩在她指間抽動的動作仿佛也染上了別樣的意味。


    王言卿隻覺得那雙手都不是她的了,她用力抽手卻抽不出來,羞惱道:“別人又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陸珩幽幽看著她,目光宛如雪夜裏盯上獵物的狼,“卿卿,我們已經成親了。婚後一個月還沒圓房,傳出去旁人恐怕會懷疑我不行。”


    王言卿心想她真是瞎了眼,前幾天他發誓不再騙她的時候,她竟然覺得他真誠。他分明滿腦子都是這種事!


    王言卿臉紅的要滴血,最後囁囁道:“可是,我們的洞房並不在這裏。”


    “不重要。”陸珩攬住王言卿的腰,輕輕鬆鬆將她抱起,快步往屋裏走去,“陸府裏的擺設我還留著,要是你有遺憾,明日我們回去再補一夜。但今日我一定要把夫君的名義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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