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忠厚的聲音響起。


    悠然的腳步聲靠近,寧殷似乎發現了榻上淺眠的少女。再開口時,他的聲音柔緩了不少:“出去。”


    虞靈犀感到榻邊褥子陷落一塊,慢慢睜開了眼。


    “可憐見的,等得睡著了。”寧殷望著她笑。


    虞靈犀的睡意頓時消散,眨了眨眼睫道:“知道你有要事安排,我自己消遣了會兒。”


    她翻了個身起來,壓鬆的一縷鬢發鬆鬆垮垮地墜落在耳邊。


    今日又是躺箱子又是小憩的,鬟發都亂了,她索性取下珠釵和發帶,任由三千青絲潑墨般垂下腰間。


    寧殷望著她柔順的黑發,眼裏也暈染了墨色般,伸手撚起她前胸垂下的一縷細軟發絲,擱在鼻端輕輕一嗅。


    然後下移,薄唇碰了碰她的發梢。


    明明吻的是沒有知覺的頭發,虞靈犀卻像是被攫住了呼吸一般,莫名一熱。


    她將頭發抽了回來,起身道:“我去梳頭。”


    虞靈犀極少自己梳頭,又沒有頭油等物,折騰了半天也未綰好一個發髻。


    寧殷拖了條椅子,交疊雙腿坐在窗邊,饒有興致地欣賞她對鏡梳妝的模樣。直至實在看不下去了,方極低地悶笑了聲,起身站在她身後,取走了她手中的梳子。


    微微泛黃的銅鏡給寧殷的容顏鍍上了一層暖意,顯出從未有過的平靜溫柔來。


    他修長白皙的指節穿梭在她的冰涼的發間,手指的冷白與極致的黑交映,一絲一縷,不緊不慢地梳理到底。


    虞靈犀嘴角翹了起來,望著頭發在他掌心聽話地攏成一束,再紮上飄帶,渾身如同浸泡了熱水般溫暖而又舒坦。


    寧殷扶著她的下頜對鏡瞧了瞧,半晌“嘶”了聲,似是不太滿意。


    他放下梳子,緩聲道:“待簪子打磨好,再給小姐綰個更好看的髻。”


    “什麽簪子?”虞靈犀問。


    寧殷並未回答,隻是以眼神示意一邊托盤上盛放的麵紗、麵具等物,道:“出去走走。”


    他既然邀約,必定是安全的。


    虞靈犀依言拿起一條淺緋色的麵紗遮在臉上,想了想,又挑了一個黑色暗紋的半截麵具,對寧殷道:“過來。”


    寧殷微微挑眸,不過到底彎腰俯首,稍稍湊近了身子。


    虞靈犀便踮起腳尖,將那半截麵具係在了他臉上。


    退開一瞧,隻見半截黑色麵具遮住了他涼薄漆黑的眼眸,隻露出嘴唇和幹淨的下頜輪廓,墨發淺衣,有種說不出的貴氣英挺。


    虞靈犀恍了恍神,才彎眸笑道:“走吧。”


    出門了才發現,這間驛館很大。


    前院住著商客和還未成家的小吏,後院則更為清淨寬敞,一大片山池亭台將院落分成了無數個互不幹擾的小區域。


    天邊月明星稀,簷下掛著燈籠,亮如白晝。


    虞靈犀與寧殷並肩行過曲折的回廊,忍不住問道:“此處甚為熱鬧,你為何不選一個更隱蔽的地方?”


    住在這兒,和將自己的身份暴露出來有何區別?


    寧殷麵具孔洞下的眼眸微微眯著,動了動嘴角:“熱鬧自然有熱鬧的好處。”


    “那個背著一把重劍的高個子呢?”虞靈犀又問。


    寧殷現在身邊沒有一個人保護,她實在有些擔心。


    寧殷乜了她一眼,淡然道:“他有自己的任務。”


    虞靈犀低低“噢”了聲,不知他又在計劃什麽。


    寧殷的心思是猜不透的,尋常人或許隻提防身份不要過早暴露才好,而他,則必然已經算計到暴露後該如何布局反擊了。


    於是便不過多操心。


    寧殷停下腳步,伸手勾住了虞靈犀風中輕舞的發帶。


    撚了撚,揚著唇線問:“怎麽不繼續盤問了?”


    虞靈犀也停下腳步,與他同沐燈火、比肩而立。


    如過往無數次一般,親密而又信任。


    “那……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虞靈犀眼睫垂了下去,扶著雕欄輕淺道,“眼下緊張的形勢,總不可能光明正大藏著我。”


    寧殷看了她許久,拖長音調恍然:“哦,小姐原來是在向我討名分了。”


    第58章 濯手


    虞靈犀在意的,才不是什麽“名分”。


    不過既然寧殷開口說了,倒是勾起她的好奇來。


    “所以,殿下打算給我什麽名分?”她瞥了眼無人的長廊,小聲問道。


    寧殷半截臉遮著麵具,不太正經地思索了片刻。


    “歲歲天姿國色,得用疤遮一遮。身份不能太打眼,先委屈從我身邊的寶貝寵婢做起。”


    他自顧自給虞靈犀按上了新身份,麵具孔洞下的眼尾微微上挑,顯出幾分散漫來,“以前是衛七伺候小姐,而今換歲歲服侍本王,豈非甚妙。”


    他將“歲歲”二字咬得極輕,頗有些逗弄的意味。


    虞靈犀從未聽他喚過自己的小名,認真看了他一會兒,直至臉頰漫上燈火的淺緋。


    “這叫‘金屋藏嬌’。”


    她眼裏彎著一泓縱容的淺笑,猜想寧殷不會說出全部的計劃。


    他太溫和了,前世亦是如此:越是危險殺戮的時候,他便越是越是這般悠閑自得。


    虞靈犀將下頜抵在雕欄之上,想了想,還是說出了口:“賜婚之事,我與薛……”


    話還未說完,便見寧殷隔著麵紗按住了她的唇。


    她詫然抬眼,見寧殷伸指在她唇上碾了碾,湊近些道:“寵婢若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會被主子用嘴罰的。”


    離得這樣近,他偏執的眼裏全是她。


    卻,也隻有她。


    虞靈犀顫了顫眼睫,張嘴輕咬住他的指尖,孤注一擲道:“那便罰吧。”


    寧殷的視線落在她咬著自己指尖的唇上,即便隔著麵紗,亦能看出那抹花瓣般柔潤的芳澤。


    他唇線微不可察地揚了揚。


    明明被取悅了,他也不主動,隻略微張開空閑的那隻手臂,慢聲啞沉道:“過來領罰。”


    虞靈犀遲疑了一瞬,而後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她將自己的臉頰輕輕貼在了寧殷胸口,卻被攬住腰肢貼緊,溫柔地捏起了下頜。


    陰影落下時,虞靈犀輕輕閉上了眼睛。


    她無比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遇不見寧殷這般能讓她癡狂的人了。


    ……


    虞府門前燈火通明。


    虞家父子來不及換官袍,匆匆出門一看,隻見兩隊京畿甲衛按刀而立,氣勢凜凜儼然來者不善。


    而甲衛的最前頭立著一紅一黑兩匹駿馬,紅馬背上的年輕太監赭衣玉帶,正是內侍提督崔暗。


    而黑馬上的人一身深紅官服,嚴肅清雋,則是戶部侍郎薛嵩——薛岑的兄長。


    虞家父子心下一沉。


    如今兵權一分為三,今日便來了兩家。而能同時調動太監和戶部的人,隻可能是今上。


    而且,還是大事。


    果然,崔暗慢吞吞亮出腰牌,於馬背上道:“聖上有令,皇嗣流亡在外恐受歹人挾持利用,著虞少將軍領兵配合我等核驗七皇子身份,清查奸人逆黨!”


    虞煥臣萬般思緒湧過,略一抱拳道:“臣領旨!還請允臣換上官袍鎧甲,再領兵前行。”


    “陛下說了,事出緊急,不必講究這些繁文縟節。”


    崔暗笑著做了個請的姿勢,“少將軍,請吧。”


    宮裏的動作來得太快了,快到不給人反應斡旋的時機。


    虞煥臣麵色鎮定地接過侍從遞來的馬鞭和佩劍,手指在馬鞭上輕輕點了三下,這才翻身上馬,領兵而去。


    虞辛夷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朝後退了一步,隱入暗處。


    她與虞煥臣雙生同胞,同在軍營長大,自然知道虞煥臣上馬前點的三下馬鞭,是在向她傳遞信號。


    半盞茶後,一騎從虞府後門奔出,抄近道朝驛館的方向疾馳而去。


    ……


    用過晚膳,喧鬧沉澱,隻餘幾點燈火暈染在無盡的夜色中。


    虞靈犀披散著潮濕的頭發推門進來,身上還穿著白天的水碧色襦裙,肩膀和指尖帶著熱水浸泡過的淡粉色。


    寧殷倚在窗邊,正拿著羊毛氈給一件小巧的玉器拋光,聞聲轉過臉,視線久久落在她身上。


    “沒帶寢衣。”虞靈犀掩上門,隻好自己開了口。


    寧殷就等著她這句呢。


    欣賞出浴美人許久,他才將手中成形的物件連同羊毛氈鎖入屜中,起身走至一旁的漆花高櫃旁,拉開櫃門。


    虞靈犀頓時咋舌,隻見櫃子裏齊齊整整地掛著十幾套衣物,從裙裳披帛到裏衣裏袴,應有盡有。


    “過來。”寧殷神色淡然地喚她。


    虞靈犀磨蹭過去,就見寧殷拿起一套杏粉的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又放回去,挑了另一套藕荷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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