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抬眸,半晌道:“哦,敗興?”


    “不是麽?”


    虞靈犀吹了吹散亂的鬢發,惱他,“小瘋子。”


    寧殷喜歡聽她喚“小瘋子”,他也的確挺瘋的。


    “別急,我還有好多法子與你玩。”


    他笑得肆無忌憚,“等我‘玩’夠了再將你趕出府,若是靈犀聽話配合,興許還能趕上與薛岑拜堂呢。”


    提及“與薛岑拜堂”,還未刺到虞靈犀,他自己倒是咬牙切齒起來。


    虞靈犀索性拿了塊栗粉糕,堵住他那張可惡的嘴。


    泥雪滿地,天地寂寥,皇城一片巍峨靜謐。


    街道上,薛家兄弟馭馬信步。


    “阿兄還不收手?”薛岑控製著踱步的馬,眼中有掙紮之色。


    薛嵩道:“你生性純淨未經磨難,不知朝局這張網進得去,未必能出得來。”


    “自古奸宦狡詐,阿兄與崔暗來往無異於自毀前程。”


    薛岑凝神,月白的披風與馬背獵獵,“我去向祖父坦白一切,他老人家自有辦法。”


    薛嵩捏韁勒馬,陰沉道:“已經晚了,王令青手裏有東宮和祖父往來的證據,他折在七皇子手裏,有多危險想必不用我來說。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此時自亂陣腳,無異於將薛家上下百餘口人推入萬劫不複。”


    薛岑看著兄長,覺得陌生。


    先是祖父、父親,現在連阿兄也……


    薛岑苦笑了聲,質問道:“為什麽為官非要依附黨派,這世間就不能有獨善其身之人嗎?”


    “虞家先前不依附黨派,你看他們如今混成了什麽樣?若非運氣好,他們家去年秋就該滅滿門了。而你,之所以能穿著錦衣華服幹幹淨淨長大,然後再自詡正義地質問我,不過是……有人替你承擔了所有的風雨和泥濘罷了。”


    薛嵩望著眼睛通紅的弟弟,終年溫和沉默的臉上總算露出了譏誚,“要去揭發,我不攔你。大不了薛家三代人,為你的清高陪葬。”


    說罷,他調轉馬頭離去。


    薛岑一人一馬站在街道中心,被風吹紅了眼睛。


    他一揚馬鞭,策馬在街道中狂奔起來,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那些積壓在心頭的彷徨痛苦宣泄出來。


    良知如尖銳的刀刃,攪得薛岑日夜不寧。


    他沒有臉去見虞家人,天地這麽大,他卻如孤舟苦渡,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


    薛家兄弟走後,寧殷也領著人出去了。


    虞靈犀獨自在王府裏轉悠,大概是寧殷吩咐過的緣故,她在此間暢通無阻,唯有接近府門時才會被擋回來。


    她循著前世的記憶摸去書房,尋了兩本書看,不覺天色漸暗,揉揉脖子起身,才發現一旁的案幾上已經燃了紗燈,並備好了熱騰騰的飯菜。


    府中的侍從婢子也和前世一般,來去無聲,安靜得仿若提線木偶。


    虞靈犀用過晚膳,忽然有了個主意。


    她喚來廊下值守的宮婢,讓其送了針線綢布等物來寢殿,便借著星辰般繁多的燭火,親手描了個香囊花樣。


    許久不曾做針線活,有些手生,拆拆補補繡了半宿,才勉強繡了個最拿手的壺形瑞兔香囊。


    因她屬兔,從小隻擅長繡這個。


    打上墨綠的穗子,紗燈裏的燭盞已經快燃到盡頭。


    夤夜了,寧殷竟是還未歸來。


    莫不是去新賜的宅邸裏,找那十幾個新賜的“禮物”去了?


    不至於,寧殷並非耽於女色之人。


    虞靈犀很快否認了這個想法。


    她打了個哈欠,不再等候,梳洗完畢便蹬了鞋襪,滾入那張寬敞的大榻上,蓋上被子沉沉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


    虞靈犀抻了抻身子,扭頭一看,榻邊交椅上交疊雙腿坐著一人。


    玄色大氅上凝著雪化後的水珠,襯得寧殷的臉俊美冷白,垂眸靜思時眼底有淺淡的陰翳,顯得格外陰沉淩寒。


    虞靈犀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遲鈍的思緒清醒起來,帶著睡後的鼻音問:“你一夜未歸?”


    寧殷抬眸,慢悠悠道:“皇上新賜了宅邸和美人,我總得過去瞧瞧。”


    虞靈犀一頓。


    寧殷嘴角輕輕一動,又道:“擔心有人獨守空房太過寂寞,匆匆趕回,未料你倒睡得香甜。”


    這語氣,虞靈犀便知他定然是在騙自己了。


    她哼了聲,掀開被褥起身,便見一個墨綠色的東西從她懷中掉了出來。


    是昨晚臨時趕工繡好的香囊。


    寧殷的視線也落在那枚香囊上,帶著幾分探究。


    虞靈犀清了清嗓子,將香囊抓在手裏,披衣踩著柔軟溫暖的地毯下榻道:“我見殿下不曾佩戴過香囊,昨日無事,便試著做了個。”


    她走了過去,而後聞到了經久不消的血腥味。


    虞靈犀在心裏輕歎一聲,裝作沒聞見,蹲身笑道:“我給你佩戴上了哦。”


    寧殷盯著她手裏那隻心思明顯的香囊。


    許久,抬抬袖子,露出了空蕩的墨玉腰帶。


    第70章 膝枕


    虞靈犀蹲身,指尖觸上他的腰帶,那股血腥氣便越發明顯。


    仔細一看,連墨玉腰帶上亦有飛濺的細小血漬。


    虞靈犀才略一遲疑,寧殷便按住了她的手。


    她抬頭,聽見寧殷若無其事道:“陪我沐浴更衣。”


    虞靈犀一愣。


    陪……陪?


    淨室中有一片白玉砌的人工湯池,雖不似前世那般雕金流丹、奢華靡麗,但甫一推門,虞靈犀還是被層層疊疊的垂紗水霧迷晃了眼。


    侍從送了幹淨的衣裳、沐巾等物進來,又悄然掩門退下。


    寧殷隨意解了大氅丟在榻上,朝著虞靈犀張開雙臂。


    好吧。虞靈犀認命地走過去,替他解了腰帶和外袍。


    深暗色的外袍不顯顏色,褪去後才發現他裏衣下擺處暈染了一片鮮血。


    虞靈犀的心提了起來。


    她定了定神,再挑指解開裏衣係帶,露出他精壯冷白的上身。


    半披半束的墨色長發垂下他寬闊肩頭,於是白的越發蒼白,黑的越發墨黑,呈現出一種淩寒而又壓迫的矯健。


    萬幸他身上雖沾著血,卻並未見到什麽猙獰的新傷。


    虞靈犀借著寬衣的間隙悄悄觀察了一番,終於確定,那些血腥味想必是他處理別人時留下的。


    她剛放下心來,便聽寧殷問:“好看嗎?”


    虞靈犀回神,自己方才的眼神的確太過放肆了。


    她淺淺一笑,坦然道:“殿下英姿無雙,自然好看。”


    這些話,他做衛七時可不曾聽過。


    “那便過來,看仔細些。”


    寧殷哂笑一聲,自己解了褲帶,腰窄腿長,行動間暗色的陰影一晃而過。


    虞靈犀指尖一抖,下意識調開了視線。


    時隔兩輩子,再見到那片陰暗,仍是止不住心驚。


    寧殷像是當她這個人不存在似的,神色悠閑地邁動長腿,迎著水光朝湯池中走去。


    嘩啦的水響,水霧如漣漪般層層蕩開,他坐入其中,線條有力的手臂搭著白玉池沿,微微仰起下頜。


    幹涸的血漬碰了水,絲絲縷縷暈開些許淺紅,轉瞬消失不見。


    水霧溫柔地從四麵八方包裹而來,時不時有一滴水從寧殷過白的指尖滴落,蕩開些許細碎的漣漪,他整個人像是誤入人間的俊美妖邪。


    見身後久久沒有動靜,他睜開了眼,側首問:“這湯池大否?”


    這問題著實來得莫名。


    虞靈犀摸不準他的意思,看了眼偌大的湯池,眨眨眼道:“很大。”


    “既然大,還怕容不下一個你?”


    寧殷手臂搭著池子邊沿,屈指叩了叩,“還是說,讓我教靈犀如何‘陪’?”


    “……”拐彎抹角,原來為了這個。


    虞靈犀咽了咽嗓子,婉拒道,“不必,我沒有清晨沐浴的習慣。”


    她道了聲“殿下自用”,便低頭去了外間,反正寧殷也不可能赤身來追。


    一口氣衝到外間才發現,香囊還攥在自己手裏,忘了給他擱在盛放衣裳的托盤裏。


    罷了,等他沐浴完再親手給他吧。


    虞靈犀坐在外間休息的小榻上,將香囊貼在心口,慢慢抬手覆住了被熱氣熏得發燙的臉頰。


    奇怪,方才心慌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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