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家人,也相信寧殷。


    王府西側的岫雲閣上,寧殷負手而立,目送虞府的馬車疾馳而去。


    薛家的人很狡猾,王令青死前貢獻的那點捕風捉影的證據,根本不足以將老狐狸置之死地。


    所以,寧殷換了計劃。


    他交給柳禦史的證據半真半假,再放出風聲,故意讓躲在暗處的人知道柳禦史要入宮彈劾檢舉薛右相,激他們自亂陣腳。


    果然這一詐,薛家人便坐不住了。


    不過,這可遠遠不夠。


    街道上空空如也,烏雲如墨,風中已帶了霜雪的淩寒。


    寧殷望著沒有焦點的某處,低低哼了聲。


    反正,等會兒得把人再搶回來。


    這回,光明正大地“搶”。


    將庸人的癡夢碾碎在最美好的時候,毀得徹底,那才叫痛快。


    “將東西清點好。”


    寧殷眸中蘊著雲墨的暗色,轉身下了閣樓,“搶人去。”


    午時,虞府閨房。


    虞靈犀淡掃妝容,簡單綰起長發,壓下沉重華美的鳳冠。因先前的嫁衣毀壞,她隻披了件臨時趕工的嫣紅成衣。


    落地銅鏡前,虞靈犀獨自端坐,而後一寸一寸卷起裙裾和裏袴,露出勻稱白皙的雙腿。


    一層層卷到最上的最上,她看著銅鏡陰影中隱約可見的一枚紅色印花,不由視線一燙,忙不迭將嫣紅的裙擺放下來,拍了拍撫平遮住。


    隻願阿爹在宮中一切順利。


    虞靈犀托腮歎了聲,否則她真不知該以什麽樣的勇氣,帶著這枚印章“嫁”入薛家。


    薛右相入宮還未歸來,薛父臨時將迎親的時辰提前。


    未時三刻,薛家迎親的隊伍熱熱鬧鬧朝虞府而去。


    按照京中舊俗,迎親時新郎本人並不親自前往,而是由儐相前去相迎。


    喜綢滿堂,紅燭高照,庭外賓客往來如雲。


    薛岑穿著嫣紅的喜服,端方如玉地坐在喜堂之中,等候花轎的到來。


    他情不自禁地捏了捏拳,這一刻,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接近於圓滿的一刻。


    不知期許了多久,外頭終於隱約聽到了迎親隊伍歸來的歡慶聲。


    薛岑倏地站起身,一時歡喜而又無措。


    直至媒人催促提醒,他才如夢初醒,認真地整了整衣冠,踏著綿延數十丈的紅毯,迎著祝賀,走向他即將娶進門的新娘。


    第74章 退婚


    天色陰沉,風刮得人臉頰疼。


    迎親、送親的隊伍緩緩行過街道,一片鑼鼓喧天。


    虞煥臣打馬在前引路,虞辛夷和唐不離則作為女儐護在花轎兩側。一行人不顧媒人的催促,刻意放慢了行程。


    可盡管如此,薛府的大門依然越來越近,絲竹吹奏,賓客簇擁著一襲婚袍端正的薛岑出來。


    花轎中,虞靈犀手握著龍紋玉佩,龍鳳呈祥的卻扇卻冷落一旁,上麵壓著薛岑的庚帖。


    她閉目深呼吸,祈願父親那邊一切順遂。


    如果宮裏再無消息,他們隻能采取下下之策。


    一陣熱鬧的炮竹聲中,花轎落地,虞靈犀的心也跟著咯噔一沉。


    隔著轎頭朦朧的繡花紅簾,可見薛府門前錦衣如雲,長身玉立的薛岑邁著端正的步伐向前,玉麵微紅,朝著花轎攏袖一禮。


    虞靈犀握緊了玉佩,沒有下轎。


    凜凜的朔風中,薛岑身量頎長筆直,又認真一禮,再次朗聲恭請新婦。


    馬背上,虞煥臣與虞辛夷對視一眼,各自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然。


    第三次請新婦不下,便該徹底撕破臉皮了。


    風拂過京城墨染的天空,卷下一片碎雪來。


    先是細碎的幾點白,而後越來越多,連成飄飄洋洋的一片白。


    “新娘子,快落轎囉!”


    “二郎別慫,把你的新婦抱下來呀!”


    周圍賓客熱鬧地催促起哄,薛父的笑也帶了幾分勉強,不住以眼神示意薛岑。


    薛岑隻當沒領會父親的暗示,新郎官帽上沾著幾片碎白,禮貌地請諸位賓客莫要嚇到轎中新婦,這才紅著臉,堅持按禮節,第三次朝著花轎中的紅妝美人攏袖躬身,舉過眉上。


    侍婢胡桃一身淺紅的襖衣立侍一旁,偷偷瞥了眼轎中巋然不動的主子,手中的帕子早已絞得起了皺。


    時間仿若被無限拉長。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北街而來,吆喝聲刺破下轎禮的喧鬧。


    “聖旨到!薛府一眾接旨!”


    一名錦衣內侍手拿明黃聖旨,匆匆勒馬停下,打斷了薛岑還未出口的話語。


    他隻好直身退至一旁,與麵色凝重的薛父和薛嵩一同朝向聖旨的方向,撩袍跪拜。


    畢竟是天子賜婚,大婚當日下聖旨表示慰問亦是正常,眾人沒有過多起疑,甚至隱隱有些豔羨之意,畢竟全京城能得這般殊榮的新人,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錦衣內侍翻身下馬,清了清嗓子,方展開聖旨高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薛右相兩朝元老,兢兢為國,朕感念其年邁多病,特準其解官請老,頤養天年。戶部左侍郎薛嵩,遷光祿寺少卿,即日上任,不得有誤……”


    聞言,賓客皆是從豔羨轉為驚訝。


    薛家兩位身居高位的朝官,一個解官請老,一個遷去核心權利之外的光祿寺——這明顯並非榮耀,而是降罪啊!


    眾人正摸不著頭腦間,又聽內侍繼續道:“……薛府二郎重孝重禮,虞府二姑娘溫婉賢淑,然天命不合,相衝相克,允其各還本道、侍奉雙親。待時機成熟,朕再為兩家重擇佳偶,另配良婿,欽此!”


    聖旨念完,滿座嘩然。


    這是始料未及的,薛岑倏地抬起頭,眼中旖旎溫潤的笑意褪去,漸漸化作茫然。


    是聖旨上寫錯了嗎,怎麽會突然天命不合?


    薛岑不願相信,不敢相信。


    眼前碎雪迷離,花轎就落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觸手可及。


    定親時禮部明明已經合過八字、測過吉時了,不是嗎?


    “薛二郎,接旨吧!”內侍高聲提醒。


    薛岑毫無反應,仿佛身處噩夢之中,怔怔然不知如何自處。


    是一旁的薛嵩代為跪伏伸手,嘶啞道:“臣,領旨。”


    聖旨落在掌心,沉甸甸宛若泰山壓下,薛父哽咽閉目,便知一切都完了。


    他們的計劃毀在了離成功最近的那步,功虧一簣,淪作笑柄。


    虞煥臣和虞辛夷同時長舒了一口氣,轎子中,虞靈犀緊繃的身形鬆懈下來,靠在軟墊上長長呼出一口白氣。


    直到這一刻,她才像重新活了過來。


    “好在尚未禮成,薛二郎,虞二姑娘。”


    內侍朝兩家各自行了個禮,堆著假笑道,“還請兩家互相退還庚帖,這樁婚事便算作罷,小臣也好回宮向陛下交差。”


    虞煥臣點點頭,轉身撩開轎簾,遞出手掌低聲道:“歲歲,沒事了。”


    虞靈犀拿起一旁早就備好的薛岑庚帖,指尖緊了緊,而後抬眸道:“兄長,我要親自與他說。”


    虞煥臣驚訝,遲疑了片刻,終是改為握著妹妹的手,引她下轎。


    媒人已經戰戰兢兢地取來了虞靈犀的庚帖,遞到薛岑手中。


    薛岑惘然接過,依舊怔怔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辦。


    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沒人告訴他該如何醒來。


    花轎有了動靜,虞靈犀搭著虞煥臣的手掌提裙下來。


    她沒有拿卻扇,精致無雙的麵容露於眾人麵前,紅衣映襯這潔白灑落的碎雪,嬌豔得近乎耀眼。


    薛岑沒有焦點的眼睛總算燃起了些許亮色,遲鈍地向前一步,喚道:“二妹妹……”


    虞靈犀卻是站著不動了,與他保持著半丈遠的距離。


    嫣紅的裙裾獵獵燃燒,她並未穿薛岑親自挑選監製的那套華麗嫁衣,腰間卻掛著一枚尊貴陌生的龍紋玉佩。


    薛岑明白了什麽,步履緩緩頓住。


    兩人隔著咫尺的距離對視,一個通透冷靜,一個茫然無措,宛若天塹鴻溝。


    虞靈犀定了定神,雙手將庚帖退還,柔聲堅定道:“君有高山之姿,成人之美。願君此生佳人在側,前路似錦。”


    一句“成人之美”,薛岑眼中最後一點希冀破滅,化作微紅的淚意。


    虞靈犀親自下轎歸還庚帖,是在保全他最後一點顏麵,亦是表明了她的態度。


    她心有所屬,溫柔而清醒。


    活在夢中自作多情的,一直都隻有他自己。


    這麽近的距離,他卻連碰她一碰都是奢望。


    薛岑望著她手中的庚帖,半晌,以袖拂去虞靈犀庚帖上的雪花,這才雙手奉還。


    他躬身垂首,喉結幾番聳動,方極其艱澀喑啞道:“願二姑娘事事順遂,餘生無憂,再覓……良人。”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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