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洲年幼、懂得什麽?一聽“玩”字便興高采烈、將其他都拋到腦後去了;霽時也看不出母親是在強顏歡笑,可愛的小臉上同樣浮起了興奮的紅暈,母親還摸了摸她的頭,隨後便讓傭人帶著她和弟弟一同去花園裏玩兒。


    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什麽才最痛苦?便是既做不好丈夫又做不好父親、到頭來隻會讓妻兒受苦——他已有些遭不住這樣的煎熬,此刻眼底的黯淡與狼狽在自己的妻子看來已是昭然若揭。


    她默默歎了口氣,走過去輕輕抱住他,相戀的時間明明已經過去那麽那麽久,可她對他的愛意卻好像還跟第一天一樣新鮮,甚至愈演愈濃烈。


    “我一點都不覺得委屈,孩子們也一樣,”她把自己的臉貼在男人的胸口,靜靜聽著他穩健的心跳,“你從來沒讓我們失望……你知道的,我隻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


    女人的寬容在這樣的時候反而成了對他更殘酷的刑罰,他愧疚到抬不起頭,隻好伸手緊緊摟住她,問:“可如果我什麽都沒有了,那……”


    “你本來也什麽都沒有啊,”她笑了,還要調侃他,“當初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連請我看一場電影都為難呢。”


    這真是令人汗顏的話,他都不知道該怎麽接了,而她又笑得彎了眼,瀲灩的模樣是這世上最迷人的花色,而旁人根本不曉得,美麗隻是她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優點罷了。


    “當最高的將軍有什麽好?你做得累、我看著也累,”她踮起腳來輕輕吻了吻他的嘴角,“正好,讓那些人搶去吧,我們安安穩穩過自己的日子,把霽時和霽洲好好教養長大……”


    “再也不打仗。”


    “再也不被卷進紛爭。”


    “再也不麵對分離。”


    “——不好麽?”


    不好麽?


    ……當然好。


    盡管他至今依然覺得在一個混亂的世道苟且偷安是可悲且可恥的,盡管他此刻已經在擔心放權之後新來的上位者會將他此前守衛的一切搞成一團亂,盡管他同樣害怕未來在國家蒙難時一無所有的自己會沒有辦法再解開亂局。


    可……


    “好……”


    他也隻能這樣回答了。


    “……你說的都好。”


    第182章 燃燒   明明早已被寒冷的冰霜覆蓋侵蝕,……


    ——可其實並不好。


    她知道的……他一直很痛苦。


    被繳權之後這位昔日守護一方的將軍便對越來越多的事都感到無能為力了, 糟糕的消息卻像雪片、一片一片接連不斷地飛進他的書房,他就坐在那裏沉默地翻看,看完以後人被壓得喘不過氣, 長久地保持沉默。


    他有時會在書房坐一整夜, 她半夜醒了發現他不在身邊便披上衣服去找他, 見到人的時候他總像出了神、像石像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 要她出聲叫他才能回過神來,臉上的神情有些木然, 過一會兒才能恢複如常;然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一聲“沒事”或“抱歉”,接著又攬著她一起回臥室繼續休息,漫漫長夜之中他一直把她摟在懷裏, 胸膛照舊是溫暖寬厚的,可裏麵跳動的那顆心……卻好像涼下去了。


    恰似冬日飲冰……冷到骨頭裏。


    她特別清楚他是為什麽在痛,可卻偏偏幫不上他的忙——也不隻是她, 泱泱中華四萬萬生民, 那時沒有一個幫得上;她隻能跟他分享同樣的壓抑,在困厄中繼續做她的翻譯, 幾年間有好幾本大部頭的譯注相繼問世, 也算是對她努力的一點回饋。


    僅有的歡愉也都是孩子們給的。


    他們已經漸漸長大,霽時上了中學、霽洲也已識很多字,兩個孩子的教養都是一等一的好、且又都生得很漂亮——怎麽會不漂亮?他們父母的模樣都那麽出挑,無論隨了誰都會得一副好皮囊, 遑論他們又精乖、專門隨著父母的優點去長,以致如今無論誰見了都要慨歎一聲好相貌,招人羨慕得緊。


    他清閑了下來,倒是有更多時間陪伴孩子, 可他很少正經地教授他們舊學,隻是會像閑談一樣講起一些曆史故事,因為不必記誦,孩子們自然更喜歡,經常纏著他們父親央他講。


    “你們兩個貫知道偷懶,單知道纏著你們父親聽故事,”白清嘉似真似假地批評兩個孩子,“今日的英文詞背過了麽?句子寫過了麽?”


    兩個孩子縮縮脖子,又一起小聲抱怨,說不知道為什麽要學外文,還說平素也不見父親說外文,像父親一樣不好麽?


    每到這時徐冰硯的神情都會特別複雜,看著兩個孩子幹幹淨淨的眼睛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聽你們母親的話吧,”他最後還是這樣對孩子們說,“……你們的路會比父親的更好。”


    白清嘉在一旁聽著,偶爾也會感到鼻子一陣酸,好在他很少會說那樣蕭條的話,讓日子還可以繼續那樣粉飾太平地過。


    又過了兩年,北方出事了。


    1931年9月18日,日本駐中國東北的關東軍突然襲擊沈陽,趁夜炸毀柳條湖附近的南滿鐵路路軌,轉頭又嫁禍給中國軍隊,隨即以此為借口炮轟中國東北軍北大營,次日便侵占沈陽;至1932年2月東北全境淪陷,此後日本在中國東北建立了偽滿洲國傀儡政權,開始了對東三省長達14年的殖民和奴役。(1)


    噩耗是一疊疊一重重的,國內悲聲不斷哀鴻遍野,有的人還試圖再挺一挺救一救,而有的人則終於心灰意冷決定遠走他鄉——譬如季公子與孟柯,1931年下旬便一同從昆明來了一趟上海,專程為與老友辭行。


    “我們要到香港去了,”季公子淡淡一笑,眼中是昭然的苦澀與消沉,“恰巧小柯有部電影要到那邊去拍,我便索性陪她一起。”


    “往後……大約也不會回來了。”


    說末尾這句話的時候他的頭微微低下,看起來像是很愧疚似的,也許此刻的他總覺得自己像個懦弱的逃兵,卻又不得不逃、不敢不逃。


    “也好,”徐冰硯的語氣則是淡淡的,他這個人一向對自己很苛刻、而對別人又總是很寬容,“去了那邊就好好休息。”


    頓一頓,又掃了一眼老友右腿空空蕩蕩的褲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鄭重地說:“已經做得夠多了。”


    這是寬慰人的話,誰都知道他是真心的,偏偏卻勾起了季思言的情緒——他一把抓住了老友的胳膊,緊緊看著他問:“那我們一起走?”


    “你跟清嘉帶上孩子,跟我們一起到香港去,小柯也一直惦記她的白老師,這樣不是很好麽?”


    “這裏你還沒待夠?不覺得喘不過氣?”


    “幾年前總統還親自去日本簽《對日宣言》、大談中日親善呢,現在他們就能醒過神來了?”


    “何況他們根本不會用你,你留在這裏又能幫上什麽忙?”


    “國家隻會越來越爛!爛到無可救藥!”


    “不如現在走吧!趁現在還能走!”


    他一句一句地問、一句一句地說,聲音越來越大,坐在他身邊的孟柯輕輕拉住了丈夫的手臂,眉頭同樣憂愁地蹙著,既像是想勸慰他,又似乎隻是在心疼他。


    白清嘉太明白這種感覺了,可她同樣也知道自己的愛人會做出怎樣的答複,果然沒過一會兒她便聽到了他微微低啞又略顯壓抑的聲音,在答:“我……”


    “……還是想再留一下。”


    留?


    為什麽而留呢?


    為那時你已經預見到的、那場即將席卷而來的晦暗陰鷙的風暴?


    為這個越發孱弱的、甚至隨時可能被巨浪顛覆的國家?


    還是……為你胸膛裏那顆直到此刻還執著地不肯熄滅的心呢?


    到1937年的時候,他終於能夠給她答案了。


    那年日本製造七七事變、迅速侵占了平津,後又企圖侵占上海進一步攻下南京;8月9日駐滬日本海軍陸戰隊官兵兩人驅車闖進虹橋機場進行武裝挑釁被上海官兵擊斃,他們便以此為由要挾中國政府撤出派駐上海的部隊,亦同時向上海增兵。(2)


    這已經不是這顆遠東的明珠第一次被蒙上戰爭的灰土了,早在1932年就鬧出了一二八事變,那時國民政府的軍隊正在江西“安內”、可沒工夫跟侵略者拚命,於是便奉行起“不抵抗政策”來,承諾中國軍隊不在上海市區及周圍駐防,還容日本專設駐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批日本艦艇常年在長江、黃浦江沿岸巡弋。


    可這些退讓最終又換來了什麽呢?


    隻有更蠻橫的拳頭。


    隻有更傲慢的欺淩。


    麵對這咄咄逼人的亡國之禍南京方麵也終於坐不住了,1937年8月14日,中國政府發表《自衛抗戰聲明》,軍事委員會以京滬警備部隊改編為第9集 團軍,擔負反擊虹口及楊樹浦之敵任務;蘇浙邊區部隊改編為第8集團軍,守備杭州灣北岸,並掃蕩浦東之敵。


    而他也在那個時候接到了調令……被要求一並赴前線與敵軍作戰。


    這多好笑。


    他們冷了他那麽多年、把他手上的東西拆得七零八落最後全都鯨吞蠶食,可是當大難臨頭時卻又還指望他為他們賣命、端出大義的名頭要他為國家流盡最後一滴血。


    “……你一定要去麽?”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要這麽問,即便在她開口之前就早已知曉了問題的答案。


    “我們不能一起去重慶麽?”她忍不住落下眼淚來了,強烈的悲傷和絕望眼看就要殺死她,“你,我,霽時霽洲,還有你妹妹和我的家人們……”


    “我們一起到重慶去,後方一定也有很多事情值得去做,不是隻有在淞滬才能為國盡忠……”


    “你真的已經做得夠多了……我們就隻自私這一次……”


    “……不可以麽?”


    她很美。


    真的很美。


    即便已經不像他們當年初見時一樣年輕鮮妍,可一舉手一投足都依舊散發著迷人的魅力——連落淚都美,可以勾起他對她無限的憐愛和眷戀。


    “清嘉……”


    他又在叫她的名字了,而這往往隻會在兩種截然相反的情境下發生——要麽他們都很幸福,這一聲稱名是他對她最繾綣的寵愛;要麽他們都很痛苦,蒼白的呼喚是他給她最落寞的撫慰。


    “我這一生都在打內戰,從頭到尾都是……”他的聲音帶著追憶的味道,那麽清苦又那麽隱忍,“可你知道我本不想那樣的……”


    我從不想傷害自己的同胞。


    更從不想毀棄國家的土地。


    我一直嚐試保護他們,即便我曾軟弱地逃避過那個最為重要的問題,即便我知道在宏大的曆史麵前我所做的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僅僅隻是螳臂當車。


    可……


    ……我總還是想再試一次。


    也許這一次就對了。


    也許這一次就會好起來。


    也許這一次一切都會不一樣。


    明明什麽都不相信了……可又好像還是執拗地堅持著什麽。


    “我一定會回來……”


    他低下頭深深地親吻她,將她苦澀的淚水一一擦去,他用他的一切在熱烈地愛她,甚至比過去更加瘋狂和虔誠。


    “等這次回來我們就離開,”他又給了她諾言,一個從未失約的男人用最鄭重的語氣許諾,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他言辭的真偽,“去美國,去法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發誓再也不會跟你分開。”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胸膛上,她於是再一次觸摸到了他熾熱的心跳,明明早已被寒冷的冰霜覆蓋侵蝕,可此刻卻依然膽敢如此毫無保留地燃燒。


    她的眼淚流得更凶了,恐懼與悲慟同時將她的心灼傷,從沒有哪一刻她感到如此絕望,可是又好像重新生出一股磅礴的力量,撕掉那些膽怯和壓抑,告訴她她的愛人是怎樣的堅強赤誠、是怎樣的幹淨澄明,又是怎樣的……值得她愛戀一生。


    “那你去吧……”


    也許這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輸給他,敗得如此徹底、卻不覺得羞惱或不甘心。


    “……不要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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