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笑了:“真是什麽都瞞不過沈小姐呢。”他又拿來兩盞橘子渴水:“送二位的,有空別忘了照顧小店生意啊。”


    “那還用說。”沈瓊英笑著接過渴水喝了一口,氣味芬芳,酸酸甜甜十分解膩。她本來覺得很飽吃不下東西了,可不知不覺又將這盞渴水喝完了。


    結束了美味的晚餐,二人辭別店家出門。顧希言隨口問道:“你往哪裏走?”


    “我回醉仙樓,往西走,你呢?”


    “我順路,便送你一程吧。”


    沈瓊英默默無言跟在顧希言後麵,這一段路他們都很熟悉,右手邊那家綢緞鋪,沈瓊英陪顧希言


    來買過鬆江布,左手邊這家香鋪,沈瓊英在這裏為顧希言買過鬆木香,至於前麵那家書鋪,二人就更熟悉了,顧希言經常領著沈瓊英來這裏淘宋版書,那本被沈瓊英視至寶的《吳氏中饋錄》,便是在這裏尋到的。


    二人折入成賢街西麵的一條巷子內。顧希言走路一向很快,此時為了照顧沈瓊英的行速,特地放慢了腳步。沈瓊英望向前方他高大的背影,心中感慨萬千。


    這些年自己一步步走來很是艱難,但並不曾後悔,隻是有時覺得累和孤單,要不要將一切都告訴他,要不要卸下一直壓在心裏的大石呢?


    沈瓊英忽然覺得心亂如麻,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到前麵那個巷口,如果步數正好超過一百步,便告訴他吧。


    她低下頭,專注數著步數,遠遠聽到巷內有馬車馳過,馬鳴蕭蕭,馬蹄聲聲,漸漸又去得遠了,巷子便又回歸寂靜。兩旁的店鋪掛起了燈籠,昏黃的一點光將顧希言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眼看就要到巷口了,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沈瓊英正緊張地數著,卻見前麵的顧希言突然停下腳步,回首問道:“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沈瓊英內心一驚,百轉千回後終是開口道:“顧哥哥,張侍郎不是我害死的。”


    有多少年,沈瓊英沒有叫過自己顧哥哥了,顧希言內心一動,默默凝視沈瓊英片刻,沉聲道:“我知道不是你。”


    沈瓊英眼圈微紅:“究竟是誰殺害了張侍郎,我心中也沒有頭緒,這是實話。”


    顧希言沉默片刻道:“我信你。”


    沈瓊英遲疑片刻道:“顧哥哥真的信我?坊間那些傳言......”


    顧希言打斷她的話,低聲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任職地方多年,也處理了一些離奇的案子,自認也算識人。盡管時隔多年,你本質還是未變,自是不會知法犯法,做此損人不利己之事。”


    沈瓊英內心一熱,忽然有很多話要對他說,思量片刻終道:“也許你聽了會笑話我,我時常在想,若是能回到十多年前就好了。那時爹爹生意還很順利,母親、楊姨也在,弟弟和你一直陪著我,大家天天都無憂無慮的,可為什麽偏偏回不去了呢?”


    顧希言看向她的目光越發柔和:“我不會笑話你。隻是逝者已矣,人終究還是要向前看的,隻要活著,就肯定會有希望,不是嘛?”


    沈瓊英麵色一黯,淡淡道:“但願吧。”她避開了顧希言的目光,徑自向前走去,這回換成顧希言跟在她身後。這一帶巷子裏盡是深宅大院,高牆上爬滿了青青的藤。金陵不比北京苦寒,即使在冬天,草木也沒有完全凋零,依舊是潤澤的,青碧的,充滿了勃勃生機。


    沈瓊英突然開口道:“巷口到了,醉仙樓就在南邊不遠處,謝謝你送我,告辭了。”


    出了這個巷子便來到金陵最繁華的聚寶門一帶,市井的喧囂撲麵而來,顧希言愣了一下,無端覺得路邊的燈光有些刺眼,脫口道:“你等一下。”


    第29章 麵茶+危局


    沈瓊英回首看向顧希言。


    顧希言清了清嗓子, 正色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真凶,不會冤枉無辜,也不會放過有罪之人。所以你也不要灰心, 心無旁騖做好眼前的事吧。”


    沈瓊英露出笑容:“好, 我也信你。”


    第二天上午, 應天府衙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說是掌握了張侍郎一案的重要證據, 指名要見應天府推官江文仲。


    臨近年關, 應天府一連接到好幾個案子, 江文仲這段時間忙得焦頭爛額。那人在外麵等了好一會兒, 才被帶到他麵前。


    來人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神情似有些倉皇,見到江文仲便叩下頭去:“小的張文亮見過老爺。”


    江文仲眉頭微皺:“你且起來, 你是什麽人, 你說有張侍郎一案的重要證據,究竟是什麽證據?”


    張文亮起身後,顫聲道:“小的前不久曾在醉仙樓做過跑堂, 後來因醉仙樓生意不好, 便去了輕煙樓當夥計。張侍郎去世那晚曾在醉仙樓用晚餐, 那時小的正好也在,親眼見張侍郎與沈掌櫃起了爭執。”


    江文仲這才留意看了張文亮一眼,沉聲道:“你是說,張侍郎與沈掌櫃起了爭執?”


    “正是。”張文亮受到鼓勵,開始詳細描述當晚的情形:“那晚張侍郎是在西樓的一間小閣子裏單獨用餐,是沈掌櫃親自出麵接待的,直到戊時初才離去。他們二人一直在閣子裏密談, 還是小的去送菜時,在門外聽到他們在低聲爭執。”


    江文仲隨即問:“你可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內容?”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我隻隱約聽到了一部分。隻記得張侍郎斥責沈掌櫃不知好歹、不識抬舉,說自己這些日子已經焦頭爛額了,沈掌櫃竟然不能體諒。”


    江文仲皺眉:“那你可曾聽見沈掌櫃說了什麽?”


    張文亮遲疑片刻,終是咬牙道:“沈掌櫃說,像張侍郎這樣的人,早晚要遭報應的,她等著看張侍郎的結果。”


    張文亮見江文仲隻是沉吟,索性心一橫道:“老爺,小的所言句句是實,絕不敢有半點欺瞞。如此看來,沈掌櫃似是與張侍郎積怨已久,她還詛咒張侍郎早晚要遭報應,很可能是她氣急之下殺害了張侍郎,畢竟最毒婦人心呀。”


    江文仲沉吟道:“現在沒有證據,不可胡亂推測。你且回去,此事也不要告訴旁人,以防打草驚蛇,等我稟告了長官再做定奪。”


    張文亮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便不再多言離去了。因顧希言、韓沐去郊縣公幹不在府衙,張文亮邊將此事直接告訴了應天府尹李公弼。


    李公弼聽到此事倒是很重視:“既然是醉仙樓的夥計親眼所見,沈瓊英自是有重大嫌疑,你現在就去醉仙樓,把沈瓊英帶回府衙問話。”


    江文仲猶豫道:“畢竟沒有證據,冒然帶人不好吧。何況提供信息的人現為輕煙樓的夥計,若是同行之間惡意誹謗......”


    “江推官。”李公弼打斷了他的話,正色道:“張侍郎一案已經拖了快一個月了,至今還未找到凶手,如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連李閣老都驚動了。若是朝廷怪罪下來,誰能擔得起這責任?”


    話說到這份上,江文仲也不好多言,隻得帶了幾名衙役一徑來到醉仙樓。此時還不到中午,樓內並沒有多少客人。江文仲清了清嗓子道;“應天府辦案,一應閑雜人等速速回避。”


    見是官府的人來了,寥寥幾名食客連賬也顧不上結,很快便做鳥獸散,江文仲又對一旁的夥計道:“請你們沈掌櫃前來說話。”


    也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沈瓊英款款從後廚走出來,神色倒是相當鎮定,上前行禮畢,沉聲問道:“不知江推官找我何事?”


    不過一年輕女子,遇事竟能如此不慌張,江文仲心下倒是對沈瓊英有些佩服,不知為何竟有些氣短,咳嗦一聲道:“據證人來報,張侍郎去世那晚在醉仙樓用餐,你曾與他有過爭執,可有此事?”


    沈瓊英愣了一下,隨即道:“確有此事,但這與張侍郎之死有何關係?”


    江文仲皺眉問:“你因為什麽事和張侍郎起爭執?”


    沈瓊英沉默片刻道:“張侍郎雖是醉仙樓的老主顧,但我一向不喜歡他的為人,他既輕薄又貪婪。那晚他心情不好又喝了酒,便對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我讓他嘴巴放幹淨一點,他就說我不識抬舉,為此才有了爭執。”


    沈瓊英的話和張文亮的證詞倒也對的上,江文仲想起了李公弼的囑托,皺眉思索片刻,提高了聲音道:“沈掌櫃經營醉仙樓多年,也該知道這是應酬時難免的事,避開也就可以了,何必詛咒他不得好死,還要親眼看他的結果,我看你與他還有別的矛盾吧?”


    沈瓊英的怒火一點點冒上來:“江推官這是何話,張侍郎身為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之下調戲民女,這難道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除此之外我與他並無矛盾。”


    江文仲輕咳一聲:“這麽說來,沈掌櫃是有殺人動機的,且跟我回府衙,細細回話吧。”


    江文仲向一旁的衙役使了個眼色,衙役立即上前要把沈瓊英帶走。


    “慢著。”沈瓊英冷冷掃了江文仲一眼,提高了聲音道:“官府又如何,難道可以隨意拒捕百姓,我究竟犯了什麽律條,還請老爺明示。”


    江文仲卻沒料到沈瓊英這般牙尖嘴利,楞了一下,頗有些氣急道:“這些話你到衙門裏說吧。”又斥責一旁的衙役:“你們還愣著幹什麽,趕緊將她帶走。”


    這抓人的理由實在有些牽強,眾位衙役麵麵相覷,還是一名中年衙役出頭對沈瓊英道:“沈掌櫃,你還是識相一點吧,到了府衙也不過是照常問話,若你無罪,自然會放出來的。”說完便要上前拉扯。


    “我看誰敢把人帶走。”


    沈瓊英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驚喜道:“謝表哥來了。”


    謝臨用眼神安撫過沈瓊英,冷聲對江文仲道:“江推官,在下謝臨,敢問我表妹究竟犯了什麽律條?”


    江文仲頗為頭大,索性心一橫道:“令表妹身涉嫌疑,我奉李府尹之命,將她帶到府衙問話。謝掌櫃也是金陵有頭有臉之人,應該知道妨礙官府辦差,該當什麽罪過。”


    “哦?”謝臨淡淡一笑:“李府尹和我也算故交,江推官既然要將舍妹帶走,我正好也有話要問李府尹,煩請江推官給我帶個話。”


    謝臨靠近江文仲,低低耳語了幾句話。江文仲當即變了臉色,躊躇片刻道:“即是這樣,等我請示府尹後,再做定奪。”


    說完,江文仲狠狠瞪了謝臨一眼,厲聲對一眾衙門道:“我們走。”


    謝臨冷冷看著江文仲一行人離去,轉而安撫沈瓊英道:“放心,他們不敢上門再找你的麻煩了。”


    沈瓊英感激之餘也升起一絲好奇:“謝表哥剛才對江推官說了什麽話,他居然就灰溜溜地離開了。”


    謝臨笑了笑:“應天府尹李公弼不是什麽清廉之人,有把柄在我手裏。這些事情你不用知道得太多,管好醉仙樓的生意即可。”


    沈瓊英此時放鬆下來,想起醉仙樓的經營又皺起了眉:“剛才官府來抓人,有幾名老主顧恰巧在這裏用餐都見到了,坊間向來謠言傳得很快,醉仙樓最近生意本就蕭條,又發生了這樣的事,簡直是火上澆油了。”


    謝臨見沈瓊英十分沮喪,安慰道:“這些困難都是暫時的,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自然會還你一個清白。”見沈瓊英還是鬱鬱的,又指了指一旁的食盒笑道:“你不是說,三山街東麵的徐記點心鋪做的麵茶特別好喝嗎,我今日路過那裏特地買了一碗,你趁熱快嚐嚐吧。”


    “徐記點心鋪的麵茶?”沈瓊英露出笑容:“謝表哥有心了。”


    謝臨笑了:“即使發生了天大的事,也要好好吃飯,這是你的原話吧。趕緊吃吧,不然就涼了。”


    麵茶是北京很流行的一樣小吃,近來也漸漸在南京風靡。是將碎核桃仁、芝麻用牛骨髓油炸熟了,再加精鹽、白麵不停地炒,熟透了起鍋就成。想喝的時候用滾水衝了,拌勻即可。因製作簡便,省時省力又能充饑解渴,所以很受中下層人士歡迎。


    製作麵茶關鍵在火候,火小了,就沒了麵茶獨有焦香口感,火大了就容易糊鍋,因此極難把控,也唯有徐記點心店火候把控得恰到好處。


    沈瓊英打開食盒,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舀一勺麵茶喝下去,隻覺熱乎乎黏糊糊鹹鮮適口,咀嚼之間能感受到細碎的芝麻和核桃顆粒,麵香與芝麻香、核桃香交融,味道極為誘人,沈瓊英一連喝了好幾口麵茶,隻覺得胃裏暖融融的,別提有多舒服了。


    沈瓊英見謝臨隻是含笑望著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謝表哥怎麽不吃?”


    謝臨笑了笑:“你吃就好,我不大喜歡這些北方的食物。”


    沈瓊英不禁為他感到遺憾:“北方的食物也很好吃呀,尤其是冬天,燒羊肉、爆羊肚、燙麵餃子,吃下去全身都會暖和起來。”


    謝臨笑笑道:“我說不過你。對了,我今天來,是有事情特地要和你商量。”


    “何事?”沈瓊英隨即問。


    謝臨看了看沈瓊英的臉色,遲疑片刻終是下定決心道:“我看醉仙樓還是先停業一個月吧。”


    第30章 遊湖驚變


    “為什麽?”沈瓊英隨即道:“此時停業不正好顯得我們心虛?再說醉仙樓我經營多年,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規模,也不好說停業就停業啊。”


    “你先別著急。”謝臨安撫道:“你不是也曾說過,東樓有些破舊,想要翻新一下嗎?橫豎醉仙樓最近生意不大好, 借停業這一個月時間, 把東樓整修一下, 豈不一舉兩得?”


    “可是......”沈瓊英還在猶豫:“一些老主顧已經習慣在醉仙樓用餐兼宴請賓客了, 若停業一個月, 他們會不會從此後不再選擇醉仙樓。”


    看著一向辦事老練的沈瓊英此時變得顧慮重重, 謝臨笑笑道:“英英, 你應該對自己的廚藝更自信一點, 醉仙樓的地位不會被輕易取代的,更何況......”他壓低了聲音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如今官府急著了結張侍郎一案, 你無意間被卷了進去, 現在醉仙樓處於風口浪尖,暫時避避風頭也好。你這段日子疲於應付,也正好給自己放個假。”


    沈瓊英沉默片刻, 開口道:“謝表哥的意思我明白了, 容我再想想好不好?”


    停業一個月並非小事, 謝臨也知道醉仙樓對於沈瓊英的意義非常,隨即道:“也好,不過要快一些,你想好了隨時告訴我。”


    當天夜裏,沈瓊英又做了同樣的夢。


    依稀間,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家位於南台巷的老宅,因為長年無人照料, 宅院已經破敗不堪,昔日的後園已經長滿雜草,池塘也已經幹涸,亭台樓閣內灰塵密布,結滿蛛網。


    她恍惚覺得自己有事情要去書房找父親沈德清,卻又迷路了,想要打聽四周空無一人,她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走了很久,才來到一處空曠的院落。


    與四周的荒涼景色不同,這處院落裏的花草樹木像是有人打理過,很是幹淨整齊。沈瓊英見到院落正中掛著“靜心齋”的匾額,恍然意識這裏正是沈德清的書房。


    沈瓊英走上前推開門,內裏的陳設似乎和十多年前並無不同,她信步來到西麵的房間,赫然發現當中的紫檀木書案上擺著沈德清的遺像,與平日儒雅的形象不同,像中他雙目通紅,似是要滴出血來。


    沈瓊英突然心跳加速,覺得胸口鈍鈍的痛,她想要張口問父親,卻發現在在這裏發聲是很困難的事。她拚命掙紮,猛然驚醒,才發現又是一場幻夢。


    窗外淅淅瀝瀝,似是又下起了雨,簷溜的積水滴在石階上的瓷花盆上叮當作響,沈瓊英橫豎睡不著,思緒又回到九年前的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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