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子陰涼下來,不是憑白惹人猜疑嗎?


    他的視線似不經意的掃過隔壁桌,那邊坐著一個酒糟鼻的老人,一頭白發亂糟糟的,他吃席也自帶了一個酒葫蘆,此時正不客氣的將酒桌上的黃酒往自己的酒葫蘆裏裝。


    宋四豐隨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小聲的道:“那就是我曾經和你說過的,會算卦相麵的童生伯伯。”


    他瞧了老者狼狽的模樣幾眼,歎息了一聲,“唉,越老日子過得越糊塗了。”


    宋延年點頭,“記得,你以前說他經常被人砸攤,還勸我不要老是給人看相,我都記著。”


    他的目光一轉,又落到坐老伯對麵的一個胖道士身上。


    宋四豐緊張了:“兒,你那珠子還是收起來吧,回頭給他們發現不對勁了。”


    他還是不想讓旁人知道自家兒子能通鬼神,現在這樣好好的做舉人老爺就好了。


    宋延年安撫他:“沒事,我會小心的。”


    宋延年發現,這胖道人雖是道士裝扮,周身卻無一絲道韻,反而是童生老伯摸到了道韻的存在。


    這幾年相麵術估計有所精進,起碼砸攤子的人應該是少了。


    宋四豐聽到自家兒子的話,這才有心思多看了胖道士兩眼。


    這一看,他就驚歎了:“他還真是胖墩啊。”


    這不是他誇張,而是這道士真的胖,酒席一桌本來可以坐十個人,他們那桌因為坐了那道士,結果就隻有九個人坐席。


    真是一個頂兩個!


    那身材看了都累人。


    旁邊老江氏聽到了也來湊了一句熱鬧,“別看人家胖,他是有真功夫在手的,這可是江家幾個小子從紫陽觀裏請來的。”


    宋延年聽到這裏忍不住笑了一聲,果然是官清書吏瘦,神靈廟祝肥。


    看來,這紫陽觀的香火應該是不錯。


    那邊,江祿華也走到胖道人身邊,他彎腰態度恭敬的請示。


    “空道長,禮桌都已經安排好了,煩請您過去看看,是否一切都妥當。”


    “稍等!”空道人夾起一道馬蹄炒豬肚,他嚼了嚼幾下,待吞下肚這才擦嘴起身。


    “行,我隨你去一看。”


    待兩人走遠了幾步,江老童生看著胖道士的背影嗤笑了一聲,他嘟囔道。


    “一桶水搖不響,半桶水它哐當響,過九不過十,都說了不能辦不能辦,唉,大凶之兆喔!”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算了算了,這江老太公自己也都有所察覺,心裏有數著。


    他拿起酒葫蘆對嘴又是一口,酒喝得太凶太急,溢出嘴角沾濕衣襟他也不以為意,隨手擦了一下,大大咧嘴稱讚道。


    “香!”


    同桌的人看著他歎息了一聲,唉,這就是他們界橋村的老童生了。


    他們的視線又落在了隔壁桌的宋延年身上,哀怨:同樣是讀書人,怎麽差這麽多啊。


    既然是壽宴,那就少不了那道豬腳長壽麵,長壽麵寬寬又長長,寓意著這命數長長久久。


    豬腳長壽麵上桌,宋延年就起身替他爹和他奶奶夾了一小碗麵條,澆了點湯頭又添一塊豬腳。


    “吃吧,沾點喜慶,麵條還怪香的。”


    旁人陸陸續續的都夾了這道菜,大家一邊夾一邊招呼旁邊坐席的人。


    “來來,七十古來稀,咱們也沾沾這老壽公的福氣。”


    “都吃都吃,不要客氣。”


    堂屋裏,老壽星江老太爺穿著一身簇新的福紋褂子,正端坐高堂,樂樂嗬嗬的接受下頭的兒孫的拜壽。


    空道人進來時,江老太爺熱情的打招呼,他眼睛有些渾濁,牙口也不好,再加上去年輕微有些中風,說話還有些囫圇。


    “道,道長來了,快快,給,給他看座。”


    空道人浮塵一甩,身上的肉也跟著顛簸了幾下,“不用,我來看看。”


    他的視線在八仙桌上掃過,香爐,蠟千,壽蠟,本命延年壽星的神碼,黃錢,紙元寶……


    樣樣不缺。


    他問江祿華:“貴人請了嗎?”


    江祿華連忙點頭:“請了請了,請的是新中舉的舉人老爺,他剛才就坐在您隔壁那桌,模樣生的特別好的那個少年郎。”


    空道人點了點頭,隻見他閉目念念有詞的祝禱,片刻後,他睜眼,麵上似有疲憊。


    “可以了,一定沒有問題。”


    “你請的這貴人好,延年祝壽送延年,今日有他鎮宅,此地就是延年宅。”


    “延年宅星宮相生,外土生內金,男女高壽,夫婦和諧,兒女滿堂,子孝孫賢,富貴榮昌,是盡善盡美的大吉之宅。”


    “好!”江祿華一拍大腿:“道長真神人也,我這姑父給表弟名字取得好,他確實是叫宋延年。”


    空道人隱隱自得一笑,那自然,做他們這一行,別的業務不說,耳朵那是要比別人來得靈敏,別看他方才在桌上吃吃吃,好似什麽都沒有在意似的。


    實則上他眼光六路,耳聽八方,這宋舉人可是今日壽宴上大家談論最多的人物。


    知道名字算啥,他還知道他娘小時候被外家虐待的不輕,也知道他和外家都斷親了。


    他淡然一笑,“好說好說。”


    “這都是貧道掐指一算,無量壽尊告訴我的。”


    有了空道人的鏗鏘有力的保證,堂屋裏江家兒孫都歡喜極了,江祿華的老爹又分派江祿華,讓他將道長好好送回宴席上,並且特意囑咐他要給道長上壺好酒。


    江祿華:“好嘞!”


    這做道士就是比做和尚好,又不忌酒又不忌葷腥。


    空道人糾正道:“隻有我們正一派如此,你當著全真派可不敢這般說,他們嚴守紀律,茹素的。”


    說到茹素,空道人自己砸吧砸吧嘴巴,想想都替他們饞的慌。


    “要我說,也是他們迂腐。”


    “《周禮》中可是記載了,這酒人掌為五齊三酒,祭祀,則供奉之。可見,這酒它就不是個壞東西。”


    江祿華笑笑,“是是。”


    原來不單單他們凡人如此,這道長不同派係間也會互相抨擊對方啊。


    空道人瞥了他一眼,“小子你別不信,酒勢辟邪,勝於他物,像我們正一派,可是將好酒當做水丹的,就比如龍虎酒,每壇淨重三斤三兩,取的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生生不息之意。”


    “像老太爺這般飲一些都無恙,可福運綿長。”


    江祿華是個孝順的兒孫,他聽到這立馬肅容,拱手作揖道。


    “請道長賜酒。”


    空道人輕甩浮塵,“好說好說。”


    嘻嘻,又賣出酒了。


    這邊眾人開席,那邊堂屋裏壽星公的兒孫正在為他敬酒祝賀。


    宋延年側耳聽,堂屋裏熱熱鬧鬧的。


    “一拜,祝老壽星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二拜,祝老壽星日月昌明,鬆鶴長春。”


    “三拜,……”


    宋延年轉頭見自家老太太臉上有豔羨之意,顯然是羨慕的很。


    他伸手摟住老太太有些佝僂的身子,親呢的道。


    “奶奶,明年你也六十九了,我讓老爹也給您辦個熱熱鬧鬧的大壽,除了戲班子,咱們再請一些舞獅紮高腳的回來好不好。”


    “唔,讓他們穿彩衣給您跳扇子舞。”


    老江氏樂得合不攏嘴,卻又推拒,“嗨,我一個老太太要辦什麽大壽喲。”


    “你和你爹攢點銀子都不容易,再過個月把時間,你不是得出發去京城趕考了,都說窮家富路,到時你多帶些銀錢出門啊。”


    “自己在外頭要吃好點穿好點,不要舍不得花錢,戲文裏都說了,先敬羅衣後敬人,咱們延年也要買些光亮的衣裳穿穿。”


    宋延年:“有,都有,我在外頭才沒有虧待自己。”


    他安撫的摸了摸老人有些枯瘦的肩膀,“沒事的奶奶,趕考和辦大壽的銀兩,我爹都有,是吧爹。”


    宋四豐也連忙表態,“是啊是啊。”


    “給您辦壽這事,我和二哥三哥他們原先就有打算的,錢的事哪裏用你操心,咱們家現在可不缺錢。”


    老江氏笑得開心,最後還偷偷的摸了下眼角的眼淚。


    她嘟囔:“那我可得把命吃的再長一點,這日子真是越來越有盼頭了。”


    宴席過了一半,江老太爺在兒孫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他顫顫巍巍的舉起手中的杯子,朝眾人致意。


    “都,都吃啊,開開心心的吃,今,今兒要吃的飽飽的啊,都吃都吃。”


    吃飽是老人最樸實的祝福。


    大家夥兒大笑,一些好事好熱鬧的還衝江老太爺高喊,“老太爺萬壽無疆。”


    宋延年目光掃過老太爺一眼,隨即頓了頓。


    宋四豐的心思恰好在宋延年身上,他看到這一幕連忙追問,“怎麽了,可是有什麽不妥。”


    宋延年想了想,湊近他爹小聲道:“這舅奶是不是沒了啊。”


    宋四豐點頭,“去年他們家兩個老人都病的厲害,結果舅奶沒熬過,舅爺後頭反而是有所好轉。”


    宋延年不再說話,他再次看了一眼老人平靜又滿足的麵容,總覺得多言的話無需再說。


    酒席正熱鬧,主家一個個都在敬酒,台階上首的老太爺舉酒杯微微側頭,好似那兒有誰正在和他說話。


    他笑眯了一張褶子臉。


    宋延年看著相攜而站笑看兒孫的江老太爺和江老太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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