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琉璃遲遲沒有投胎,一直徘徊在秦箏身邊,陪著她讀書上課,看著她吟詩撫琴,滿身的殺氣和戾氣一點點淡去,幾乎不像個厲鬼了。


    秦箏也不怕這位“鬼姐姐”,待她如待尋常親友一般,兩人時常交流課業,度過了一段親密無間的好時光。


    “姐姐懂得可多了!”


    秦箏興致勃勃地拉著聶昭,小鳥一樣說個不停,“我不熟悉的典故,不了解的逸聞,她都能說得上來。除了嬤嬤,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博學的人。”


    說到這裏,她又有些沮喪:“倘若姐姐還活著,該是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隻可惜……”


    聶昭安慰道:“正因如此,你才要加倍刻苦努力。來日你成為仙官,為天下人主持公道,世上便不會再有下一個琉璃。”


    “就像聶姑娘一樣嗎?”


    秦箏抬起臉來,眼中閃爍著憧憬的光亮。


    聶昭笑道:“就像阮仙君一樣。我還差得遠呢。”


    秦箏受她鼓舞,大大振奮了一番精神,又接著道:“對了,能否請你幫我找個人?嬤嬤前些時日說要回鄉探親,至今沒有消息,我擔心她遇上了什麽變故……”


    “這個不難,包在我身上。”


    聶昭一口答應,“我常聽你提起這位嬤嬤,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秦箏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眼中浮現幾分懷念之色:


    “嬤嬤她……是位端莊持重的老婦人,不太喜歡與人說話,待我卻很和藹。談起學問,她總是嚴謹、自信又從容,不卑不亢,不驕不餒。不知有多少次,都是她撫平了我心中的恐慌。”


    “爹娘不肯讓那些夫子提點我,從小到大,都是嬤嬤瞞著他們,手把手教我讀書。也是她告訴我,不可自怨自艾,唯有奮發進取,才能將命數掌握在自己手中……”


    聶昭正聽得入神,忽然迎麵撞上一道人影,下意識地讓開幾步。


    那人卻不依不饒,一把扯住她道:“別走!”


    “嗯?”


    聶昭扭頭看去,隻見對方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美婦,麵色是濃妝都遮掩不住的憔悴,卻將下頜抬得很高,強撐著高門貴婦的雍容氣度。


    在她身後,還跟著兩個濃眉大眼、細皮嫩肉的小男孩,一個七八歲模樣,另一個約莫十歲出頭。


    這三人穿著半新不舊的春衫,每一道褶皺都被仔細熨燙撫平,卻始終難掩陳跡,好像一張青春不再的臉。


    尤其是那婦人,發量不算大,發髻卻梳得很高,端端正正插著一支鎏金黃銅步搖,在燈火映照下明晃晃地閃光,一看就是家道中落,捉襟見肘地維持著最後的體麵。


    “娘……?”


    秦箏停下腳步,目光中隻有警惕戒備,絲毫沒有與親人重逢的欣喜,“你來做什麽?”


    那婦人脂粉下的麵皮微微一抽,精心畫過的雙眉立起,帶出幾分尖酸刻薄的凶相來。


    她疾步上前,緊盯著秦箏道:“好,好啊。你這不孝女,翅膀硬了,就連自己的爹娘兄弟都不認了?”


    見秦箏一言不發,她又紅著眼抬高嗓門:


    “你可知道,你父親和兄長都下了獄,很快就要被流放去離洲了!那種蠻荒之地,人煙稀少、妖獸橫行,他們怎麽受得了?全家人都盼著你為他們說情,你卻不聞不問,連家也不回了,這是要與秦家斷絕關係嗎?”


    聶昭一聽,差點沒當場笑出聲來。


    還有這種好事?


    她見暮雪塵有心上前,連忙一把將他攔住,壓低聲音道:“我們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此事還須秦姑娘親手了斷,你且看著。”


    “娘,女兒隻有一句話問您。”


    麵對母親聲淚俱下的質問,秦箏語氣平淡,神色泰然,如同一尊安詳沉靜的白玉佛像。


    “父親和大哥與鎮國公勾結,將我的試卷出賣給他們,又為了封我的口,企圖逼迫我嫁給周韜。這些事情,您都知道嗎?”


    “這……”


    秦母一時有些心虛,但很快又理直氣壯起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能有錯不成?”


    “你爹說得對,你一個女兒家,讀那麽多書做什麽?還不如給兄弟謀個好前程,往後他們登上高位,你做個享清福的正房娘子,既有夫君寵著,又有娘家兄弟幫襯,這不就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嗎?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聶昭心想,在封建時代背景下,這或許的確就是“神仙一般的好日子”了。


    至於為何秦箏不甘心、不願意,大概也沒什麽旁的原因,就因為【她是個人】吧。


    但凡是人,落在不如意的境地裏,又意識到了這種不如意,總是要不顧一切往上走的。


    “娘,我不明白。”


    秦箏低垂著眼睫,嗓音輕柔而篤定,“我想了很久,很多,卻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何我要給兄弟謀一個好前程,卻不能為自己去謀、去爭呢?”


    秦母微微一怔,眼神遊移:“這……血濃於水,兄弟姐妹之間,本就該互幫互助……”


    秦箏苦笑道:“我贈他們一腔熱血,他們還我一把屠刀,這就是娘眼中的‘互幫互助’?既然如此,您不妨早些告訴我,你們養我隻當養一頭待宰的豬羊,也好過讓我白白期待,錯將屠夫當作親人。”


    “放肆!”


    秦母氣得渾身發抖,尖尖的指甲幾乎戳到秦箏臉上,“我是你娘,你敢這樣與我說話?書院是怎麽教你的?你等著,待我見到夫子,定要與他們理論……”


    “理論?”


    聶昭在一旁忍俊不禁,“看夫人如今處境,怕是進不了書院的門吧?”


    “你還有臉說!”


    秦母被戳中痛處,眼睛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要不是你們,秦家怎會被抄沒家產,祖宗基業毀於一旦……”


    聶昭:“哈哈!”


    秦母:“……”


    聶昭:“對不起,我不該笑,是不是?但我也沒辦法,人是我打的,你在我麵前哭訴他們被打得有多慘,我實在很難不笑。”


    秦母:“………………”


    一哭二鬧都徒勞無功,她隻能使出最後一招殺手鐧,轉向秦箏發狠道:


    “你可以不救你父親和大哥,但你身為長姊,必須收養兩個弟弟,帶他們一道飛升。”


    她自以為握住秦箏把柄,越說越是得意:


    “你不是想成仙嗎?你若不答應,我就一頭碰死在這裏,讓天下人都知道,你秦箏是個逼死母親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從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喚道:“秦夫人,秦夫人。”


    “什麽事?”


    秦母冷不防被人打斷表演,沒好氣地回過頭去,“沒看見我正在教訓女兒——”


    她身後那人是個女郎,聞言輕笑一聲,幽幽道:


    “你說的‘一頭碰死’,是指這樣嗎?”


    女郎緩緩抬起頭來,撥開披覆在額前的黑發。


    隱藏在那頭長發後的,赫然正是一張鮮血淋漓、皮焦肉爛,半麵都是森森白骨的淒慘麵孔。


    “秦夫人,你好呀。”


    琉璃眯縫起沒有眼球的雙眼,牽動著牙床外露的臉頰,向秦母綻放開一個千瘡百孔的微笑。


    秦母:“————”


    “啊————啊啊————”


    “有鬼啊啊啊啊啊————————!!!!!”


    ……


    就這樣,秦箏與原生家庭之間的孽緣,在母親和弟弟們刺破天際的慘叫、落荒而逃的背影中,斷了個幹幹淨淨。


    直到這一家子螞蝗精跑得不見蹤影,聶昭才發現暮雪塵一直緊緊攥著她衣袖,身板挺直,神情僵硬,雙眼怔怔凝視著虛空。


    聶昭:“……雪塵?你該不會是害怕女鬼吧?”


    暮雪塵:“不是。”


    聶昭:“那個,你不用勉強。我已經見過怕狗的魔頭,就算你是個怕鬼的仙官,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暮雪塵:“不是。真的不是。”


    情急之下,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加快語速:“從剛才開始,那個‘怕狗的魔頭’,就一直在酒樓上看著你。我隻是在防備他。”


    聶昭:“???”


    她猛然回頭,隻見身著紅羅衫、頭戴桃花簪的俊美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斜倚在酒樓窗口,遙遙向她舉杯。


    “聶姑娘,別來無恙。要上來共飲一杯嗎?對了,狗不得入內。”


    “聶姑娘,你就聽他這一回吧!”


    還沒等他說下去,白貓小桃紅就從他頭頂冒出來,給他戴上了一頂既不威武、也不風流,但別有一番活潑可愛的毛絨帽。


    “前日慶功宴上,有幾個兄弟喊上了熟識的犬妖朋友,可把他嚇得不輕,都把醬油當成酒喝下去了!”


    第28章 自淩雲(一卷完)


    “聶姑娘,請。”


    “黎公子客氣。”


    聶昭從黎幽手中接過茶盞,禮貌地一點頭,“我頭一回知道,妖魔也有這般雅興。坊間傳言,果然多有不實之處。”


    “可不是嗎?”


    黎幽不以為意,依舊笑得溫文爾雅,宛如一幅毫無瑕疵的美人圖,“仙界和人間,對我們都有諸多誤解。若有機會,還望聶姑娘代為澄清一二。”


    聶昭擺手道:“別埋汰我了。你若真有心澄清,‘抱香君’還會被傳成一個無法無天的殺人魔?我看你啊,就是不想討別人喜歡。”


    “……”


    聽見她這句大實話,黎幽眉峰跳了一跳,方才還像圖畫一樣的笑容瞬間鮮活起來,“姑娘通透。”


    聶昭也不謙虛:“那是,我這孩子打小就聰明。”


    ……


    他們此刻相對而坐的所在,已經不是方才相遇的酒家,而是臨近湖邊的一座寬敞露台。


    這湖也不是尋常的湖,形似一輪滿月,周圍是熱鬧的十裏長街,一座極大、極富麗的舞台如同一朵水蓮,在夜幕下的湖心盈盈盛開,映著輝煌的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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