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虛湖內部空間經過陣法擴展,比外觀更為開闊,遠望去隻見煙波浩渺,水天一色,天與水一般近在咫尺,絲絮般的流雲觸手可及。


    與其說是湖泊,倒不如說更像是一片高原內海。


    舟行水上,人在畫中,仿佛墜入了一個碧藍色的夢境。


    班船足可承載百餘人,弟子們三五成群,有的在船艙裏小憩,有的在甲板上談笑風生,共賞這片仙境般的湖光山色。


    聶昭也沒閑著,充分活用楊眉開朗大方的人設,借著寒暄的機會在船上裏裏外外轉了一圈,有意無意將同門摸了個遍,順手給他們做了一套全身體檢。


    結果不出所料——這些深受內門青眼的“人上人”,除了零星幾個之外,幾乎都沒有遭受附骨木侵蝕的痕跡。


    與外門弟子的感染率相比,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聶昭試著與他們閑聊:“師兄師姐,我聽說天工長老的‘碧玉神木牌’十分靈驗,你們可曾用過?”


    內門一向不愛搭理外門,她陪著笑臉打聽了老半天,也沒幾個人願意賞臉答話。


    好在隻是沒幾個,不是完全沒有。


    “神木牌?”


    有位師兄一看就是個粗人,聞言一個倒仰,鼻孔正對著聶昭,噴出的豪氣差點熏她一臉,“那是天工一脈最低檔的靈器,我們用它做什麽?”


    “小師妹,新來的吧?你有所不知啊。”


    還有個一臉精明的師兄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向她透露,“這木牌根本不是天工長老的作品,而是長老門下弟子煉製,做工粗糙,就勝在一個價格便宜。咱們但凡有點家底,自會去買更好的,不會拿這個當護身符。”


    他也不藏私,一翻手掌亮出塊鮮紅的玉佩,遞到聶昭麵前:“你看,此物名為‘龍紋瑪瑙’,乃是碧虛湖特產的一種礦石。用這個做護身法器,比木牌好用多了。”


    聶昭定睛細看,隻見這玉佩晶瑩柔潤,內蘊光華,其中隱有幾道蜿蜒紋路,一看便不是凡品。


    隻是光鮮過了頭,紅得有幾分刺眼,讓人看著不大舒服。


    她若有所思道:“所以說,所謂的‘碧玉神木牌’,隻有家境普通的外門弟子才會用咯?”


    那師兄點頭道:“可以這麽說。大家明麵上不提,其實看到佩戴木牌的弟子,就知道他們出身不好,沒必要攀附結交了。”


    “……”


    聶昭謝過他指點,找了個角落站定,不動聲色地分析道:


    “如此說來,附骨木的目標,從一開始就隻是外門弟子。準確來說,是資質平庸、家世尋常,無法為宗門作出貢獻的弟子。”


    “那麽,我和洛湘的木牌……”


    葉挽風頓了一頓,波瀾不驚地吐出口氣來,“對了,我聽人說過,天工長老有意扶持自家弟子競爭下一任掌門。給我們下個套,對他來說也是美事一樁。”


    “……”


    聶昭背靠欄杆而立,頭頸後仰,任由湖上涼風吹起她頰邊的碎發。


    一望無際的碧空落在她眼中,因著心事重重,平添了一層濃重的陰翳。


    她還記得,離洲探險那一夜,那些外門弟子是如何熱情地圍著她,爭相將“神木牌”送給她防身。


    他們發自內心相信,這就是自己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


    對幕後策劃者來說,他們——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究竟算是什麽呢?


    會說話的血袋?


    會走路的薪柴?


    鐮刀割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韭菜?


    碧虛湖清氣充盈,鍾靈毓秀,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好山水。


    可惜山水不養人,許多人懷揣著一腔熱忱而來,在這裏一點一滴熬幹了心血,離去時就像洛湘一樣,胸中隻剩烈火燃盡後的殘灰,岌岌可危地支撐著一身枯骨。


    聶昭正兀自出神,忽然隻聽見頭頂一聲清鳴,一隻仙界常見的鸞鳥從空中掠過,背上隱約可見一道人影,越過他們直奔湖心島而去。


    聶昭一怔:“這湖上不能禦劍,可以禦鳥嗎?”


    有八卦的弟子接茬道:“咱們當然不能啦。不過我聽師父說,若是仙官下凡,別說騎鳥,騎在我們頭上飛都行!”


    “仙官……”


    這個節骨眼上,是誰上趕著過來添亂?


    還不等聶昭消化這個信息,緊接著便是一聲石破天驚的巨響,分明是從湖心島傳來,震蕩直達湖底,在水麵上激起了數尺高的風浪。


    “哇?!怎麽回事……!!”


    “島上出什麽事了?!”


    聶昭一聲“臥槽”噎在嗓子眼裏,人已經飛撲出去,一把抄起甲板上翻滾的黎幽——他剛剛攤開四肢躺平曬太陽,結果一不留心,當場被突如其來的巨浪掀了出去。


    這震蕩還不是一次性的,聶昭剛攥住黎幽的尾巴根,第二、第三波隨後而至,似有排山倒海之威,瞬間將船頭掀起九十度角,成了條驚險刺激的海盜船。


    “這是在幹什麽?”


    聶昭伸腿勾住欄杆,整個人像隻蝙蝠似的倒掛下來,懷裏還緊緊抱著黎幽,“他們島上鍋爐房炸了,這麽大動靜?”


    眼看無法正常登島,她索性放出神識,試圖在覆蓋整座湖心島的法陣中尋找一絲罅隙。


    “不行。近日歲星殿加固了法陣,我們進不去。”


    暮雪塵的聲音從黃金屋中傳來,罕見地帶上了一絲焦灼,“師妹,這次還是——”


    “不能撤退!別擔心,放著我來。”


    聶昭斬釘截鐵地打斷他,“現在島上亂成一團,正是大好時機。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都必須想辦法混進去,搞清神木牌的來曆。”


    旁人或許鑽不了空子,但她在黑骨林獲得的神秘外掛,直到現在依然穩定運行,為她提供了一雙鷹隼般的銳眼,還有兩個梆梆硬的拳頭。


    即使是歲星殿布置的法陣,她也未必找不到破綻。


    聶昭從黑骨林歸來以後,阮輕羅曾為她做過檢查,說她周身經脈好似經過烈火淬煉一般,強度和韌性都大幅提升,就像武俠小說裏打通了任督二脈。


    【我查看過黑骨林中的法陣,那原本是昔日仙魔大戰中,太陰殿保護百姓時常用之物。法陣樣式古老,說不定是哪位前輩上神所設,其中還留有上神的靈力。】


    【當時,你拚著一口氣強行啟動法陣,那股靈力便匯入你體內,讓你在某些方麵擁有了媲美上神的能力……不過,這也隻是我的推測罷了。】


    阮輕羅這樣告訴她。


    【聶昭,你或許是在不經意間,獲得了來自“前人”的傳承吧。】


    ——既然是傳承,哪有不穩的道理?


    聶昭信心十足,現實也果然如她所料。


    她很快就憑眼力看穿,歲星殿本該萬無一失的大陣,在幾波鍋爐爆炸般的巨響之後,崩開了一道頭發絲那麽細小的裂紋,勉強能容納一個人隱匿氣息通過。


    “好,就是這裏。”


    聶昭正要向隊友報喜,忽然間又是一陣震蕩傳來,海盜船變成了激流勇進,乘著巨浪一個俯衝,將滿船弟子都齊刷刷地甩了出去!


    撲通!


    此處距離湖心島已經不遠,聶昭臨危不亂,一個猛子紮進水裏,準備展示一下自己嫻熟的自由泳技術。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她才剛擺好姿勢,就隻見一大片黑影自水下飛快靠近,約摸有十來道之多,肚腹圓、兩頭尖,分明是個鯊魚的形狀。


    “這是……湖中飼養的靈獸?”


    不對。


    等等。


    為什麽鯊魚會在湖裏?


    為什麽湖裏會有鯊魚?


    就算是修仙界,這生態係統也太自由了吧!


    碧虛湖大陣加持之下,仙官入水與凡人無異。現在的聶昭,隻是個平平無奇的鐵人三項運動員。


    ……難道說,她要成為第一個和鯊魚遊泳競速的神仙嗎?


    真要遊倒也不難,隻是畫麵太美她不敢看。


    就在聶昭躊躇之際,隻聽“嘩啦”一陣水聲響起,大片冰涼的水花從天而降,澆了她一頭一臉,險些衝垮她的半永久妝容。


    然後,她目瞪口呆地發現——


    一隻足有酒店圓桌那麽大的黑貓,四腳朝天,挺著圓滾滾、毛茸茸的白肚皮,從水中緩緩浮了上來。


    黑貓深吸一口氣,發出了黎幽的聲音:


    “阿昭,沒時間解釋了,快上我肚子!我載你漂過去!”


    第42章 劍膽情心


    聶昭心想,自己多半是在做白日夢。


    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麽她會坐在一隻黑貓的肚皮上,以一種風馳電掣的速度漂洋過海。


    幸好,黎幽一邊高速撲騰著四條短腿(船槳),一邊呼啦啦甩動大毛尾巴(船舵),一邊還在她耳邊喋喋不休,讓她得以保持清醒:


    “阿昭,別擔心。我這貓可不是隨意變的,乃是妖族中的‘渡渡貓’,四肢發達、善於仰泳,因此常有修士飼養,在無法禦劍時用來渡河。”


    “眼下碧虛湖弟子忙於自救,我以這副姿態帶你上島,想必不會引人懷疑。”


    聶昭:“……哈哈。你們妖魔的種類,還真是挺豐富多彩的。”


    所以說,為什麽是仰泳啊!


    不過話說回來,這貓肚皮就像席夢思一樣柔軟,貓毛就像上好的綢緞一樣絲滑,坐起來還是很舒服的。


    正如黎幽所說,船上其他弟子自顧不暇,隻向聶昭和她身下的“渡渡貓”瞥了一眼,便熟視無睹地轉過頭去,忙著驅趕靈獸、救助同門。


    就這樣,聶昭一行人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穿過兵荒馬亂的碧虛湖,大搖大擺地靠了岸。


    “葉道長,勞煩你指示方向。”


    聶昭最後戀戀不舍地揉了一把貓肚皮,飛身落地,筆直凝視著法陣缺口,“抱歉,方才是我大意,差點就帶著大家一起喂鯊魚了。”


    “不怪你。”


    暮雪塵忽然插話道,“事發突然,誰都料想不到,你不用在意。”


    這話說得十分熨帖,也不知他醞釀了多久,才憋出這麽一句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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