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連個正眼都欠奉,一拂衣袖將她製住,頭也不回地冷冷道:“你是個熱心人,若你突然暴起礙事,難免節外生枝。你就站在這裏,親眼見證本座與愛妻團圓吧。”


    聶昭:“?”


    真的嗎,可是我好像在見證你搞男同耶!


    再這樣下去,我都不用動手,光靠腳趾就能挖穿你這座愛巢了!


    我今天如果在這裏尷尬至死,能不能申請工傷賠償啊?


    聶昭:【黎公子,救一下啊黎公子!趕緊給我整點活,什麽都行,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這廝不講武德,他跟我玩尬的!】


    黎幽:【噗嚕噗嚕噗嚕……】


    聶昭:【為什麽你會倒在我腳邊口吐白沫啊!為什麽你第一個就尬到陣亡了啊!論功力深厚,我覺得你沒比他差到哪去啊!】


    黎幽:【阿昭,你有所不知。艾光乃姽嫿座下第一猛將,平生除了主君和小妹,最愛的就是打拳、長跑、紮馬步,還拖著我陪他一起扛鼎——意思是我睡在鼎裏,他連鼎帶我一起扛,十二個時辰紋絲不動,把我晃醒就算他輸。】


    黎幽:【這樣一個男人,你能想象他被套上石榴裙嗎?】


    聶昭:【……】


    聶昭:【噗嚕噗嚕噗嚕……】


    ……


    另一邊,重華對聶昭複雜的眼神視若無睹,手捏法訣,一心一意引動貯藏在滿地碎晶中的靈力,令其匯聚成一道澎湃洪流,朝向位於庭院中心的冰棺湧去。


    “姝兒,我這便接你回家。姝兒……”


    他口中喃喃自語,內心激動難以自持,說到最後都帶上了狂喜的顫音。


    聶昭看得出來,這整座庭院就是一個巨大的法陣,在仙界一般稱為“聚靈陣”。


    重華多年來處心積慮,在凡間橫征暴斂,對凡人敲骨吸髓,恨不能將地皮都刮薄三寸,就是為了今日這一刻。


    他要將靈力注入“姽姝”的遺骨,喚回她因艾光那一槍而崩潰四散的魂魄,用人命填一個自己渴望的完美結局。


    為此,他需要姽姝的身體作為媒介,在生死之間的罅隙點亮燈火,指引她漂泊的靈魂找到歸處。


    換而言之——


    倘若那從一開始就不是姽姝的屍骨,在燈火指引下歸來的魂魄,自然也不會是姽姝。


    “我說,重華上神。”


    聶昭置身於洶湧的靈力奔流之中,百感交集地注視著重華的背影,忽然沒頭沒腦地開口道:


    “你知道葉挽風嗎?”


    “什麽?”


    重華反問,神色間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煩與不關心。


    黎幽在她腦海裏響亮地“嘖”了一聲,態度也沒比重華好到哪裏去:“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麽?”


    隻有她衣角上那隻白蝴蝶,雖然無法像黎幽一樣貧嘴聊天,但顯然能聽懂人話,難掩興奮地扇了扇翅膀。


    “葉挽風,碧虛湖前弟子,百年一見的劍修天才,理想是成為獨步天下的劍仙。白衣、白發、白皮膚,扔在雪地裏找不見人,放到大晚上能當路燈。雖然頭發是染的,但他有一顆比頭發更加潔白幹淨的心,敢與強權叫板,肯為弱者張目,是個如假包換的俠客。”


    “還有,你知道洛湘嗎?”


    “她是鎮星殿韓湘仙子轉世,兩世遇人不淑,幾度墜入穀底,又不屈不撓地爬了回來。即使在神魂破碎、意誌昏沉的絕境之中,她也沒有忘記自己目睹的一切,最終為我們指明方向,助我們抵達了你的巢穴。”


    “鍾蕙蘭,春暉峰親傳弟子,深得天工長老喜愛,卻偏偏不識眉眼高低,執意為資質平凡的外門弟子出頭,甚至與其中一人結為道侶。她的道侶文采普通,審美離奇,唯獨在深愛她這一點上出類拔萃,至死不渝。”


    “楊眉,凡間三大修仙世家之一的楊家小姐,從小養尊處優,性情驕傲,卻不乏惻隱之心,常為師弟師妹出頭……”


    “夠了!!”


    重華聽她滔滔不絕說個沒完,所剩無幾的耐心終於告罄,翻臉怒道:


    “本座沒心思聽你在這裏胡言亂語,大放厥詞。聶昭,你究竟想說什麽?”


    “很簡單。”


    聶昭意猶未盡地收聲,抬起臉向他笑了一笑。


    “我想知道,這些人與你素昧平生、無冤無仇,對於將他們卷入滅頂之災這件事,你有什麽想法嗎?”


    “……”


    重華先是一怔,隨即收斂怒容,恢複了雕像般無動於衷的冷漠,“自然沒有。”


    “如你所言,既然他們與本座素昧平生、無冤無仇,那便是無足輕重之人,本座為何要對他們懷有想法?”


    “無足輕重之人的遭遇和下場,本座既不知曉,亦不在意,更不關心。若有人為愛妻而死……”


    他停頓了一下,而後抬眼盯住聶昭,雙眸中光彩熠熠,閃耀著令人膽寒的瘋狂之色。


    “那是他們的榮幸。僅此而已。”


    “————”


    聶昭沒有立刻回答。


    她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隻好一邊催促黎幽解咒,一邊靈活地轉動眼珠,試圖尋找一個“最佳角度”。


    找好以後,她闔上眼簾,心平氣和地做了個深呼吸。


    黎幽:【冷靜,阿昭。冷靜。】


    聶昭:【我明白。你看我麵容非常平和,根本沒有在生氣啊。】


    黎幽:【你的麵容很平和,但你的手在揪我的尾巴,已經拔禿了一半毛,就快連根拔斷了。】


    聶昭:【啊這……】


    幸好,重華精心準備的聚靈陣效率奇高,趕在黎幽的尾巴被徹底薅禿之前,冰棺中光華大盛,原本死氣沉沉的白骨發出“嘎吱”一聲輕響,生出了第一條淡粉色的肌纖維。


    緊接著,就是神經和血管,還有科學無法解釋的經脈、氣海、丹田之類,全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再生,如同解剖學3d動畫演示,自內而外一層層裹上血肉和皮膚,逐漸包裝出一道高大威猛的人形。


    沒錯,高大威猛。


    身材魁梧。


    膀闊腰圓。


    一位罩杯比聶昭還大,肌肉比鎧甲還結實,熱愛擼鐵、拳擊和小妹,但是小妹已經不在的猛男。


    “……”


    聶昭無聲地歎了口氣。


    重華上神從未想過,除了他之外,其他人也是有老婆的。


    有伴侶,有朋友,有親人。


    有深沉的眷戀,有甜蜜的溫情,也有銘心刻骨、至死不休的恨意。


    ——他偉大的愛情,未必就比別人的恨意更強大。


    “姝兒!”


    聶昭看得清楚明白,但重華在幻術作用下,徹頭徹尾沉浸在無知的幸福之中,麵對比自己還高出一個半頭的鋼鐵猛男,欣喜若狂地張開雙臂迎上前去:


    “姝兒,我好想……”


    唰。


    那響聲如此微弱,幾乎淹沒在重華驚喜的呼喚之中,隻有側耳細聽才能察覺。


    ——那是以魔氣凝結而成的利刃,正麵刺穿重華胸口的聲音。


    “………………咦?”


    重華怔怔低下頭去,美夢成真的幸福表情凝凍在臉上,仿佛一層滑稽可笑的麵具。


    遲來百年的複仇之刃,這一次終於攫開他的血肉皮囊,貫穿他的心肝髒腑,在他胸口綻放出大朵璀璨的紅花。


    布衣之怒,流血五步,今日是也。


    “你、是——”


    幻術在這一刻解除,長年籠罩在重華眼前的陰翳隨之消散。


    映入他眼中的,不再是“姽姝”纖細玲瓏的骸骨,而是……


    一個猛男。


    一個小山一樣的猛男。


    一個穿著繡滿金線的精致小紅裙,裙擺勉強繃住膝蓋,胸口被肌肉撐裂成深v,總之就是非常不可名狀的猛男。


    “啊……”


    “啊……啊啊……”


    “你是什麽東西啊啊啊啊啊——————?!!!”


    看清現實的一瞬間,重華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天靈,大腦完全停止了思考,強烈的驚駭與惡寒流遍全身。


    他口吐鮮血,憑著求生本能揮出一掌,立時就要將那具身體擊成碎片。


    然而,他才剛抬起胳膊,脖頸便被閃電般奔襲而來的鎖鏈緊緊纏住,向上一提一甩,騰空旋轉180度後,大頭朝下狠狠栽入了地裏!


    那一刻,他清楚聽見了自己頸骨扭斷的聲音。


    重華:“???!!!”


    “……呼。”


    聶昭長舒一口氣,在他身後雲淡風輕地撣了撣手,撫平衣襟上不存在的褶皺,擺出幾分“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高人架勢。


    “嗯,這個角度不錯,摔得很漂亮。”


    她端詳著自己的插花作品,不無得意地挺起胸膛。


    “現在,我有一點理解葉道長的心情了。”


    黎幽:【阿昭,你手心出汗了,要不還是先擦擦吧。】


    聶昭:【閉嘴。還不是因為你解咒太慢,我差點以為趕不上了。】


    “重華上神,我很遺憾。”


    聶昭內心波瀾起伏,麵上絲毫不顯,仍是一派心平氣和的從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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