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汋搖搖頭:“非也,我們賭她能否撐滿半個時辰。”


    郗子蘭先是詫異,隨即粲然笑開:“三師兄又想輸什麽好東西給我?”


    謝汋道:“若是我輸了,我的阿雪送給你。”


    郗子蘭雙眼一亮,阿雪是謝汋的坐騎雪麒麟,稀世罕有,她尋覓了很久也找不到同樣漂亮的。


    她立即道:“我同你賭。”


    謝汋道:“小師妹怎麽不問,若是我贏了怎麽處置?”


    郗子蘭道:“這還用問。你我都知道那凡人女子不可能撐過半個時辰。”


    謝汋道:“凡事皆有萬一,就算你贏定了,也要將賭注說好。”


    郗子蘭道:“小師兄想要什麽?”


    謝汋道:“這賭注我不同你要,讓你阿爻哥哥替你出。”


    郗子蘭有些不安地覷了謝爻一眼:“你先說說看。”


    謝汋道:“若是你賭輸了,便說服你阿爻哥哥,收那凡人為徒,如何?你敢不敢賭?”


    他問的是郗子蘭,盯著的卻是謝爻。


    第42章


    郗子蘭偷覷謝爻, 發現他眉頭微微一動,卻沒有出言反駁,她忽然有點不安。


    再仔細看那白衣少女的背影時,她忽然無端感到一陣心悸, 不由皺起眉頭, 捂住心口。


    謝爻發現她異樣, 問道:“怎麽了?”


    謝汋道:“小師妹的心疾可是又犯了?別激動, 你還不一定輸呢。”


    謝爻冷冷地睨了師弟一眼,握住郗子蘭的手腕, 溫熱的靈力頓時似一陣暖風進入她的經脈,在她體內遊走了一個小周天。


    她頓時感到身體一輕,心悸緩解不少。


    謝爻問:“好點了麽?”


    郗子蘭道:“謝謝阿爻哥哥,我感覺好多了。”


    謝汋嘖嘖稱奇:“小師妹,你怎麽同師兄這麽見外, 一口一個謝,拿了我這麽多好東西,怎麽沒見你謝我。”


    謝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謝汋道:“開玩笑,開玩笑, 我一見小師妹就想逗逗她, 小時候的習慣改不過來……我一定改,這就改。”


    假模假式地壓低聲音:“小師妹, 一碰到你的事, 師兄就特別開不起玩笑, 自小就這樣。”


    郗子蘭虎著臉道:“分明是你欺人太甚。”


    謝汋道:“那方才的賭約怎麽說?”


    郗子蘭道:“自然作罷了,我怎麽能拿阿爻哥哥的事情同你賭。”


    謝汋道:“沒準師兄正好想收徒呢。”


    郗子蘭謝乜他一眼:“阿爻哥哥若是想收徒, 自己會送鯉魚佩, 不必你操心。”


    謝汋裝出如釋重負的神色:“還好小師妹不敢賭, 我的阿雪保住了。”


    郗子蘭挑挑眉:“三師兄原來是騙我!”


    謝汋抱著臂道:“當然是騙你,一個凡人不折在裏麵已是萬幸,怎麽可能通過試煉,除非……”


    他話鋒忽然一轉,郗子蘭的心又提了起來。


    謝汋道:“除非她是我徒弟。”


    謝爻的眉頭微微一蹙,郗子蘭始終留意著他,連這麽細微的表情變化也沒逃過她的眼睛。


    她忙道:“那姑娘這麽合三師叔的眼緣倒是她的造化,說不定你們有師徒緣分。”


    謝汋頷首:“正是,正是,起初我還擔心師兄同我搶,好在師兄不想收徒,那我便卻之不恭了。”


    他頓了頓:“當然,先得看她能不能挨過照機鏡。”


    若木嗤笑了一聲,向冷嫣傳音:“那尖嘴猴腮的東西長得醜,想得倒挺多,醜人多作怪。”


    冷嫣正沿著玉階往池中走去,彌漫的白霧很快將她包裹住。


    她知若木說的是謝汋,他生得清瘦,姿容雖不及堂兄謝爻,但與醜相隔十萬八千裏,不過在若木眼裏眾生皆醜,除了祂自己之外大約都是醜八怪。


    但凡名門大宗,都有一些獨門秘術、陣法或法器確保上位道君之間傳音不會被人聽去,有的冷嫣能破,如淩虛派的防護陣法,重玄的她生怕打草驚蛇,沒有嚐試。


    但若木是神,這麽近的距離自然有辦法聽個一清二楚。


    冷嫣道:“謝汋說什麽?”


    若木道:“他在和那個醜女人商量誰當你師父。”


    冷嫣:“……”雖說被人奪了去,但那軀殼原本是她的,被人當麵說醜,總有些不是滋味。


    她決定當作沒聽到:“他們討論出什麽結果?”


    此時池水已經到了她的胸口。


    若木道:“謝汋要收你為徒。”


    冷嫣無聲地扯了扯嘴角。


    當初她將那些人視為至親家人,很多事都看不分明,一旦跳出窠臼,便知那群人麵上和睦,私下裏各懷心思,相互忌憚的有之,暗中嫉恨的有之。


    譬如謝汋,自視甚高,卻事事被謝爻壓一頭。無論出身、修為還是際遇,他都遠遠不如謝爻,隻要是謝爻有的東西,他都想擁有,即便隻是個待宰的凡人少女,因為占了謝爻入室弟子的名頭,他便要時不時地來逗一逗。


    卻不知他自詡聰明,其實是個沐猴而冠的跳梁小醜。


    她閉上雙眼,將整個人浸沒在池水中。


    刹那間,無數支離破碎的光影從四麵八方向她湧來,一股腦地鑽進她神識中,仿佛要將她的神魂撐破,無數尖嘯聲撞擊著她的耳膜,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她眼前飛速變幻,仿佛無數魑魅魍魎。


    她像是墜入一條聲與光匯聚而成的,奔騰不息的大河,在山巒似的浪濤中顛簸,時而被擠壓,時而被撕扯。


    別說凡人,就算是修士的神魂也很難承受這樣的痛苦,因而才有人一進這照機鏡便忍不住捏碎了琉璃珠。


    不過經受過神魂的淩遲,世間沒有什麽痛苦是冷嫣無法承受的。照機鏡仿佛也看出這樣的手段對她不起作用,那些混亂的光影和聲音瞬間消失,她的周圍隻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空。


    接著黑暗中閃爍起粼粼的光點,她感到刺骨的寒意從後背鑽入四肢百骸中。


    她認出這裏是清涵崖上玄冰窟,她的死地。


    此刻她臥在冰上,手腳被縛,像一頭待宰的牲畜,謝爻站在她身旁,手裏握著寒光閃閃的“可追”。


    他麵無表情地低下頭,解開獲她的衣襟,毫不猶豫地舉起劍,劍鋒割開她的靈府,發出裂帛般的聲響,他將左手探入,攪動著,搜尋著,仿佛想將她的神魂生拽出來受極刑。


    然而什麽都沒有,她的靈府中空空如也。


    緊接著,“謝爻”那張俊美無儔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他奮力將左手抽出來,仿若冰雕玉琢的手像是被烈火燒灼過,焦黑的皮肉一片片脫落,露出血肉和白骨。


    冷嫣坐起身,冷冷道:“你以為這點伎倆能騙到我?”


    話音未落,無數黑蝶如血般從她傷口中噴湧而出,朝“謝爻”飛去,密密麻麻地包裹住他全身,張開嘴,露出尖銳的口器,齧咬他的肌膚,吸食他的血肉。


    片刻,照機鏡中的謝爻在一聲聲慘呼中被啃食殆盡。


    白骨“喀拉拉”倒下,幻象消失,冷嫣再一次墜入虛空。


    冷嫣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琉璃珠,玲瓏剔透的珠子已經變成了紅色,她已通過了試煉。


    她正思忖著要不要立即捏碎琉璃珠,虛空中卻飄起了雪。


    灰白的雪慢慢飄落,在她周圍積聚,不一會兒,她便感覺涼意從她的腳底直往她身體裏鑽,一股久違的困意侵襲著她的神智,她漸漸恍惚,慢慢記不起自己是在照機鏡中參加重玄的終選。


    雪越積越多,世界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她站在雪地裏,緊緊握著姬玉京的“斷春”。


    雪中浮現出一道道黑影,眼神空洞,神情呆滯,其中有她的爹娘,也有重玄的同門,更有歸墟中無數死在她劍下的亡魂,黑影越來越多,站在雪地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盡頭。


    一道頎長的人影從風雪中浮現出來。


    他的手裏握著把烏鞘寶劍,冷嫣一眼便認出那是謝爻的可追。


    男人不發一言,臉隱藏在暗影中。


    他輕輕抬了抬手,那些神情麻木的圍觀者忽然向她蜂擁而來。


    “鏘”一聲,冷嫣手中的斷春出鞘,微青的劍光有如連綿不絕的春水,又如斬不斷的愁緒。


    劍光纏綿,劍意溫柔,卻在悄然不覺間便帶走了生命,劍鋒所至,頭顱像落花墜落,鮮血如花瓣紛飛,春意斷盡,驕陽烈日熔金爍石。


    冷嫣不知自己殺了多少人,她絲毫感覺不到疲憊,她的身體麻木,心也麻木,砍下的頭顱神情麻木,倒下的身軀也麻木。


    飛濺的鮮血像仲夏的暴雨打在她臉上,她在血中前行,一茬茬的活人和亡魂無一例外地倒在她劍下。


    最後,所有人都倒了下來,隻剩下無言的男人,淵渟嶽峙。


    浴血的少女舉起劍,劍鋒直指他的咽喉。


    男人終於開口,聲音飄忽而疲憊:“你當真要殺我?”他的臉仍舊隱藏在陰影中。


    冷嫣不發一言,手中斷春送出,幹淨利落地刺穿了男人的咽喉。


    她拔出劍,男人向前踉蹌了兩步,他終於離開了陰影。


    冷嫣看清楚他的臉,那是一張清朗如皓月的臉。


    “鏘啷”一聲,斷春落在地上,斷成兩截,冷嫣後退兩步:“怎麽是你……”


    姬少殷看著她,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他的眼睛裏滿是愕然和譴責。


    “小師妹,”他吃力地說道,“你手上……手上怎麽會……”


    冷嫣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她的手上沾滿了鮮血。


    她的手上怎麽會有那麽多血?


    她又抬起頭,卻發覺姬少殷不見了,眼前是個僅存在於她記憶中的少年,一張稚氣未脫的臉。


    少年的眼神空洞茫然:“小師妹,你怎麽……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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