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道:“說來也巧,剛走到外頭,便看見那位姬道君也出來了,我不小心聽見他吩咐侍從去找些……落胃的飯食……”


    冷嫣一聽便知若木絕不可能說得這麽委婉。


    青溪清了清嗓子接著道:“我就鬥膽請那位道君來我們這兒用膳了。”


    冷嫣不由對這碎嘴的小修士有些刮目相看,他這膽子不可謂不大,大約是天生缺心眼。


    青溪興高采烈道:“我本來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姬道君竟真的答應了。”


    柏高一直在旁聽著,此時方才道:“你也真是膽大包天,那位姬道君剛到那日,一言不合就殺了楊林東,你忘了?”


    青溪道:“我看那姬道君並非凶殘之人,八成是那楊林東做了什麽過分的事。”


    柏高道:“你怎麽看出來的?”雖說他也覺得姬若耶並不像傳聞中的那般凶神惡煞,但還是希望師弟能改改這性子。


    青溪理所當然道:“相由心生,姬道君生得那麽美,當然壞不到哪裏去。”


    冷嫣有些哭笑不得,後麵的事他不說她也能猜到了,老道的廚藝的確了得,便是若木那條刁鑽的舌頭也挑不出毛病來,隻不知祂用了什麽法子說服一派掌門跑去替祂掌勺。


    青溪道:“本來師父是絕不肯答應,哪怕咱們肇山派再窮再落魄,替人當膳夫總是說不過去……不過姬道君沒有以勢壓人,也沒用錢砸人,隻將師父每一道菜肴的精彩之處簡單點了點,師父就像是伯牙見了子期……姬道君話又說得客氣,當然出手也是真大方……”


    冷嫣這下真有些驚訝,她認識若木以來,從不知道祂和“客氣”兩字有什麽關係。


    以祂的性子,直接砸錢,頤指氣使地命令那老道替祂辦事才對。


    她腦海中忽然閃過那塊惟妙惟肖的貓兒玉佩,一個念頭隨之浮現出來,難道是因為肇山派師徒幾人與她有過幾頓飯的交情?


    隨即她自己都感到荒謬絕倫,不禁笑了。


    大約是那老道的廚藝實在太高明吧。


    青溪還在喋喋不休,忽聽“砰”一聲響,便見那老道氣咻咻地從房裏衝出來,破蒲扇重重拍打著徒弟的腦袋:“我是做了什麽孽,撿了你這種憨東西,我就該讓你淹死在赤水河裏!”


    青溪仗著腿腳利索,繞著院子跑了一圈,回到冷嫣麵前:“對了蘇姑娘,左右你還未辟穀,天留宮離重黎殿也不遠,不如一起每晚過來用頓便飯吧。”


    冷嫣道:“恐怕不方便吧。”


    這回卻是柏高先開口:“無妨的,是天樞道君主動開口,說劃個獨院給我們,有什麽友人到訪也不必知會他。”


    肇山派在重玄的“友人”除了她還有誰。


    冷嫣不由失笑,這別扭精扔了玉佩,發了脾氣,卻拐彎抹角地搭了台階,若她不順著台階下,還不知要氣成什麽樣。


    她想了想道:“多謝幾位好意,我去問問師父,若是他應允,往後便叨擾了。”


    老道笑道:“蘇姑娘不必見外,人多熱鬧,你不嫌棄青溪那孩子碎嘴就好。”


    聊了兩句,冷嫣便背起行囊走出了院子,天留宮的仙侍已牽著鶴等候在門外。


    到得天留宮含嘉殿前,姬少殷已迎了出來,身旁還有個熟人。


    冷嫣規規矩矩地行禮:“拜見師尊,沈師叔。”


    沈留夷淡淡道了聲“免禮”,嘴角雖掛著微笑,眼裏卻沒什麽笑意,似乎比以前更顯疏離。


    姬少殷笑道:“我是第一回 收徒,準備不周,又不知女兒家需要什麽,難免有遺漏,真真也是粗枝大葉的性子,好在你沈師叔出手相救。”


    冷嫣道了謝,隨著兩人向殿中走去。


    姬少殷邊走邊道:“按照宗門慣例,弟子的院落都在師父居處左近,方便隨時傳道授業,還望你不要介懷。”


    冷嫣點點頭:“弟子明白。”


    說話間,他們已穿過一片鬆林,來到一處清幽的庭院前。


    守門的道僮忙打開門扉,冷嫣向內一望,隻見房舍儼然,庭院深深,雖質樸無華,看著卻很舒適。


    姬少殷道:“這本是我一時興起辟出的藥廬,陳設簡素清寒了些,我也不知你喜歡什麽樣的擺設,你有什麽想要的便告訴你沈師叔,讓她帶你去庫房裏挑。”


    冷嫣道:“已很好了。”


    姬少殷帶著她穿過三進院落,走到後園中。


    房舍依山傍水,園子便是後山,園中草木豐茂,流水潺潺,頗有野趣。


    “平日這裏也沒什麽人打理,”姬少殷指著一方園圃道,“這地方原本打算栽些靈藥,一直也沒什麽空閑,你可以在這裏栽些花草。”


    他頓了頓:“劍翹喜歡蒔花弄草麽?”


    冷嫣對著他溫和的笑臉,忽覺嗓子眼裏有些發堵,她搖搖頭:“弟子不擅長這些,什麽都種不活。”


    姬少殷自言自語似地道:“奇怪,莫名覺得你該喜歡這些才是。”


    他笑著道:“這是可以學的,若是你想學,可以請教你沈師叔,她最擅長這個。”


    沈留夷彎了彎嘴角:“小師兄過獎了,蘇師侄一心修道學劍,怎會像我這般不務正業。”


    姬少殷向冷嫣道:“為師有些急事,便不帶你逛了,需要什麽同沈師叔說。”


    冷嫣點點頭:“師父和師叔去忙吧,我自己回院中便是。”


    姬少殷又向沈留夷關照道:“劍翹便有勞沈師妹。”


    沈留夷道:“小師兄放心。”


    姬少殷向她感激地笑了笑,便即禦劍向北方飛去。


    沈留夷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際,方才轉過頭來,她臉上客套的笑容不複存在,她看了一眼冷嫣:“你知道小師兄是去哪裏?”


    冷嫣搖搖頭:“不知。”


    沈留夷咬了咬唇,眼底淚光閃爍:“小師兄要我瞞著不說,我卻忍不住。”


    她頓了頓:“就因為你在拜師禮上鬧了一場,小師兄被掌門罰了一百戒鞭,他是急著去執法堂領鞭刑!”


    第48章


    沈留夷忍無可忍說出真相, 以為蘇劍翹必定會露出愧悔之色,沒想到她隻是神情淡淡地點了點頭。


    她義憤填膺道:“你師父為你受這麽重的罰,你什麽話都沒有?”


    冷嫣道:“沈師叔要是覺得師侄有錯,可以請師父罰師侄。要是覺得掌門罰錯了或者罰重了, 也該找掌門, 理論也好說情也好, 師侄隻是個新入門的弟子, 什麽都不懂,也幫不上什麽忙。”


    沈留夷不由一噎, 她是世家閨秀,長這麽大從未與人起過爭執,方才實在是心疼小師兄,忍不住才說了那番話,被蘇劍翹一反駁, 便不知如何應對了。


    她半晌才道:“看不出來,你倒是能說會道。”


    冷嫣道:“師侄沒讀過書,也不懂什麽大道理,更不會拐彎抹角, 怎麽想便怎麽說, 要是有什麽說得不對的地方,沈師叔請直說。”


    沈留夷不由語塞, 她說不出什麽話來反駁, 小師兄受罰是因為身為重玄弟子言而無信, 有損宗門聲譽,有負師長教誨, 的確算不得蘇劍翹的不是。


    本來這樣的事罰個四五十鞭也就差不多了, 但掌門自責教徒無方, 門風不振,難辭其咎,執意要去執法堂受五十鞭,姬少殷如何能讓恩師因他受鞭笞?又如何能看著一派掌門受刑?於是又將師父的五十鞭攬了下來。


    於是原本的五十鞭翻了倍。


    足足一百下打神鞭,即便姬少殷有煉虛期修為也要大傷元氣,沒有兩三個月調理不過來。


    沈留夷不能責怪長輩,便隻能遷怒蘇劍翹這個始作俑者。


    沈留夷不是冷心冷情的人,若是這凡人少女慚愧些,惶恐些,她心一軟,也就不怪她了。


    可對方偏偏這麽理直氣壯,即便當真占理,也太不近人情。


    她越發為小師兄感到不值:“你師父待你這麽好,將你從淩州帶回來,事事以你為先……他這麽正直的人,難道不知道一諾千金?他毀諾到底是為了誰著想,難道你不知道?你……”


    她從未一下子說這麽長一通話,漲紅了臉:“你怎麽能這麽無動於衷?”


    可這凡人少女仍舊是一副冷淡的神情,沈留夷有一刹那簡直懷疑那不是她的臉,而是一張麵具。


    她沒有絲毫慚愧之色,不閃不避地迎著她譴責的目光。


    兩人沉默地對峙了一會兒,沈留夷心底沒來由地一陣發虛,這凡人少女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連她這個身具羲和神脈的世家貴女也不知不覺沒了氣勢。


    就在這時,蘇劍翹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禮:“沈師叔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師侄便告退了。”


    沈留夷說不出什麽話來,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離去,在原地站了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自己本是找她問責的,怎麽最後反倒像是自己做了虧心事?


    冷嫣回到房中。


    這裏本是姬少殷的藥廬,雖然藥罐和藥櫃已收拾走了,屋子裏仍舊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藥香,就和當年小師兄的居處一樣。


    他家學淵源又有天分,雖然更喜歡劍道,醫道也沒丟下,冷嫣有時候去找謝汋,時常看見他捧著卷醫書坐在藥廬前的台階上,像個門神似地擋著她去路。


    她那時候總以為自己惹他嫌惡,見了他心裏便有些發怵,硬著頭皮叫一聲“小師兄”,他便放下書,抬抬眼皮,不情不願地“嗯”一聲,卻仍舊坐在原地,並不給她讓出去路。


    她羞澀木訥,不好意思開口請他讓道,便呆愣愣地站在階下等著,待他看完一卷醫書,站起身,輕快地從她身邊走過,她才低著頭快步走上台階。


    擦肩而過時,風便會送來他身上的藥香。


    那時候山中的日子總是很悠長,風也很長,很輕,很慢,讓人直想打瞌睡。


    那時候的陽光也很明亮,她還記得葉蟄宮的藥廬前有株幾人合抱的大茶樹,亭亭如蓋地遮住了台階,陽光透過枝葉灑落下來,少年修長清瘦的手指拂過書頁,斑駁的光影便在他指尖跳躍。


    冷嫣推開房門,走到階前靜靜坐了會兒,耳畔忽然傳來歡快的聲音,是肇山派那缺心眼的小修士。


    “蘇姑娘,”青溪道,“師父讓我問你一聲,今日來不來重黎殿用晚膳?蘇姑娘我告訴你,那重黎宮可真漂亮,還特別大,不知有多少亭台樓閣,回廊繞來繞去的簡直像座迷宮,我每次出門都要迷路,最後姬道君都看不下去,給了我厚厚一疊引路符……”


    他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姬道君可真是個麵冷心熱的好人!”


    冷嫣不禁啞然失笑,那小樹精要是知道有人這麽誇祂,不知會作何感想。


    青溪還在喋喋不休:“一會兒你一定要看看我們住的院子,嘩,簡直像天宮一樣!對了蘇姑娘,你來不來用晚膳?”


    冷嫣直到這時才有機會插上嘴:“多謝,今日有些累,就不過來了。”


    她的傀儡身還未辟穀,是具食五穀雜糧的凡軀,但她今日實在沒什麽胃口,也不想去重黎殿跑一趟。


    青溪立刻道:“明白明白,入門第一日麽,肯定有很多事,蘇姑娘你忙……師父喊我去淘米了,有空來找我們玩啊……”


    冷嫣道了聲“好”,便斷開了傳音咒。


    她拿起放在榻邊的斷春,設了秘陣,便從乾坤袋中抓出一把口歪眼斜、長短不一的紙人向空中一撒,她隨手一抓,也不知是幾個,隻覺劍光織成的網比平日更密,那些傀儡人的攻勢也更迅猛。


    劍芒如疾雨如流星從四麵八方向她射來,漸漸匯聚成了洪流。


    不多時,她便隻是憑著直覺劈、刺、斫、挑,帶起一道道肅殺的劍風。


    她的身上不時多一道傷口,傷口疊著傷口,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痛,最後一個紙傀儡自半空墜落,化為飛灰時,她瞥見自己執劍的手,驀地發現胳膊上的傷重重交疊,猶如蛛網,此時方才滲出血來。


    她收起劍,在榻邊坐下,等待身軀複原。


    血很快凝結,斷裂的骨骼重新愈合,傷口中長出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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