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儼親自降階相迎,揖道:“王宗主,魏宗主,一別經年, 兩位越發神氣清秀, 幸會幸會。”


    王、魏兩個宗主還以一揖, 口稱“叨擾”:“夏侯掌門風采卓然。”然而臉色僵硬, 顯然來者不善。


    夏侯儼不動聲色將兩人延入堂中,命仙侍奉茶, 一邊道:“兩位突然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王、魏兩人對視一眼,太虛魏宗主道:“夏侯賢弟,老夫一向心直口快,便不同你虛客套, 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夏侯儼道:“魏兄但說無妨。”


    魏宗主道:“夏侯賢弟可知貴派淩霄恒淩長老所作所為?”


    夏侯儼佯裝詫異:“淩長老不是與貴派白宣平白長老、王兄門下盧長老一同討伐赤地逆賊和偃師宗妖人,昨日才出發,怎麽, 難道有什麽變故?”


    王宗主一直在旁聽著, 此時方才嗤笑一聲:“夏侯掌門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


    夏侯儼臉色微沉:“王宗主此言何意?”


    魏宗主抬手壓了壓:“王賢弟稍安勿躁,夏侯掌門的為人難道你我還不清楚?夏侯掌門日理萬機, 不知赤地出事也情有可原。”


    夏侯儼一臉困惑:“兩位的話在下越發聽不懂了, 淩長老是敝派耆宿, 出征赤地之事全權交給他後在下便不曾過問,莫非有什麽變故?”


    魏宗主歎了口氣:“淩長老德高望重, 一呼百應, 在下與魏兄正是相信貴派, 相信淩長老,這才放心傾盡闔宗之力,共赴赤地討逆,沒想到還未到赤地就落個血濺黃沙的下場。”


    不等夏侯儼說什麽,王宗主冷笑著接口:“在下便直說了,淩霄恒昨夜殺了我們兩宗六七十名門人,這血債,夏侯掌門打算怎麽償?”


    夏侯儼一臉駭然:“兩位可知自己在說什麽?淩長老怎麽會殺盟友?其中必定有什麽誤會。”


    “誤會?”王宗主道,“夏侯掌門不如看看這個,再說有什麽誤會。”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枚黯淡的鉛灰色珠子,上麵還沾著血跡。


    夏侯儼一見那珠子,臉色越發沉得能滴下水來,重玄有觀天鏡,歸元有留影珠,本來昨夜的事死無對證,但他們顯然是握著證據有備而來。


    王宗主道:“幸而敝宗有個弟子拚著一死將這枚留影珠送了回來,否則死無對證,真相便要永遠湮滅在黃沙裏了。”


    王宗主抬袖在珠子上一拂,便有源源不斷的影像出現在三人眼前,正是淩長老連殺盧、白二人,又連殺兩宗幾十名弟子的情景,淩霄恒最後殺紅了眼,渾身鮮血、眼放精光的樣子真如邪魔一般,即便是留影也叫人不寒而栗。


    影像並不長,夏侯儼連著看了三遍,捏著茶杯沉吟不語。


    王宗主道:“夏侯掌門還有什麽話說?難道還疑心這枚留影珠有假不成?”


    夏侯儼斟酌道:“這段留影隻有後果沒有前因,僅憑一小段留影,恐怕難以定論。不知王宗主那位高足傷勢如何?能否讓在下當麵詢問一二?”


    王宗主冷笑:“可憐那位弟子身中數劍,隻來得及將留影珠送回,沒說幾句話便一命嗚呼了。”


    夏侯儼道:“王宗主節哀。不知高足是否說出淩霄恒下落?”


    王宗主頷首:“淩霄恒殺人之後便駕著貴派飛舟向西方急駛而去,不見了蹤影。”


    夏侯儼道:“畢竟口說無憑,這留影掐頭去尾,也許有隱情也未可知。”


    王宗主凜然道:“貴派淩長老走火入魔殘殺同道,還能有何內情?盧鈞與白宣平兩人性情不合,這是清微界眾所周知之事,難道你想說盧、白二人會聯手向淩霄恒發難?”


    他頓了頓:“這話說出去,有人會信麽?且就算盧長老、白長老兩人對淩長老有什麽冒犯之處,淩長老痛下殺手,還殺害兩派數十名弟子,事實俱在留影珠中,可謂鐵證如山。貴派身為九大宗門之首,號令清微,總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魏宗主道:“王賢弟放心,重玄是正道魁首,夏侯掌門大公無私,決計不會包庇門人,縱容惡徒逍遙法外。”


    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你一言我一語,隻逼著夏侯儼認下淩霄恒的罪過。


    夏侯儼卻始終不鬆口,隻道:“此事幹係重大,僅憑在下一人不能決斷,且事實真相還需調查清楚,當務之急是找到淩霄恒當麵問清事實經過,若真是因他而起,敝派自會嚴懲不貸,無論如何,敝派都會給天下一個交代。”


    王宗主聞言拍案而起:“鐵證如山夏侯掌門仍舊推諉塞責,在下也隻好將這段留影公之於眾,由全天下的正道來評說了。”


    魏宗主忙道:“王賢弟別著急,有話慢慢說,我看夏侯掌門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淩霄恒不知所蹤,總要給夏侯掌門幾日調查清楚。”


    王宗主道:“幾日?”


    魏宗主看向夏侯儼:“不知夏侯掌門需要幾日?”


    夏侯儼捏了捏眉心道:“敝派立即派人去西部洲搜尋,十日內無論能否找到人,都給兩位一個交代。”


    王宗主皺眉:“十日?”


    魏宗主道:“王賢弟,罷了,夏侯掌門一諾千金,難道你十日都等不得?”


    王宗主這才勉為其難道:“便聽魏兄的,請夏侯掌門務必在十日內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三人商定了事宜,各自派人一同去西部洲沙磧中調查,先在赤地附近找到了出事的歸元飛舟,隻見舟上橫屍遍地,宛如人間煉獄。


    有的屍首已成了斷肢殘骸,那些還算完整的,大多都留有重玄六十四卦劍法的痕跡,甚至連重玄弟子身上也有本門劍法留下的傷口。


    無論怎麽看,都是淩霄恒犯下的罪行。


    一日又一日過去,淩霄恒與那艘重玄飛舟無跡可尋,隻有護宗大陣屬於淩霄恒的那根“離”柱仍然巋然不動,昭示著鎮柱之人仍舊活在世間。


    十日之期很快到來,夏侯儼和章、許兩名長老明知其中定有內情,但卻無計可施,請了謝爻的示下,將淩霄恒從重玄除名,在宗門弟子間發布格殺令——昔日德高望重的一派長老,終於淪為人人得以誅之的邪魔外道。


    ……


    接到格殺令時,姬少殷和馮真真等一幹弟子身在白州。


    當地有三隻雄妖為患,他們已誅殺一隻,還有另外兩隻有了同伴的前車之鑒暫時蟄伏起來,他們便在白州繼續逗留。


    收到格殺令時,幾人正在客館中歇息,姬少殷將玉簡上的短短幾行字翻來覆去看了三遍,但覺頭腦一片空白,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正發怔,門扇“砰”一聲打開,滿臉眼淚的馮真真跑了進來:“小師兄,你看到了麽?”


    姬少殷這才回過神來,眉宇間滿是痛苦之色,他點點頭:“剛收到。”


    “淩長老怎麽會……”馮真真道,“一定是有什麽誤會,我不信淩長老會做出這樣的事!”


    說話間沈留夷也到了,她來了白州之後一直心驚膽戰,本就憔悴,此時更是麵如金紙,茫然道:“小師兄,真真,我們怎麽辦?”


    姬少殷道:“你們先別急,或許有什麽緣故,我先傳音問問師父。”


    他邊說邊捏訣,耳邊很快傳來夏侯儼的聲音:“少殷,你們在白州進展順利麽?”


    姬少殷一聽師父的聲音便知他身心俱疲,心中不禁一陣酸澀,隻恨不能在旁分憂,他壓抑住自己的焦急,盡可能平靜道:“這裏一切都好,師尊不必擔心。淩長老他……”


    夏侯儼沉沉地歎了口氣:“人還未找到,不管有什麽內情,人的確是他殺的,我們重玄難辭其咎。”


    他頓了頓道:“後來我們搜了上天宮,搜出一些……來路不太正的丹藥……”


    姬少殷聞言不由駭然。


    夏侯儼道:“修行便如逆水行舟,越是到後來要突破境界便越難,若是長期停滯,便不可避免會衰退,隻有用丹藥維持,可是丹毒長期累積,便容易走火入魔。”


    姬少殷眉頭一動,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哀,他並不是不諳世事之人,在淩虛派也曾見到過泯滅人性的事情,但看到從小景仰欽佩的長輩沉淪,就仿佛一座日日看著的高山在眼前轟然崩塌。


    夏侯儼道:“但此事沒那麽簡單,我和你師叔他們都覺得裏麵有偃師宗的手筆……等你回來再說吧。”


    姬少殷回過神來,蹙了蹙眉:“又是偃師宗……”


    夏侯儼道:“你們別多想,在白州專心對付冥妖,照顧好真真和留夷,盡量早些回來。”


    姬少殷道:“師尊也多加保重。”


    斷開傳音後,三人坐了許久,誰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良久,姬少殷忽然警覺道:“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馮真真道:“沒有啊……”


    話音未落,庭中的草木忽然無風顫動,仿佛在瑟瑟發抖。


    現在三個人都聽到了,一陣似曾相識的飄渺歌聲自遠處傳來。


    姬少殷驟然起身:“不好,是雌妖!”


    他一邊說一邊抽出配劍,劍鋒如遊龍飛舞,頃刻之間便在馮、沈兩人周圍畫了一道護陣,匆忙道:“不管發生什麽,你們千萬不要離開房中一步。”


    馮真真二話不說便提劍跟上去,卻被陣法的金芒擋了回去,急得直跺腳:“小師兄你怎麽這樣!”


    沈留夷顫聲道:“小師兄為何不和我們一起躲在陣中?”


    姬少殷臉色蒼白得可怕,但聲音依舊鎮定,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別擔心,我去會會它。”


    上回他便有一種直覺,這雌冥妖的目標似乎隻有他,他若是留在這裏,隻會連累兩個師妹。


    不等他們再說什麽,他已飛身向外躍去。


    第70章


    傀儡絲出現異動時冷嫣正在重黎殿。


    青溪剛把煨好的雞湯端上來:“蘇仙子最近臉色不太好, 我家師父的靈芝雞湯最養人的,多喝點補補身。”


    話未說完,蘇仙子已站起身來:“抱歉,我有點事。”


    青溪道:“什麽事這麽緊急, 喝了湯再走不行麽?”


    冷嫣搖搖頭:“來不及。”


    說罷向肇山掌門和柏高點了點頭, 又看了眼沉著臉一言不發的若木, 便即向門外走去。


    眾目睽睽之下不便施懸絲傳魂術, 她得找個無人之處,好在重黎殿最不缺的便是空屋子。


    她隨手推開一間, 掩上門,正要捏訣施術,手腕忽然被人捏住。


    冷嫣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淡淡道:“放開。”


    若木的聲音比她還冷:“你這幾日用了多少次傳魂術?”


    赤地的魔城不是單靠幾個傀儡能打下的,關鍵時要她親自出馬, 謝汋的事也到了收網的時候,太多事需要部署,正好姬少殷和馮真真不在沒人找她,她便趁機多用了幾次懸絲傳魂術。


    冷嫣不去看他的眼睛, 抿了抿唇道:“不多。鬆開。”


    許是黑暗助長了小樹精的氣焰, 祂非但沒放手,反而將她握得更緊:“你這樣還想去對付雌冥妖?”


    懸在冷嫣心脈上的那根傀儡絲搏動得越來越劇烈, 意味著姬少殷越來越危險。


    她用右手捏訣, 想要強行施術, 可若木掐住了她的脈門,行氣行至一半便被阻斷。若木意識到她在做什麽的時候立即鬆開手, 反而晚了一瞬, 阻滯的煞氣反噬, 直衝她心脈,一縷鮮血從她嘴角滲了出來。


    “你瘋了。”若木道。


    冷嫣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便即捏訣施咒,閉上眼睛,等待著神魂瞬間變為碎片的劇痛傳來。


    眼看著她的身影漸漸虛淡,隱約可見一隻隻白蝶的影子,說時遲那時快,若木忽然伸手將她向牆角一推。


    冷嫣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男子的身軀和一條手臂將她牢牢禁錮起來,不止是身軀和手臂,還有強大的靈力。


    這是他們結下靈契之後第一次靠得那麽近,近得能聽到他急促的心跳,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有些熾熱,淡淡的酒氣縈繞在她鼻端,夾雜著熟悉的草木清香,還有另一種說不出來的氣息,靡麗又有些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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