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道:“大約不是什麽急事,去偏殿等著了。”


    郗子蘭“嗯”了一聲:“讓她等一會兒,待我把衣料和紋樣挑好,今日還得送去淩州,再趕也要三日。”


    侍女道:“元君做的這批衣裳是練劍用的勁裝,長老知道了欣慰還來不及。”


    郗子蘭道:“她看到了難免要替我參詳,還是不勞老人家費心了。”


    侍女們都吃吃笑起來,他們都知道主人是嫌許長老眼光不好,偏偏還喜歡指手畫腳,三句話不離“小姐當年”,還動不動抹淚,實在有些可笑。


    待挑好了衣料,確定款式,定下繡樣,將堆了滿屋的衣料收起來,已經過去大半個時辰。郗子蘭這才不緊不慢地吩咐侍女去請許長老。


    許青文走進內室,隻見郗子蘭坐在妝台前,侍女正在往她脖頸上撲粉,遮掩謝汋掐出來的青紫痕跡。


    看到那觸目驚心的指印,許青文心頭不由自主地一抽。


    兩人敘了幾句寒溫,郗子蘭道:“許長老,我正有一件事要求你。”


    許青文道:“同我還有什麽客氣的?”


    郗子蘭撫了撫脖子上的勒痕,歎了口氣道:“許長老可不可以指點我練劍?我不想每回都拖累阿爻哥哥。”


    若是換了以往,許青文聽了這話怕是高興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可她心頭罩了層疑雲,便隻是笑了笑:“你有這份心可太好了,需要我陪你對練拆招,傳個音便是。”


    郗子蘭本以為她會欣喜不已,沒想到隻是這樣敷衍兩句,不由暗暗失望:“那就謝過許長老了。”


    “同我還見外,”許青文笑道,“對了,昨夜我忽然想起件事,小姐當年是不是留下一批書信給你?”


    郗子蘭蹙眉:“什麽書信?”


    許青文道:“是小姐懷著身孕時寫給你的信,裝在一個玉竹篋笥裏。”


    郗子蘭道:“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小時候似乎見過。”


    許青文雙眼一亮:“能否讓老身看一看?”


    郗子蘭道:“許多年不曾見著了,大約是哪個下人收起來了,不知如今還在不在,那些信裏有什麽要緊東西麽?”


    許青文隻覺心髒一陣悶痛,臉色微變:“小姐留給女兒的書信,難道還不算要緊東西?”


    郗子蘭聽她語氣生硬,這話說得又古怪,越發狐疑,不過麵上不顯,隻道:“是子蘭失言,許長老莫要生氣。”


    許青文也察覺自己失態,忙拉著她的手道:“不怪你,是我關心則亂。”


    郗子蘭道:“許長老找這些陳年舊書有什麽用處?”


    許青文早想好了托辭:“前日我整理小姐手劄上自創的功法,有套法訣缺了一頁,那份手劄是小姐懷孕時寫的,說不定是混在了書信裏,便來這裏找找。”


    郗子蘭隻是隨口一問,隻要是妘素心的東西,哪怕是一根草,許青文也當個寶貝。


    她便遣了仙侍和雜役去開庫房尋找。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那仙侍終於捧著個暗淡無光的篋笥回到殿中複命。


    那篋笥顯然剛被人擦拭過,又用了除塵垢的術法,奈何積灰太久,已經失了玉竹光潤的本色,有的地方甚至已開始腐朽。


    重玄的庫房大多貼了防塵防蟲的符籙,但是有些堆雜物的庫房下人照看不周,符籙脫落或失效了未能及時補上,便會悄然無息地慢慢朽壞。


    許青文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塵灰頓時揚起,嗆得郗子蘭一陣咳嗽。


    許青文往裏一看,那些書信也已被食墨靈蟲啃得殘缺不全,臉色煞白,嘴唇哆嗦,仿佛那些蟲子啃的不是信而是她的血肉。


    郗子蘭的臉色有些不好看,輕斥道:“是誰將母親的遺物收進庫房裏的,造冊的時候為何也沒人稟報我?”


    那仙侍忙告罪:“是奴等疏忽,請元君責罰。”


    許青文拿起一封書信,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不覺熱淚盈眶。


    郗子蘭最不耐煩看她這模樣,便道:“我有一招劍式想請教許長老,這些書信可以帶回去慢慢看。”


    許青文巴不得帶回去仔細看,當即收起書信,去庭中與她悉心講解了劍招,又演練了一回,這才抱著篋笥回了自己的倉果宮。


    她關上房門,設了秘陣,將所有書信倒在案上,清點了一下,足有四十九封,大部分信函上的封印還在,卻已被蟲子啃得支離破碎。


    拆過的書信隻有不到十封,郗子蘭顯然是看了幾封沒什麽興趣,連信封都懶得拆便讓下人收了起來。


    見主人的心意被這樣糟蹋,許青文心中酸澀,噙著淚將書信上的蟲卵、汙跡擦拭幹淨,按照日期一封封仔細疊好,這才拿起第一封信讀起來。


    【……吾兒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阿娘大約已經不在了,故而寫下這封書信,想給吾兒留下點什麽,讓吾兒知道為娘是個什麽樣的人……啊呀舞文弄墨實在是要了汝娘的命,萬事開頭難,今日就先起個頭,就此擱筆吧】


    許青文不禁含淚而笑,一開始的字跡還算端正,寫著寫著便開始龍飛鳳舞,單看這些字便知主人有多灑脫不羈。


    她擦了擦眼淚,又拿出第二封。


    【今日用神識內觀,第一次看到腹中吾兒……吾兒果然生得眉清目秀、花容月貌……實話說你長得什麽樣為娘還看不出來,因你此時還隻是一顆小豆子,自然,吾兒就算是顆豆子,亦是豆中翹楚,世間再找不出比吾兒更俊的豆子……望吾兒多加努力,博采汝娘與汝爹之長,耳朵隨你爹,頭形要似為娘一般圓潤,其餘地方任憑吾兒自行定奪,勉力勉力……】


    許青文一封封拆開,讀著讀著,妘素心仿佛在字裏行間向她微笑,她笑著笑著便落下淚來。


    【……為娘辟穀多年,從未耽於口腹之欲,今日因你這小崽子一世英明毀於一旦……糖葫蘆的滋味如何?若是沒吃夠,明日再打發你爹爹去凡間買,你這隻饞嘴小貓……】


    【……汝爹卒,勿念。】


    許青文看了看這封書信的日期,依稀記得正是妘素心將謝爻帶下清涵崖的日子,那天她和郗雲陽大吵了一架。


    那陣子妘素心與郗雲陽不睦,大約沒什麽心情寫信,再下一封便是兩個多月後。


    【……驚覺吾兒至今未有名字,為娘絞盡腦汁,得“香蘭”二字,第一次探得汝脈息之日,屋外一株蘭花忽然盛開,為娘一直以為是棵雜草,幾度欲拔,終因憊懶作罷,詢問老仆才知是汝外祖母昔年親手所栽,千年一花,芬芳撲鼻。】


    下一封接著這一封,是同一天所寫。


    【汝爹言香字太俗,莫如減去一字,更為“妘蘭”,吾兒意下如何?】


    許青文拿著信的手不由一顫。


    妘、郗兩家都是五姓世家,妘素心與郗雲陽家世相當,又都是同輩中的翹楚,結為道侶不似凡世嫁娶,妘老掌門亦無世俗之見,孩子從父姓從母姓便由兩人自己商量著定。


    看這信裏的意思,兩人已定下“妘蘭”這個名字,為何周歲宴上公布的姓名卻成了郗子蘭?不但加了一個字,連姓氏都改了。


    子蘭,子蘭……有蘭之名,無蘭之實,許青文驀地一驚,子蘭的意思不正是似蘭而非蘭!


    因此郗雲陽不願讓她冠以母親的姓氏,原來她身世的玄機已包含在名字裏!


    第86章


    許長老如遭雷擊, 渾身戰栗不止。


    這不過是捕風捉影,她安慰自己,單憑一個名字,怎麽能斷定郗子蘭的身世有問題呢?


    還有那曲《昆侖謠》, 那串鈴鐺, 背後是誰?顯然有人知道了些什麽, 故意誘她往下查, 查下去豈非落入那人的圈套?


    但有的圈套,哪怕明知是圈套, 她也隻能往裏鑽。背後那人也許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敢向她出手。


    她怔怔地坐了許久,摩挲著被蟲子啃得滿是孔洞的書信,終是下定決心。


    此事不能就這麽算了,這是小姐用性命換來的孩子, 無論是真是假,她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是小姐將她從泥潭裏拉出來,不嫌棄她的出身,待她如同姐妹, 發現她有修道天分後更是讓她拜入重玄內門。


    從泥潭到雲端, 她這一生都是小姐給的。


    若郗子蘭是假,小姐真正的骨肉還活著麽?


    許青文不覺握緊拳頭, 捏得指節發白, 無論妘素心的骨肉是否活著, 她都得找到她的下落,她欠她一個真相。


    她一邊整理書信一邊思索, 郗雲陽為什麽要調換孩子?


    妘素心與郗雲陽是多年青梅竹馬, 除了他跟隨上一任昆侖君在昆侖封頂修煉那七年, 他們這一生幾乎形影不離,可許青文卻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個人。


    他對妘素心的好不似作偽,可他狠心調換了道侶用性命換來的孩子,他調換孩子也罷了,可偏偏不讓假女兒用道侶取的名字,還以名字暗示她的身世有假。


    處處都透著矛盾。


    許青文揉了揉額角,郗雲陽這條路走不通。


    不管郗雲陽為何調換孩子,以他的謹慎,都不能指望他那裏留下什麽線索,隻有從孩子身上入手。


    如果孩子當真被調換,郗子蘭是從哪裏來的?


    從小到大,她的經脈許青文不知探過幾次,羲和神脈是無法作假的,即便她不是妘素心的女兒,也必定出自昆侖一脈。


    這裏多出一個孩子,便有某個世家丟失了一個擁有羲和血脈的孩子,這是不難查到的,因為每個身具神脈的孩子都記錄在案,無論這神脈有多細弱。


    昆侖五姓都有名錄石板,不管哪家刻了新名字,五塊石板都會同時顯現。


    隻是這塊石板收在天留宮的藏書樓頂層,峰主可以憑令牌出入藏書閣頂層,但會留下記錄。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冒這個險。她是宗門長老,即便被發現也隻需找個借口搪塞過去。


    許青文便即禦劍去了天留宮,直上藏書樓,用峰主令牌解開頂層禁製。


    整個頂層隻放了這麽一塊黑色岩板,上麵刻著幾十個金色的名字,由一條條細細的紅線相連。羲和神脈極其稀有,從古至今也隻有這麽幾十個人。


    這些名字有的明亮,有的黯淡,依神脈強弱而定。


    而神脈的強弱全無規律,神脈強悍的母親也許會生下神脈細弱的孩子,反之亦然。


    妘素心的神脈隻能算中等,但女兒的神脈卻是數千年來從未有過的強大,正因如此,妘素心的經脈無法承受懷胎十月,生生熬得油盡燈枯。


    探得孩子脈息的那一夜,郗雲陽關起門來默默喝了一夜的酒,而他素來是滴酒不沾的——若是留下孩子,妘素心便注定散盡修為而死,恐怕都活不到孩子曉事。


    可這樣強大的血脈,也許就是讖謠中所唱的羲和神女,斬盡冥妖,驅散邪霧,還清微界一片清平。


    這樣的孩子留不留,已不是他們兩人的事。


    最後還是妘素心看得開,給道侶灌了一瓶醒酒丹,拉著他去院外看那株稀罕的蘭花:“昨夜剛探到脈息,今早這株蘭花便開了,這可是天大的吉兆,是說我女兒一定會像她阿娘這麽漂亮聰明。”


    她撫著平坦的小腹,笑得比朝霞還燦爛:“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都是修道之人,這點事都看不開?別叫女兒看笑話。”


    言猶在耳,斯人卻早已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許青文顫抖的手指順著一個個金色的字滑動,落在妘素心的名字上,又順著她滑到郗子蘭的名字上,再橫向滑動,看看有沒有差不多日子出生的孩子。


    隻有一個姬氏的女孩,但她知道此女,幾百年前已拜入歸元門下,一定不是她。


    她將時間放寬數年,可依舊找不到丟失的孩子。


    也對,世家丟失身負羲和血脈的孩子一定是轟動整個清微界的大事,他們怎麽可能一無所知。何況又要身負神脈,又要命格幾乎相同,這樣的孩子哪是說找就能找到的?


    或許從頭到尾都是她疑神疑鬼,壓根沒有調換孩子的事。


    她正思忖著,目光不經意落到一個黯淡的名字上,那名字旁邊的細線卻不是紅色,而是藍色,旁邊還有幾個極小的字——淪入下界。


    許青文心頭一突,她身為妘氏的仆人,曾聽人提起過妘氏祖上曾出過一件驚世駭俗的事,一個羲和傳人與個在仙門求道的凡人私奔下界,被妘氏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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