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魂又道:“你看到我並不驚訝。”


    冷嫣點點頭:“是。”


    鬼魂道:“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冷嫣握緊手中劍:“郗雲陽郗掌門。”


    鬼魂輕笑了一聲,臉上露出由衷的讚賞之色:“你很聰明,方才一直借力打力,盡可能地保留自己的實力。”


    他看了眼她緊握劍柄的手,溫和道:“你不妨收起劍,如你所見,我隻是一縷殘魂,傷害不了你。”


    他頓了頓又道:“能傷害你的東西,不是劍能抵擋的。”


    冷嫣心頭莫名一跳,一股不安的感覺自心底升起,逐漸彌漫開。


    就在這時,遠方忽然傳來隆隆的聲響,似雷聲,又似什麽轟然倒塌。


    郗雲陽的殘魂道:“是留在赤地的那幾艘戰船。”


    他抬起手,五指並攏,隨即張開,淡淡道:“剛剛炸毀了。”


    那些戰船中充滿了靈力,同時炸毀,非但船上的修士都會死,幾座魔城估計也難保。


    隨著爆炸聲的餘韻漸漸消失,不遠處的偃師宗舊宮忽然緩緩移動起來,不止是舊宮,連遠近的沙丘都開始移動。


    冷嫣忽然意識到,原來是他們腳下的大地在移動。


    不一會兒,她便明白過來,這是陣法,一種超乎常人想象的,無與倫比的陣法,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和無數鮮血、人命、陰魂、靈氣……都成了他手中布陣的工具。


    這才是真正的殺陣。


    冷嫣道:“你布這麽大個局,隻是為了殺我?”


    郗雲陽輕輕歎了口氣,目光複雜而深沉:“你知道我是誰,但是你知道自己是誰麽?”


    第107章


    冷嫣眼中有困惑一閃而過, 這細微的表情沒有逃過郗雲陽敏銳的眼睛。


    鬼魂直截了當道:“你原本的名字叫妘蘭,是素心和我的女兒。”


    冷嫣從未聽過如此荒唐的事,她知道郗子蘭身世有問題,但從未將自己和那被調換的嬰孩聯係到一起, 因為他們的生辰整整差了兩百年。


    郗雲陽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 淡淡道:“我沒有騙你。你出生前我們探得你天生擁有強大的羲和神脈, 這對整個清微界來說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許多人都認為素心腹中的孩子正是傳唱了數千年的那首讖歌裏所唱的那位掃蕩六合、廓清寰宇的救世主。”


    他頓了頓:“我和你母親也是這樣想的。因為你的神脈太強大,你母親懷胎十月, 經脈枯竭,可以說為了生下你耗得自己油盡燈枯。可是……”


    他笑著搖了搖頭,笑容裏滿是苦澀和自嘲:“你誕生時的確身負強大的羲和神脈,可是隨著你一天天長大,脈象卻漸漸開始變化, 到你滿月時,至陽的羲和神脈已轉變為至陰至邪的夕瞑神脈。你母親這時候修為幾乎盡失,探不出你神脈有異,我隻能將真相瞞著她, 反複推算你的命格。”


    冷嫣無動於衷, 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


    郗雲陽道:“無論我用什麽手段推算,卜筮、星象、易數……結果都是大凶。但我還是存著一點希望, 但願是我學藝不精, 占卜出了錯——素心不惜犧牲自己生下的女兒, 怎麽會是帶來災殃和不祥的凶邪?


    “於是我瞞著你母親去了迷穀。”


    冷嫣的目光終於動了動,她對迷穀並不陌生, 三百年前她曾為了采摘血菩提孤身潛入迷穀, 但她對這塊不屬於重玄的境地所知甚少, 隻知道迷穀的主人十巫早在重玄來到此地之前就是這裏的主人。


    郗雲陽道:“十巫也是上古昆侖的一支,不過早在數千年前便離開昆侖,避居西南的群山之中,重玄在此地立宗,與十巫約定井水不犯河水,將迷穀列為禁地,若有門人擅入,則死亦無怨。十巫一族自古擅卜筮,他們生來眼盲,但能讓人看見過去和未來。”


    他頓了頓:“我在那裏看見了你的命運,不但是你的,還有重玄的,整個清微界的。”


    冷嫣抬了抬眼皮。


    郗雲陽接著道:“我看見百年後山川崩裂,海水倒灌,岩漿肆流,陰煞霧從地縫中湧出來,一起鑽出來的還有不計其數、密密麻麻的冥妖,重玄上下在冥妖潮中全軍覆滅,然後是生靈塗炭,整個清微界、凡間,全都不複存在。”


    他淡淡地一笑:“我不是為自己開脫,不過如果你是我,看到這一切,你會怎麽做?”


    冷嫣不知不覺已手腳冰涼:“我和郗子蘭差了兩百歲。”


    郗雲陽頷首:“昆侖君的傳承中有一些禁術,隻要有足夠的力量,移山填海、偷天換日也能做到,隻是到兩百年後換個孩子並不難,有不止一種陣法可以做到。”


    他輕輕歎了口氣:“畢竟去往將來比回到過去容易得多。”


    他說得輕巧,但冷嫣知道其中用到的陣法之精深玄奧,遠遠超乎她的想象,她先前聽楚宗主說過,郗雲陽的陣法造詣遠在他之上,冷嫣一直以為是謙辭,直到現在她才知道此言不虛。


    “你大可以趁女兒還是個嬰兒時殺了她,何必大費周章換孩子?”她問。


    郗雲陽道:“你還是不願承認我是你父親,但你其實已經信了,對麽?”


    冷嫣抿了抿唇,她無法否認,不知道為什麽,這些話聽起來雖然荒誕不經,但心底的直覺告訴她,這一切是真的。


    郗雲陽繼續道:“我最後悔的便是沒有直接殺了你。我本打算這麽做,但是……”


    他瞥了眼遠處不省人事躺在沙地上的姬少殷:“就連夏侯儼這樣的人,對自己的弟子尚且存著一分真心和善念,何況是父親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而且你不僅是我的女兒,更是素心竭盡全力生下的孩子,所以最後一刻我心軟了。我拔除了你的靈根和神脈,將你留在兩百年後,希望你能無知無覺地做個凡人了卻一生,然而事與願違。”


    冷嫣道:“你沒算到她會被你的徒弟帶回重玄當作容器?”


    郗雲陽搖搖頭:“我是人,不是神。天道注定的命運尚且可以卜算窺探,可逆天而行,命線早已亂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冷嫣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她的心好像被一層冰封了起來,隻有麻木:“你大可以把真相說出去,別人隻會稱頌郗掌門大義滅親,為何要從別處偷個孩子來充數?”


    郗雲陽的神情忽然變得固執:“因為妘素心的女兒不能是妖邪。”


    冷嫣默然。


    郗雲陽重又變得漠然,仿佛這一切與他毫不相幹:“抱來的那個孩子身上流著妘氏的血,不過畢竟父輩世代都是凡人,靈根和神脈都很弱,我用自己的半條靈根和半身靈力捏了一條假的,又將她的麵容略作改變,你們本來就有親緣關係,長得有些許相似。”


    他頓了頓:“我一直拖到你周歲時才將孩子調換,再晚你的神脈長成,便無法拔除了。且那時候素心已經時日無多,臥床靜養的時間越來越長,我以為她沒有心力照看孩子,更容易瞞天過海。誰知我還是低估了一個母親的直覺。”


    冷嫣聽見“母親”兩字,心底湧起一股陌生的感覺,長久以來,她對母親的認識完全來自冷家那個女人,她不像她丈夫那樣動輒打女兒,但她的冷漠有時比棍棒和耳光更令人難捱。


    她知道世上還有另一種母親,溫柔、慈愛,對孩子無微不至,但那是冷耀祖的母親,不是她的。


    妘素心大約也是這樣的母親吧,所以她能看出繈褓中的嬰孩不是自己的女兒。


    郗雲陽接著道:“素心立即就發現孩子被調換了。那天夜裏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將我叫到玄委宮與我對質,她毀了自己的本命法器打傷了我。她本來想殺死那嬰孩,但最終沒忍心下手。”


    他看著冷嫣道:“如果你的母親心腸再硬一些,說不定就沒有後來那些事了。”


    冷嫣道:“她……知道她的孩子活著麽?”


    郗雲陽搖搖頭:“我告訴她那不祥的孩子已被我親手殺了。若是讓她知道你還活著,她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你找回來,那便是你的母親。”


    冷嫣心口像是被什麽撞了一下,鈍鈍地一痛。


    郗雲陽道:“她本來想把真相公之於眾,但最終她選擇了沉默,因為這個孩子不僅是她的孩子,也是清微界的希望。越來越頻繁的冥妖潮讓所有人身心俱疲,所有人都盼著讖歌裏的羲和傳人降世,結束這一切災禍和苦厄。”


    冷嫣道:“你少了半條靈脈半身修為,所以對上雌冥妖隻能以身殉陣。”


    郗雲陽道:“我逆天而行,遭天譴是早晚的事。”


    冷嫣道:“偃師宗是怎麽回事?”


    郗雲陽抬頭向那座黑色的死城望了一眼:“要更改天命,單憑我一己之力是不夠的。”


    他又掃了白沙上斑駁的鮮血:“和這些人一樣,他們是祭品。”


    冷嫣不寒而栗,突然意識到這個人也許早就瘋了。


    郗雲陽接著道:“雖然我拔除了你的邪脈和靈根,但是天地亦有氣數,氣數將近,必定妖邪橫行,要為天地續命,自然需要非同尋常的犧牲。”


    他頓了頓:“偃師宗傳承自昆侖,血脈甚至比昆侖五姓更純淨,用他們的血去祭祀大陣,清微界的氣數才得以延續下去。我雖然將你的邪脈拔除,但我也不知道這邪脈之根是否除淨,會不會在我身死道消之後出什麽意外,所以我提前分出一片殘魂,蟄伏在夏侯儼的神魂中,便是防著這一天。”


    冷嫣道:“這幾百年來,你一直把夏侯儼當作傀儡操縱著?”


    郗雲陽聞言搖搖頭:“你太高估我了,我不會偃師宗的傀儡術,一片殘魂數百年受著活人靈府中魂火的炙烤,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大部分時間我都在沉睡,對外界的一切一無所知,不過我也曾醒來過幾次,趁他不備時借他的軀殼做些事。”


    冷嫣忽然想起自己剛到重玄不久時,有天半夜醒來,看到掌門師伯站在她床前定定地看著她,她揉了揉眼睛,他立即就消失不見了。後來她一直以為是她睡糊塗了,錯把夢境當成了現實。


    現在想來,或許那並不是夢吧。


    但真相已經毫無意義。


    “這次徹底醒來,是因為你神魂中的邪脈醒了,”郗雲陽望著冷嫣,輕聲道:“你實在不該回來的。”


    冷嫣也一瞬不瞬地直視著他,忽然一哂:“你以為你是誰?”


    郗雲陽不發一言地看著她。


    冷嫣道:“你借著大義當幌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隨心所欲地決定別人的生死和命運,你以為自己是神麽?還是天道?”


    郗雲陽自嘲地一笑:“你的父親隻是個受盡天道愚弄,卻無能為力的懦夫。”


    “我心愛的女子付出了性命的代價,我親手拔去了女兒的靈根靈脈,讓她在凡間受盡苦楚,又被剮碎神魂,現在我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她再死一次。”


    他頓了頓道:“昆侖君從來不是一種榮耀,而是一個詛咒,負山前行的人怎麽能妄想擁有那些美好的東西?”


    冷嫣忽然覺得麵對這樣一個人,說什麽都是多餘。


    她握緊手中劍:“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沒有父親,沒人有資格決定我的生死。”


    大地停止了震顫,城池和沙丘消失了,滿地的鮮血和屍首也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天地間仿佛隻有一個傀儡和一縷殘魂。


    放眼望去,大地平坦、荒蕪、蒼涼,在這個地方,甚至連時間都失去了意義。


    然後眼前的地麵緩緩出現一條細縫,一道清冷的光從裂隙中滲出來,如同從地心伸出的一把巨劍,緩緩地移動,將大地割出一道道凹槽。


    冷嫣握著劍飛至半空,從空中俯瞰,那些彎曲的凹槽像是符咒,又像是某種古老的文字。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陣法,更不知如何破解,但她還是緊握著手中劍,憑著方才記下的沙丘、星辰的方位,在心裏推算著生門的所在。


    大地上很快便布滿了符文,清光消失的時候,大陣中央忽然出現一個人,那人坐在一張銀光織就的席墊,漂浮在半空中。


    那是個雞皮鶴發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了褐色的斑點,老得連眉眼的模樣都看不出,隻能從衣袍勉強辨別是個女人。


    她的眼睛無神而渾濁,直直地望著前方。


    冷嫣對上那雙空洞的眼睛,心裏忽然生出一種無法言喻的酸楚。


    她的目光落在她擱在膝頭的蒼老的手上,她的手裏握著一串鈴鐺,很小的一串,隻有繈褓中的嬰兒才戴得上,而串起鈴鐺的紅繩已經褪得看不清顏色。


    老人抬起手,木木地晃了晃鈴鐺,斷斷續續的昆侖謠響起來。


    冷嫣忽然明白過來那是誰。


    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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