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爻的目光微動:“她身邊的男人就是祂?”


    雌冥妖莞爾一笑:“不止如此, 你猜一個神明為什麽會心甘情願地幫她, 當她的劍靈?”


    她頓了頓, 自問自答:“因為祂還有另一個身份……”


    她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吐出一個名字。


    謝爻驀地一僵, 隨即眼神一冷:“是他。”


    雌冥妖道:“我知道你一定想殺了他。”


    謝爻沒說話,但任誰看見他的眼神,都能感覺到他的恨意和殺機。


    雌冥妖眼中掠過得意的笑意:“所以與我聯手,對你來說有百益而無一害。”


    謝爻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兩次偷襲姬少殷,是為了他魂魄中的千葉蓮子?”


    雌冥妖眼中笑意隱去, 若無其事道:“千葉蓮子是難得一見的天材地寶,誰都想要,我也不能免俗。”


    她需要千葉蓮子補全神魂,但赤地一戰後姬少殷不知所蹤, 連她也探查不到他的絲毫氣息, 顯然是用了什麽隱匿行蹤的手段。


    不過與千葉蓮子相比,當務之急是除掉冷嫣和若木那兩個心腹大患, 尤其是冷嫣, 隻要將她這最大的威脅除去, 千葉蓮子可以慢慢找。


    謝爻道:“我若不答應和你聯手呢?”


    雌冥妖微微一怔,不解地偏了偏頭:“你不想回溯光陰, 與你的嫣兒重新來過麽?隻有我可以幫你。”她生自人的貪欲, 也對人的貪嗔癡恨了如指掌, 自問不可能看錯。


    然而話音甫落,遍體鱗傷的男人忽然坐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元神劍,一道劍氣直擊雌冥妖的心口。


    雌冥妖一驚,急忙向後飛去,瞬間退開幾丈遠,謝爻身負重傷,劍氣遠不如全盛時,但雌冥妖依舊被劍風割出一道三寸長的傷口。


    “你瘋了?”雌冥妖萬萬沒想到他會動手,狠狠地盯著男人,少女般的蔥指迅速變細變長,長出鐵鉤似的利爪,她雙臂交叉,用利爪護住要害。


    謝爻翻身下了祭台,他的形容依舊很狼狽,大半身體尚未愈合,仍舊血肉模糊,執劍的手還是白骨,可想而知有多痛,但他靜靜地站在那裏,有如淵停嶽峙,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痛苦。


    雌冥妖這時才發現她看錯了這個男人。


    她幾乎是看著他從一個失怙的孩童長成昆侖君,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弱點,盡管郗雲陽費盡心機,但始終沒將他變成冷酷又堅定的人。在看似堅硬強大的外殼裏,他依舊是那個抱著昆侖雪狼不肯下刀的孩子。


    可她沒算到當一個人的一切都被摧毀的時候,他會徹底變成另一個人。


    成魔的一刻,他的軟弱,他的掙紮都已不複存在。


    雌冥妖咬牙切齒道,“你難道不想找回你的嫣兒?”


    謝爻道:“我自會去找她,但你憑什麽以為我會聽命於你?”


    說話間,他的劍又已出手,這一劍比方才快得多,也狠得多,雌冥妖閃避不及,隻能用堅硬如鐵的指爪抵擋。


    “可追”劍的寒刃與利爪相擊發出金石相擊般的鏗鏘聲,不等雌冥妖回過神來,謝爻又一劍橫掃過來。


    隨著幾聲堅冰破裂的聲響,雌冥妖左手三根手指已被削斷。


    謝爻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應該先去奪千葉蓮子的。”


    雌冥妖不但錯估了他的心誌,也錯估了他的實力,她沒想到在他硬扛下數道劫雷後,自己即便融合了羲和神脈也仍不是他的對手。


    可此時懊悔已經晚了,她隻能咬牙招架。


    眨眼之間兩人又過了數十招,謝爻以前的劍路罡猛淩厲,氣勢如虹,如今又多了先前沒有的狠戾,雌冥妖隻覺無數條劍影如同毒蛇,從四麵八方向她攻來。


    不多時,她已忍不住化出了原形,她如玉的身軀暴長數倍,變成漆黑,身後長出毒蛇般尖細的尾巴,寒光閃閃的棘刺從後頸一直延伸至尾椎。


    除了那張和郗子蘭一模一樣的臉,她渾身上下已沒有半點似人的地方,反而與她那些醜陋的雄性同類如出一轍。


    謝爻一哂:“憑你這種東西也妄想成神。”


    雌冥妖怒吼一聲,口中一股陰煞霧如箭矢一般朝著謝爻射去。


    陰煞霧頓時將他包裹,從七竅和傷口中湧入他的身體,侵蝕他的經脈和血肉。


    謝爻愈合了一半的傷口開始腐蝕,血肉剝脫,半張臉幾乎隻剩白骨,但他似乎渾然不覺,金瞳裏像是燃著兩團瘋狂的火焰,連雌冥妖這樣實打實的妖物見了都禁不住不寒而栗。


    謝爻將經脈中幾近幹涸的魔氣凝聚到執劍的手上,魔氣灌注到劍中,鋥亮劍身變成永夜般的漆黑,他飛身而起,將這柄至晦至暗的魔劍刺入雌冥妖的丹田。


    與此同時,雌冥妖的利爪深深紮進了謝爻的胸膛。


    謝爻麵不改色,連眉頭都未皺一下,挺身向前,將劍刺得更深,全然不顧利爪穿透他的心髒。


    雌冥妖掙紮著,扭動著蛇尾,疼得直抽冷氣:“你根本……殺不了本尊……”


    謝爻一哂,雙手握住劍柄,向祭台上用力一插,把雌冥妖釘在了祭台上。


    乘黃血的靈力湧入她的身體,她的身軀縮回常人大小,黑色鱗片褪去,不一會兒又變回了少女的模樣,但是漆黑的魔劍穿過她的丹田,將她牢牢地釘在祭台上。


    雌冥妖奄奄一息,用純潔無辜如少女般的雙眼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師尊,你為何如此對我?”


    說話間,她的麵容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左眼下多了一顆淚痣,這情景與三百多年前玄冰窟中的那一幕幾乎重疊在一起。


    然而天魔冷酷的金瞳裏沒有絲毫波動,他隻是將劍拔出尺許,再狠狠地捅了進去。


    雌冥妖疼得直抽搐,障眼法失效,她又變回了原狀:“謝爻,沒有我幫你,你以為自己能解開陣法的玄機?”


    謝爻一哂,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雌冥妖掌握著陣法的秘密,她不過是以此為餌,誘使他去幫她除掉強敵罷了。但他相信她曾親眼目睹那位布陣的大能試圖倒轉光陰被大陣碾碎——郗雲陽可以用重玄的子陣跨越兩百年光陰調換孩子,這母陣能倒轉時光也不足為怪。


    他不再理會冥妖,擦幹淨劍身,還劍入鞘,然後盤膝坐下,闔上雙眼,用自己的神識溝通上古大陣,他能感到大陣中存在一個“靈”,它由布陣之人和一代代昆侖君的意誌凝聚而成,它異常強大,意誌卻是一片混沌,他能感覺到的隻有一個簡單直白而強烈無比的願望:存續下去。


    與這母陣比,重玄的護宗大陣充其量隻是個拙劣的贗品,以謝爻如今的力量,驅使重玄的大陣為自己所用都有些勉強,更不用說眼前的母陣,若是再修煉上千年,或許他能解開大陣的玄機,從而真正駕馭它。


    但他不能等,所以他要與陣中的“靈”做個交易。


    不多時,陣中之靈回應了他,仿佛有個蒼老而渾厚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曾經有人想做和你一樣的事,但是失敗了,你還要試?”


    “是。”謝爻道。


    陣靈道:“沒有人能逆轉時光。”


    謝爻道:“神呢?”


    陣靈沉默了一會兒:“你願意付出什麽代價?”


    謝爻道:“一切。”


    陣靈道:“即便在那個世界裏連你自己都不複存在?”


    謝爻一縮,隨即彎起嘴角,沒有他的存在,對嫣兒來說何嚐不是件好事。


    陣靈沉吟道:“我隻能把陣中千萬年來的所有傳承交給你,能不能成功取決於你自己。”


    謝爻點了點頭:“好。”


    話音甫落,石柱的光芒驟然大盛,他的視野中一片瑩白,很快便什麽都看不見了,有什麽像浪潮一樣湧入他的意識中。


    陣靈將千萬年來見證的一切塞進他的意識中,雜亂無章的記憶和傳承幾乎將他的靈台衝垮。


    謝爻隻覺頭痛欲裂,許久方才平複下來。


    他現在知道該怎麽做了。


    大陣將倒轉時光,而他將獻祭一切,他的神魂,他的血肉,他的存在,最後一位神明,整個清微界的蒼生……


    當然也包括那個取代了他的嫣兒的人。


    時光倒流的同時,他的存在也將被一並抹去,那個世界將再無謝爻,他的嫣兒將帶著強大的羲和神脈降生,她的生父不會將她調換,她會無憂無慮、眾星捧月地長大。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先試一試那個複雜的陣法。


    那位布陣的大能是個不世出的奇才,即便得到了全部傳承,謝爻仍然忍不住由衷地感歎這陣法的精妙絕倫。


    他用神識將石柱上古老的符文依次點亮,符文之間漸漸有靈力的遊絲湧動起來,謝爻凝神屏息,如同穿針引線一般將雜亂無章的細絲編織成絢爛的圖景,隻有造化之功可堪與之比擬。


    布陣用了他整整三個日夜,大功告成時,他的經脈幾乎已經完全枯竭。


    九根石柱被一張精密的網勾連在一起,祭台緩緩旋轉,釘在祭台中央的雌冥妖發出痛苦的呻吟,大陣貪婪地汲取著一切能夠汲取的力量,她的後背被祭台牢牢吸住,就像爬滿了蛭蟲。


    謝爻端坐於陣中,緩緩閉上雙眼,心中少女的模樣漸漸清晰——他第一次嚐試這陣法,並不知道大陣會將他帶回到哪一日。


    他感到眼前一黑,巨大的力量從四麵八方壓來,似要將他的骨頭碾碎,壓得他無法呼吸。


    片刻後,痛苦窒息的感覺消失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熟悉的地方。


    清涵崖,玄冰窟。


    耳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那感覺卻怪異而陌生,因為那是他自己的腳步聲。


    他來不及躲藏,便看見另一個自己走進來,懷中抱著不省人事的少女。


    他驀地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哪一天。


    三百多年前的謝爻對他視而不見,徑直從他身旁走過,將懷中的少女輕輕放在冰床上。


    謝爻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他,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便即走到玄冰床邊,注視著雙目緊闔的少女。


    少女在昏睡中發出一聲低低的抽噎,他下意識地向她伸出手,想要撫平她蹙起的眉心,手卻徑直穿過了她的身體。


    謝爻明白過來,對於三百年前的他們來說,自己隻是個看不見也摸不著,根本看不見的影子。


    他驀地意識到,那天夜裏這玄冰窟裏不止有他們兩人,還有一個來自三百多年後的影子。


    第126章


    謝爻看著三百多年前的自己麵無表情地端詳了少女一會兒, 接著轉身向門外走去,沉重的石門在他身後闔上,腳步聲漸遠。


    謝爻知道他是去召集幾位長老和夏侯儼等人前來清涵崖為他護法,待陣布好, 他就會親手殺了嫣兒。


    他跪坐在玄冰床前, 明知隻是徒勞, 仍舊一遍一遍地喚著少女的名字, 想要將她喚醒。


    可是醒來又如何?她根本無路可逃,他也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 少女終於醒轉過來,驚醒的刹那,她失聲喊出的卻是“小師兄”,謝爻的心往下一沉。


    三百年多年前殺死姬玉京時,他並不明白自己的憤怒和殺意緣何而起, 後來他才漸漸明白,他是如此嫉妒那個少年,嫉妒得發狂,那少年的存在就像一麵鏡子, 照出他的懦弱無恥和不堪, 他隻有殺了他,砸碎那麵鏡子。


    那本該是他, 該帶著嫣兒義無反顧逃離的應該是他。


    他看見冷嫣站起身走向矗立在洞窟中央的巨大玄冰, 他下意識地擋在她身前, 害怕她看見冰裏的東西,可她的目光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


    她看見了冰裏郗子蘭的魂魄, 她的眼神從茫然不解, 到驚恐, 再到恍然大悟,謝爻渾身僵硬,她絕望的目光把他釘在原地不能動彈。


    熟悉的腳步聲再次響起,那個男人不緊不慢地走到她身後,可她仍舊怔怔地望著冰裏的魂魄,連有人走近都未察覺到。


    謝爻不想再看,卻又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這是他的嫣兒,不是心魔,不是幻夢,是真正存在於三百多年前的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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