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眼時看向薛照微的背影,他白衣無垢,身形挺拔,是高山上最清冷的一捧雪,天生的雲端仙,為天道所鍾愛,世人都斷定他日後必然會飛升。和他這種在紅塵浮世裏摸爬打滾、與天爭命的人……他唇邊扯出一抹似是譏嘲的笑。


    ……那豈止是雲泥之別。


    指尖順著滑落的衣袖輕點了點,謝歸慈若無其事地斂去唇邊的笑意,站在台階上看徐家的小郎君被藏雪君冷言冷語摧殘。


    到了薄暮時分,落日熔金,天際沉沉壓下來,已經隱約可以見到月亮的輪廓了。


    徐家院子的門突然被一隻血手推開,門外爬進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朝前麵直直地伸著手,他手掌上一截小拇指已經折斷,傷口處血肉模糊。


    “救、救……”


    謝歸慈坐在屋子裏一感受到徐大氣息不由得站起身來,和身邊的薛照微對視一眼,急匆匆走出屋子。


    ——徐大的氣息時斷時續,十分微弱,是身受重傷的人才會有的狀態。


    ………


    徐大被平放在床上,徐寡婦因為見到兒子如此慘狀來不及說一句話便嚇得暈了過去,隻剩下一個徐圖之還勉強保持著鎮定,跟在謝歸慈身邊。


    簡單給人包紮好傷口,又給喂了顆治傷的丹藥,謝歸慈才看了看一直緊緊繃著唇的徐圖之,徐圖之很懂事,馬上說:“我去看看我娘。”


    等他離開,謝歸慈才徹底沉下臉色:“他傷勢很重,斷了三根肋骨,身上有不少像是大型凶獸撕咬的痕跡。”


    單是這樣,還不足以讓一個修士神情凝重,薛照微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口,一眼就下了定論:“有魔氣。”


    “是。”謝歸慈頷首,他聲調清越但略略有些急促,“他身上的傷口明顯共有四十八處,其中致命的幾處都染著明顯的魔物的氣息。恐怕他去尋他妻子的路上碰到了魔界十二門飼養的妖獸。”


    尋常的妖獸並不會故意和人類作對,一個是會引來附近門派的修士圍剿,一個是妖獸如果要修行也得走正道,絕不能隨意殘殺人類,會引來天雷降下懲罰。隻有被魔界十二門用特殊手段馴化的妖獸,或者該稱為“魔化的妖獸”,才會捕食襲擊人類。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麽逃出來的,但是這隻妖獸的實力應該不低。”謝歸慈說,“因為傷口上殘留的魔氣濃厚,實力低微的妖獸留下的氣息這麽久也該散得差不多了。”


    他說這些的時候沒有注意薛照微看了他一眼。


    謝歸慈:“他今日是去找他妻子,我猜恐怕他妻子眼下已經凶多吉少。”


    “魔物在春山鎮上。”薛照微指尖抵著桌麵。


    春山鎮就是徐家大兒媳的娘家所在。


    “十有八.九是這樣。”謝歸慈點點頭,表示自己認可薛照微的猜測,又回頭看了眼還在昏迷不醒的徐大,“雖然喂了回生丹,但畢竟是重傷,沒有三五天醒不過來,恐怕沒這機會找他問一問春山鎮上的情況了。”


    回生丹是仙門中的一種療傷聖藥,效果極佳,而且藥性溫和,沒有副作用,但是也極其難煉製,一顆千金也不為過。


    薛照微不意外謝歸慈手裏有這種好東西,隻不過有些意外他舍得給一個萍水相逢的普通凡人。


    薛照微沒有再看他,隻是淡淡道:“到春山鎮上就知道情況了。”


    謝歸慈領會了他話裏頭的意思,也沒有再多說:“走吧。”


    不說別的,單單以藏雪君的實力,願意出手解決春山鎮上的妖物便能讓他省去許多麻煩。隻是沒有瞧出來,藏雪君是如此古道熱腸的一個人。


    出門時徐圖之站在屋子一角的陰影裏,抿著唇角欲言又止地看向他們。謝歸慈朝他招招手,把人叫過來:“我們去春山鎮上看一看情況,找一找你嫂嫂。你哥哥是被山林中的猛獸咬傷,雖然看著嚴重,但過幾日就會醒來痊愈,你和你娘不用擔心。”


    他特意放輕了聲線,因此聽起來有種別樣的柔和。


    徐圖之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謝歸慈的安撫下,他眼底深切的不安終於散開一點,點了點頭。


    待他離開,薛照微才淡淡開口:“你其實沒有必要開口騙他。”


    謝歸慈彎了彎唇,“不過還是個孩子而已,沒必要讓他這麽早就知道修真界的殘酷。”


    “十四歲,已經不算小了。”薛照微極快地蹙了下眉梢,“我十四歲的時候已經獨自外出遊曆,斬殺妖物。”


    謝歸慈聽完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十分克製自己的用詞:“藏雪君會這樣想,是因為十四歲的時候沒有人關愛於你嗎?”


    十四五歲,還僅僅是個半大的孩子,就算涼薄如渡越山,也不會讓十四五歲修為尚淺、涉世未深的弟子去獨自斬殺妖物。他並非故意嘲諷薛照微,是真的想不通……藏雪君這樣的天才,經曆仿佛同旁人也不太一樣。


    薛照微手指從劍柄上挪開半寸,冷冷瞥了謝歸慈一眼,轉頭就走。


    謝歸慈追上來:“十四歲能夠獨自斬殺妖物,造福蒼生,一般人做不到,就算是鶴月君成名的時候也已經十六七了。藏雪君心懷天下,和我們這等庸庸碌碌之人自然也不一樣。方才是我說錯了,還請藏雪君見諒。”


    薛照微停住腳步,側過視線,正與他四目相對。謝歸慈眼睛裏噙著幾分淡薄的笑意,但細看他又好像並沒有笑,隻是天生風流多情的長相會帶來這樣的錯覺。


    謝歸慈對他說話的語氣實在是同方才哄徐家那小孩的口吻別無二樣。


    但他倒是有些理解那小孩兒為何那麽輕易就被哄好了。


    看謝歸慈這駕輕就熟、得心應手的模樣,恐怕這一招沒少拿去哄鶴月君。


    薛照微冷冷地想。


    作者有話要說:


    提問:藏雪君在吃誰的醋?


    【改了一下更新時間,差不多九點更新啦,早一點點。】


    第15章 碧桃花01


    春山鎮和九方鎮隻隔了不到五十裏,謝歸慈和薛照微抵達的時候天色已晚,明月高懸。


    整個鎮子籠罩在一種別樣的安靜與祥和之中,家家戶戶的燈火都已經熄滅,隻有鎮子前的碧桃花樹簌簌飄落著桃花花瓣,堆積滿麵前的青石板。


    一個溫柔的春夜。


    “你能感受到這鎮子裏的妖氣嗎?”謝歸慈低聲向身邊的薛照微詢問。他從北荒詐死脫身的時候受了點傷,修為還未完全恢複到全盛時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沒有感知到春山鎮上有任何妖獸的氣息,更別提已經被魔界十二門馴服、驅使的魔化妖獸的氣息——那根本不可能瞞過他的感知。


    薛照微搖頭:“並無。”


    這鎮子人氣旺盛,比一般的鎮子還要祥和不少。


    “這就古怪了。”


    春山鎮和九方鎮比鄰,徐大隻往返於這兩地之間,九方鎮沒有任何問題,春山鎮乍一瞧也沒有妖魔作亂 ,偏偏徐大是被妖魔所傷。


    謝歸慈輕聲沉吟,他已能斷定春山鎮有問題,如今鎮上一片祥和,他心底這種想法非但沒有消去,反倒更加篤定。


    ——不僅有問題,恐怕這妖物還很難纏。


    “鶴月君曾經同你提及過類似的情況麽?”


    是薛照微的聲音,叫謝歸慈微微一愣,竟沒有辨別出來他這句話裏不甚明顯的試探。謝歸慈認真想了想往日的經曆,作為“江燈年”,他碰到過的妖物魔門數不勝數,但是這麽“祥和”的情況,到還是第一次。


    不過他還記得自己並不是和妖物打過許多交道的鶴月君,隻含混不清地道:“他沒有和我說過這樣的情況,但他曾經提過,凡是妖物所在之地,妖氣必然深重。像春山鎮這樣看上去完全沒有妖物痕跡的……隻怕整個鎮子都有問題。”


    這段話他特意用了神識傳音給薛照微。


    薛照微神情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分辨不清他這一瞬間的神色變化,再看過去依舊是冷淡不可接近的模樣,繡著銀色暗紋的衣袖柔軟地垂下 遮住半截握劍的手,淡青色的筋絡分明。


    “先去周家。”


    謝歸慈對此倒沒有異議,據徐家的二兒子說,周家在春山鎮的最東頭,靠近群山,他辨認了下大概的方位:“走。”


    白色衣擺消失在漆黑的夜色裏,身後那棵花樹上的碧桃花仍在簌簌地落著,被夜風拂著飄滿整個鎮子。


    一地的桃花。


    周家在一群房舍中也格外醒目,大火燒過的痕跡殘留,竹籬笆矮矮圍了泥土胚的茅草屋一圈。


    謝歸慈彎起眼睛打量,任由水色月光浸沒他半邊臉,柔和線條,薛照微眼角餘光瞥了他一眼,眼前的人輪廓竟然依稀和記憶裏的模樣重疊起來。


    ——


    白衣勝流風回雪,眼底映出長劍寒光,劍身快如驚鴻照影,挑落三春桃花,七分風流盡皆收束於一人身。


    是天下無一人不慕其風姿的鶴月君。


    是和謝歸慈截然不同的人物。


    原本鶴月君江燈年和根骨平庸的謝歸慈一輩子也不該有什麽交集,但因為一段所謂的婚約……薛照微收回了目光,也一同斂起那點幽暗的、不能為人知的心思。


    這一刹那的情思如流水無聲流過,謝歸慈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正在和前來開門的周家人搭話。


    破舊的木門門縫裏探出一張稚氣未脫的臉,大約十四五歲,雖然瞧著有些瘦弱,但五官清秀,可見父母中大抵有一方合該是個美人。


    “你們是誰?”


    這就是周秀才千辛萬苦求來的“寶貝兒子”。對於對方的身份謝歸慈瞬間心下了然,他便問:“周菁周姑娘在家嗎?”


    “她已經出嫁了,你們不知道嗎?”


    少年臉上露出警惕。


    謝歸慈:“我們不是鎮上的人。是我母親曾經和周夫人有些故交,聽說周夫人已經仙逝,隻留下一個女兒,便想代好友照拂一二,因此才讓我來春山鎮上看看情況。”他說完又指著薛照微補充了一句,“這一位是我的朋友,陪我一起來的。”


    他這編出來的這一套說辭不高明,如果麵對的是個老狐狸恐怕早就被拆穿,但應付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以謝歸慈的本事,還是輕而易舉。


    “你們先進來吧。”少年聽了表情放鬆,打開門,“不過姐姐確實不在,你們來得不巧,她今天剛剛和丈夫回隔壁鎮子。”


    他手裏舉著一盞點燃的油燈走在前麵,影子被擠壓成一團,隨著他腳步一晃一晃,也溜進屋子。


    “我叫周暄,是你們要找的那位周姑娘的弟弟。”


    謝歸慈適時讓臉上表現出驚訝:“來之前母親並未告訴我周夫人有兩個孩子。”


    “我不是先頭那個周夫人生的,我是後麵那個周夫人的兒子,不過我娘前幾天已經跑了。”他提及自己的身世並沒有什麽羞愧、難以啟齒,反倒比許多已經加冠的人還要穩重。油燈被輕輕擱在桌上,這間黑漆漆的屋子才終於有了一點亮光。


    謝歸慈和薛照微也才終於打量清楚周家的光景——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整個房間裏隻擺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和兩條寬凳,角落裏擺著一張床,堆著兩床破棉被,周秀才像一具屍體僵直躺在床上,一截幹枯黑癟的手臂伸出棉被,懸在半空中。


    除此之外,隻有一扇沒有修補的破窗戶。


    周暄從牆邊的櫃子裏拿出一個有缺口的碗,倒了半碗水走到床邊喂給周秀才,周秀才“咕咚咕咚”把水喝了個精光。從謝歸慈和薛照微的角度隻看到周暄俯身為周秀才捏好被角,才轉過身來。


    “我姐姐嫁人之後已經不住在這裏,你們要找她去隔壁鎮上。她嫁了一戶姓徐的人家。”


    他態度不冷不熱。


    謝歸慈接話:“既然這樣是我們冒昧打擾了,不過天色已晚,趕路多有不便,不知道周小公子能不能讓我們在貴舍暫住一晚,明日早晨我們便走。”他說著從袖袋裏摸出一把碎銀放在桌上,“這些微薄錢財,就當是我二人投宿的費用。”


    薛照微垂眼看著,他記得這些碎銀是謝歸慈拿他的靈石和徐家換的。


    周暄看了眼桌上的碎銀,“東麵還有一間屋子可以給你們住。”


    “那就多謝周小公子。”謝歸慈唇邊笑意加深了些,視線越過周暄的肩膀,落到躺在床上的周秀才身上,周秀才的手在虛空中徒勞一抓,隨即無力垂下,破爛衣袖往上卷了半截,枯瘦如柴的手腕上仿佛有一圈像是某種野獸的細小絨毛在顫動。


    周暄往前走了一步,擋住了謝歸慈的視線。


    “你們要休息的話早點休息。”


    謝歸慈輕輕頷首:“對了,還未問過周姑娘長相如何,免得屆時我們認錯人。”


    “姐姐她很好認,她眼睛下麵有一道半月形的紅痕。”周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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