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歸慈替這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斟滿茶,“是有什麽事情嗎?”


    “…………”


    對上謝歸慈含著三分笑意的視線,薛照微原本準備好的話題到喉嚨又落了下去,他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滾燙。


    沸騰。


    帶一種微苦的香氣,在房間內溢開,鑽入肺腑。


    素來隻有藏雪君叫旁人說不出話的份,今日這般謹慎猶豫,還真是極少見。謝歸慈善解人意,沒有讓薛照微的尷尬持續下去,微微一笑開了口:“藏雪君今日怎麽沒有佩劍?”


    那柄劍是舊物,也不是什麽珍貴的名劍,謝歸慈一直很好奇為什麽薛照微會用這樣一把劍,以藏雪君的地位和身份,他完全配得上一把更好的劍。不過分的說,隻要薛照微想要,天下的鍛造師都會將自己的畢生得意之作放在他麵前,供他挑選。


    名劍需要配良主。


    薛照微就是那種在劍道上千百年難得一遇的英才良主


    “放在房中。”薛照微淡淡地垂下眼眸,解釋道:“它劍身隻是普通玄鐵鍛造,工藝也並非千錘百煉,又多年來受我劍氣影響,已經有些磨損。恐怕需要找鑄劍師重新修複才能使用。”


    都要找鑄劍師修複了,恐怕不是普通的“有些”磨損。但薛照微既然這樣說,謝歸慈也不會非要逆他的意思,笑著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藏雪君對這柄劍似乎格外偏愛,霧山有天下劍塚的名聲,想來比這柄劍珍貴鋒利的也不知何幾,為何藏雪君偏偏選中了這柄劍作為自己的兵刃?”


    薛照微對上他含著淺薄笑意和真正好奇的眼神,不易察覺的失落從臉上劃過,隻是無人發覺:“……這是故人所贈之物。”


    “……………”聞言,謝歸慈抵在桌麵上的手指動了動,他唇邊笑意淡去,聲音很低很輕:“我是不是問得不太合適?”


    “沒有。”


    薛照微否認得很快。


    本來也是他送的劍,謝歸慈怎麽問,都不算過分。


    當初他隨身的佩劍在斬殺一頭魔門豢養出來的妖物時,因為妖物肉.身過於堅硬,佩劍應聲而碎。與他同行的鶴月君便取出這柄曾經是他舊劍的劍暫時給薛照微當趁手的兵刃——要不是彼時鶴月君手中實在沒再有更多的兵器,他怎麽也不會把這一柄平平無奇的鐵劍拿給藏雪君。


    他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有人將他隨手給出去的一柄舊劍珍視多年。


    謝歸慈看到這柄劍也沒有認出來,這是他學劍法入門時的劍。一是時間太過久遠,二是這劍實在普通,鶴月君為了讓它稍微配得上藏雪君一點,又鍛造了一番,不過因為時間倉促,材料不足,造出來的劍也不算好,但與最初時候的樣子又不太相同。


    不過說起劍………仙門中關係好到能互相贈劍的,隻有寥寥幾種情況,一是父女母子,二是師徒,三是道侶。


    尋常朋友是不會給一個劍修贈劍的。


    但是薛照微沒有道侶,謝歸慈想了想:“這柄劍是藏雪君哪位長輩贈送的嗎?竟然讓你這般珍視。”


    “不是長輩所贈,是……”最後一個詞猶疑半晌,才從唇齒之間吐露音節,“……友人。”


    小心翼翼掩藏的心緒,萬般纏繞的情思,此生無可奈何的情意,都化作這輕描淡寫的兩個字。


    ……其實到頭來,關係最親密之時,也不過是朋友。


    鶴月君江燈年知交遍天下,甚至還有魔修見了他之後,立刻棄暗投明。薛照微隻是他眾多好友中尋常一個。


    ………………


    謝歸慈仿佛感知到了他暗藏的情緒,心弦突然被撥動了一下,隨後他露出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淺淡笑容:“原來是這樣。”


    但是能夠贈劍的朋友,肯定也不是一般朋友。但是謝歸慈又想了想,以薛照微這樣冷淡的性情,估計根本沒有想過送一把劍而已還能被賦予其他意義。


    謝歸慈稍微定了定心神,收撿起淩亂的心緒:“我其實略通一些鍛造之法,若是你不嫌棄,也省得去中原找鍛造師。我可以替你重新鍛造修補這柄劍。”


    平平無奇的一句話,但薛照微的眼神卻忽然亮了亮,碎星似的光芒浮現。


    “………好,多謝。”


    謝歸慈心道:他果然很在意這柄劍,何曾看到過這位對外事外物從來都是八風不動的藏雪君這樣大的情緒波動。


    不過是把普通的劍而已。他可以輕易鍛造出比它鋒利千百倍的劍出來。


    “舉手之勞,不必客氣。那過會兒你就把劍拿過來,我看一看要如何鍛造。”


    薛照微頷首,片刻後又道:“……我今日來見你,是聽說你少了一段記憶。”


    “我師父告訴你的?”切換到這個話題,謝歸慈眉眼懶散了許多,他單手支起下頜,漫不經心地詢問。


    “是。說來還一直沒有請教過鳳凰前輩的名字。”


    謝歸慈琢磨了一下,忽然笑起來:“我師父不肯告訴你她的名字,所以叫你來問我?”


    得到薛照微肯定的回答,謝歸慈撐著額頭失聲笑起來,他師父還真是認真想要把他們兩人湊成一對,不過強扭的瓜不甜,何必要弄得最後難以收場?


    心中雖如此想,謝歸慈也回答了薛照微:“我師父本體是天地間最後一隻鳳凰你已經知道,她並非在鳳凰一族中長大,而是由山川河流、草木花鳥撫育,或者可以說,她是被天道養大的。”


    當然天道未必多親近這個“女兒”,做女兒的也不見得敬重老父親,


    “因為這層緣故,凡人的字眼根本無法成為她的名字。”謝歸慈笑吟吟地說。


    薛照微斂起眉梢。


    謝歸慈落下最後一句話:“所以她其實並沒有名字。”


    “但是前輩說有?”


    謝歸慈笑容更深,幾乎要控製不住唇邊彎起的弧度:“她騙你的。”


    鳳凰這麽說,隻是為了讓薛照微有合適的理由來見他而已。


    薛照微:“…………”


    藏雪君顯然也沒有想到是這麽回事。


    謝歸慈手指抵在唇邊,自然轉移了話題:“你不是想問我失憶的事情嗎?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但我確實應該是忘記了一些東西。”


    薛照微看著他。


    ………獨獨忘記了我嗎?某種晦澀而複雜的情緒沉沉浮浮,頃刻被薛照微壓到心底最深處。


    “原來是這樣。”


    “但是我想要麽是不太重要的事情——”


    薛照微聞言冷硬的下頜弧線動了動,才聽他補充完後半句,“要麽對我而言太重要了,即使在生死之間,我也想要把它妥善保存起來。”


    下墜的心猛然停止,又激烈地上升。


    謝歸慈撐著下頜,笑吟吟地開口:“其實我也分不清是哪一種。也許失憶是一些不可抗的因素造成的,和我自己無關。”


    心跳聲緩和下來。


    “那什麽樣的記憶對你而言會是最重要的?”薛照微聽見自己的聲音問。


    提到這個問題,謝歸慈蹙了下眉梢,很快鬆開:“其實我真的不太清楚,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失去了某段記憶。如果不是……”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自然地挪開了話題,“不過如果我永遠想不起來,那麽那些可能很重要的記憶,也不會那麽重要了。”


    “……是麽?”


    薛照微的聲線有些艱澀,但因為他慣常的冷淡少語,謝歸慈並沒有立刻意識到其中異常,而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謝歸慈終於隱約意識到他的神情有些不對,正要開口,青鳥和彩雀敲門走了進來,她們一人捧著一個裝滿書頁的漆木盤。


    “我們打聽到人間的婚禮上都要熱熱鬧鬧地唱大戲,所以我們準備了一些戲劇請少主和薛公子挑選。”


    彩雀補充:“兩位早點選出合適的戲,我也好早點組織人手排練。還好明鶯能夠唱戲,不然我們都不知道怎麽辦呢。”


    謝歸慈並不想選這些,他按了按額角,卻見薛照微的目光已經掃了過去,落在青鳥捧著的一簇書的最上方,半舊的封皮上用小楷寫著《梁祝》。


    這出大戲,在天鏡城時沈懷之還砸重金從人間請了一個戲班子來唱,不過唱的是裏頭最不應景的那回《化蝶》。


    他扯了扯嘴角,“藏雪君對著出戲感興趣嗎?”


    “曾聽友人提及過。”薛照微說這話的時候看的是謝歸慈,“他說《梁祝》中有一回《十八相送》,讓我有機會一定要聽一聽。”


    “這一出確實在人間頗有名氣。”謝歸慈頷首。


    彩雀笑嘻嘻插話:“我知道,這一出講的是女扮男裝的祝英台和梁山伯的告別,告別之時,祝英台還說要將家中的九妹許配給梁山伯。”


    “但是梁山伯不知道,英台就是祝家九妹。她許婚的,就是她自己啊。”


    ……他許婚的,就是他自己啊。


    聲音如雷擊劈下,劈開先前一直混沌的思緒,薛照微閉了閉眼睛。


    當初江燈年說如果有一天自己出了什麽變故,托他一定要照顧好定下婚約的謝歸慈。


    後來江燈年又特意和他提了《梁祝》裏的那一出。他當時沒有細想,隻一口答應,卻一直未曾真正去聽過這出戲。


    …………


    ……原來從不是一廂情願。


    原來是色授魂與,早已托付終身。


    可恨他卻愚鈍至此,竟然時至今日借旁人之口才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


    【趕榜完成!雖然不是足數的一萬字,但是已經很多了(小聲bb)。】


    第42章 紅蓮夜07


    謝歸慈回首, 見薛照微神情恍惚、仿如突然間大徹大悟地站在原地,衣袖下雙手緊握成拳;他臉部的線條緊繃,極力隱忍著什麽, 目光裏出現謝歸慈的臉,他才終於稍稍回神,死死地盯著謝歸慈。


    ——瀕臨絕境之人終於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


    謝歸慈並不懂得他眼神中諸多晦澀複雜的含義, 但薛照微太過露骨的目光還是難免讓他心下微微一悸,心髒飛快的抽動了一下。


    藏雪君的性情矩度讓他永遠保持旁人難以企及的冷靜自持, 就算是最初相見時, 薛照微想要拔劍殺他,都沒有這麽失控。


    令謝歸慈心頭有些難以言喻的微妙情緒,他便開口問道:“藏雪君聽了這個故事好像感觸頗深?”


    “是。”他望著謝歸慈的臉, 像是要透過他去望見那些被埋葬在沙與雪之下無聲的過往, 聲線輕淡如一地月色, “……曾有人對我提及過,可惜我卻愚鈍, 沒有聽懂。”


    薛照微和“愚鈍”兩個字完全沾不上邊,假如說他都是愚鈍不堪之輩, 隻怕天底下再沒有一個算得上有悟性的了。他自謙太過了——謝歸慈心道, 不過一個故事而已,遑論什麽聽不聽得懂?直到雪色與月色再度鋪開在荒涼的極北苦寒之地, 謝歸慈再度想起今時今日的場景, 才明白薛照微輕描淡寫的遺恨與無奈自責。


    可惜此刻他什麽都不知道,隻是笑了笑對青鳥說:“你們先去做自己的事情,選好後我會告訴你們。”


    敷衍的打發。


    薛照微手指抵著那冊《梁祝》唱詞的邊緣, 指腹因為用力而顯得沒有血色, “就這一出。”


    謝歸慈有些詫異地望了他一眼, 但是也沒有反駁薛照微的話,他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那就這樣。”


    青鳥和彩雀對視了一眼,捧著其他的書冊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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