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壯的妻子楊氏眼淚落了下來,慌張得不得了,“方才聽縣令夫人說了,平兒的八字正合適……隻是我們心裏頭正慌呢,京裏頭什麽人沒有,怎麽就要平兒去京都了?”


    林嬤嬤皮笑肉不笑地摁了一聲,“這合該你家走運。”


    李二壯瞥了林嬤嬤一眼,瞧屋子裏的丫鬟以她馬首是瞻,估摸著女兒說的就是她,心裏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咱們家是村裏頭的,沒什麽規矩,怕去京都給貴人添麻煩了……”


    林嬤嬤笑了出來,“這可由不得你想來就走想走就走,我們夫人要見見你家姑娘,是你們家挑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情。你再囉嗦,別管我不顧念人情了。”


    李二壯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他實在想不出自家女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就算是生得好,可天底下生得好的人多了去了,何必從村裏頭挑?


    他捏著袖子裏的銀子想要打點,可瞧見林嬤嬤手上戴著的幾個金鐲子,看上去不知道多富貴,根本瞧不上自家這點清湯寡水。


    “我們莊戶人家,不貪什麽金貴,姑娘好好的我們什麽都好……”楊氏平日裏溫順,這時候卻比李二壯還硬氣了一點,她捏著帕子擦了擦眼淚,站出來輕聲說,“您行行好,她小姑娘不懂事,留著她我們好好教。”


    李平兒眼淚也跟著落下來了。虎子見到姐姐和娘都哭了,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也扯開嗓子哭了出來,“娘啊!”


    這哭聲又刺耳又大聲,直震得屋頂蓋都落灰,像是縣令府裏頭號喪一樣,六月飛雪都不比他聲勢浩蕩,惹得外頭狗都跟著叫了兩聲。


    林嬤嬤氣得臉都紅了,她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一家人活像是自己要強買閨女一樣!


    楊氏捏了一把虎子,“還不給你林奶奶磕頭,求她不要帶你姐姐走。”


    虎子聽了吩咐,顧不得哭了,咕嚕嚕一腦袋就衝過去,流水似的利落跪下衝著林嬤嬤哐哐磕頭起來。


    林嬤嬤被眼前的小胖墩唬了一激靈,險些沒有站穩。眼看著李平兒也要跟著跪下,林嬤嬤徹底臉白了。


    “鬧什麽鬧什麽?!”旁邊的丫鬟氣得臉都紅了,這才衝了出來,“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弄得像是我們害你們似的!人家多少金貴小姐求都求不來這個福氣呢!要不是說你們家的姑娘是抱來的,有可能是我們夫人的”


    林嬤嬤渾身一激靈,一把拉住這丫鬟嗬斥道:“混說什麽?!”


    李二壯的臉色黑了下來,楊氏和李平兒也不哭了,眼睛直愣愣盯著林嬤嬤。


    林嬤嬤沉吟了片刻,到底還是歎了口氣,一把扶起虎子,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從桌子上遞了一塊糕點過去,“您幾位也別怪我,這是上頭交代的。大戶人家有大戶人家的講究,你家的姑娘身份不明,可能和我們府裏頭沾親帶故,但一沒信物二沒證人的,這誰也不敢打包票,總得先帶過見見人才是。如果真是貴人家的姑娘,你這就是讓她落在了麻雀窩,一輩子出不來頭啊!”


    虎子捏著糕點,鼻子一抽一抽的,卻也不哭了。


    “我們家姑娘……雖然是撿來的,但我們待她就像是親生的一樣。”李二壯的聲音有幾分沙啞,“我撿到她的時候她才小小的一團,被扔在稻草墩子裏,身上連個繈褓都沒有,叫的和小貓一樣。若真是貴人家的孩子,怎麽連繈褓也不曾有一件……”


    林嬤嬤略作沉思,“虧得你姑娘運氣好,縣令夫人說生辰靠的近,瞧著模樣也有幾分熟悉。就算不是,憑著這份眼緣,得了恩賞回來,日後也好嫁人不是。”


    李平兒抽了抽鼻子,隻覺得眼睛鼻子都被堵住了,怎麽也說不出話來。她小時候挨罵,人家就愛說她是路邊撿來的,受了不少欺負。但爹娘對她好,她心裏都曉得。


    “您家裏頭是好人家,更應該希望姑娘過的好不是?在村裏頭,頂天了就是嫁個農戶,您就不指望姑娘嫁個秀才老爺,買個丫鬟使喚?”林嬤嬤一改之前的態度,這兩番話說得親切又實在,“您瞧見縣令夫人對我們的態度也曉得了,我們要是缺個使喚的,怎麽會千裏迢迢費這麽多心思來這裏?姑娘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這福氣不知道有沒有,鋪子裏的工錢卻實打實的沒了。我指著攢些錢給我弟弟讀書呢,馬上就要讀書了,也不知道錢夠不夠。”李平兒眼瞧見父母似乎都被說動了,悶聲不語低著頭的模樣,心裏氣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要點實在的。


    李二壯連忙嗬斥她:“小姑娘家家的怎麽說這些!”


    另一個丫鬟也不消林嬤嬤指點,就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個紅封,“這裏麵封著一百兩的銀子,若是姑娘不是我們要找的,回來就用這一百兩當作嫁妝了,秀才公都嫁得。”


    楊氏急白了臉,李二壯也不知所措,“我們可不是賣女兒啊,這錢萬萬收不得的!”


    反倒是李平兒利落地抽了紅封過來,遞給楊氏說道:“這事情有縣令夫人出麵,我不走也得走。隻是走之前能見見爹娘和虎子,把事情交待清楚,我就不怕家裏擔心了。這銀子多,娘不要想著給我存下來,先拿了去給虎子讀書……就算真要把我賣了,哪裏值當這麽些銀子。”


    嘴快的丫鬟就笑了,“姑娘說的實在,現在就是買個頂天的苗子,也不過二十兩。這一百兩啊,別人是盼都盼不來的。”


    李平兒聽罷這話麵不改色,“爹娘養育之恩,縱然黃金百兩也不足為報。”眼淚水還沒幹呢,就笑嘻嘻地安排起用銀子的事情了,直讓林嬤嬤瞠目結舌。


    楊氏千言萬語想要說,卻也明白,自己一家人現在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林嬤嬤隻是給上麵跑腿辦事的,可縣令夫人卻還這樣捧著林嬤嬤,吩咐了衙役聽她使喚……自己一家人就算堅持不讓女兒去,又能怎麽樣,叫閨女去跳河不成?!


    一去千裏,不知道到底真的是林嬤嬤口裏的好事,還是其他醃臢行當,她滿心不舍得,此刻卻怎麽也留不住。


    李二壯一把抱起虎子,眼裏也有了幾分濕潤,他瞧了林嬤嬤一眼,硬聲硬氣地說:“你不要怕,總歸知道是在京都裏。要是你遲遲沒有消息,我們去京都裏頭找你。”


    那嘴快的丫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怎麽著,當我們閑的慌,花一百兩買個鄉下丫頭耍樂不成。大字不識一個,黑黑瘦瘦的,當是什麽寶貝呢!”


    楊氏冷聲道:“我們人微言輕,可就算是抹脖子血也能濺三尺。”


    丫鬟抿了抿嘴,到底是沒敢接話。


    “多謝林嬤嬤和兩位姐姐了。”李平兒真心實意地行了一個禮。就看在那一百兩的份上,賣了她都沒這麽多錢呢!


    林嬤嬤連忙扶起她來,“好了好了,既然說好了,那咱們明日就收拾好出發。”


    丫鬟行了禮,就是要送李二壯等人走了。楊氏連忙掏了荷包出來,連帶著那封紅都塞給她,“你出門在外,沒有銀子可不行,窮家富路的。”


    “我身上這套衣服還更值些錢,”李平兒故意哄她,不肯收這些錢,“就當你們替我存著,萬一丟了,可不半夜都得氣醒來。我做學徒攢了些銀子,足夠用了。”


    做學徒哪裏能攢下什麽月銀,幾百個大子,買買糖葫蘆吃吃餛飩就什麽也剩不下了。李平兒不是個吝嗇的,平日裏還得孝敬嬸娘想多學些其他手上的功夫,身上早就一窮二白了。隻是此刻,她不得不留些錢給父母。


    李二壯深吸了一口氣,拍板定了下來,“拿著,走吧。”


    虎子眼見要走,嗚哇一聲又要哭出來,被李二壯一把捂住了嘴,“叫什麽叫,和夜鴞子一樣,又不是你姐不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李平兒才是徹底沒忍住,眼眶紅了起來。


    楊氏跟著丈夫和兒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李平兒卻是很快收了眼淚,朝著兩個丫鬟笑了笑,“還不知道兩位姐姐叫什麽呢?”


    方才那個嘴快的不敢答話,楊嬤嬤笑了笑,指了指嘴快的丫鬟,“這個叫巧雲,”又指了指遞紅封的丫鬟,“那個叫珍珠。”


    李平兒不太懂這些,卻覺得這兩個丫鬟不是同一字輩的,想來不在一塊做事情。又看了看珍珠的年紀大一些,巧雲的卻小一些,可楊嬤嬤卻先介紹了巧雲,想來巧雲更受看重。


    “巧雲姐姐,珍珠姐姐。”


    巧雲嘟囔了一聲,還是有幾分不滿的。倒是珍珠一直低著頭,看不出神色來。


    “今晚弄得遲了些,姑娘早些休息,明日我們就出發。”林嬤嬤帶著兩個丫鬟走了,李平兒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裹著被子,蜷縮著腿腳,怎麽也睡不著。


    她想起巧雲沒說完的話,你們家的姑娘是抱來的,有可能是我們夫人的……夫人的什麽呢?會是夫人的女兒嗎?


    可是這樣的貴婦人,怎麽可能會把女兒落在這樣的地方,連個繈褓都不曾有。可如果不是女兒,那又會是什麽呢?


    她年幼不懂事的時候,也曾經問過自己,自己的親娘會是什麽樣子的。可她不敢問楊氏,怕傷了她的心,就算是親娘也不一定比楊氏更好。


    楊氏、李二壯把自己當親生孩子,家裏吃肉從來都是沒有少過她的,別人家姑娘有紅繩零嘴,李二壯去趕集也一定記得給她買得更多更好。虎子雖然調皮了一些,經常氣得她操起棒子滿村攆著打,但他得了糖塊從來都攢著,想著留給自己吃。


    她都快忘記自己不是親生的事情了。


    可似乎京都裏的人不會想這些事情。她們派了林嬤嬤來,話不露白就要帶自己走。不走不行,她們隻是普通人,一點兒風雨都經不住……就算是縣令夫人,隻要隨便挑了錯處,給李二壯打板子壞了腿腳,家都得散了,更何況是京都裏的人?


    大家都想著往京都去,似乎那裏是最好的。就連隔壁的陳文生,不也想著考上秀才了,好去京都裏頭博一博功名,這才早早帶了銀兩出門去……


    可她不是非要和京都的貴人沾親帶故。在田地裏耕耘,雖然日子過得苦了些,卻腳踏實地沒什麽不好的,不是嗎?


    李平兒越想越多,思緒也越飄越遠,慢慢就睡了過去。夢裏她做的糕點剛剛出爐,一籠子白白胖胖的蒸糕排得齊齊整整,五個瓣兒漂漂亮亮的,她一個個點了紅,就像是喜娃娃抱著的花一樣,喜慶的不得了。咬一口,又甜又軟,裏頭絲絲散散的桂花黃,帶著一股特別的香氣……


    第3章


    等李平兒醒來梳洗過,馬車一應事物都準備好了,齊齊整整地在外麵等著。


    縣令夫人絕口不提昨日發生的事情,依舊笑眯眯地來送行。


    林嬤嬤還是不苟言笑的模樣,見到縣令夫人臉才帶了幾分笑,“哪裏勞煩夫人相送。”


    “應該的,應該的。”


    李平兒跟著珍珠上了馬車,瞧見巧雲捏著繃子,一邊繡著牡丹,一邊喝著茶,和林嬤嬤說上兩句話。


    珍珠上了車,給林嬤嬤同巧雲都添了水,這才給李平兒倒了杯茶。李平兒不知道該如何如廁,自然也不敢動那杯茶,隻忍著不喝水。氣氛有些悶,李平兒不以為意,她不太習慣在馬車上的感覺,雖然這馬車極好,不怎麽晃動,但是仍舊有幾分壓抑。


    林嬤嬤瞧見她安安靜靜的樣子,開口問道:“姑娘可會刺繡?”


    李平兒想了想,“隻會些針線,不識刺繡。”


    “哦——”林嬤嬤點點頭,似乎不太滿意,“那可識字?”


    李平兒想了想,她在陳秀才那裏借書學過字,寫的並不怎麽好,索性搖了搖頭。


    林嬤嬤雖然知道,但臉色難免難看了兩分,“姑娘家不學那麽多也無妨。”


    雖然話說得好聽,語氣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情。


    李平兒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有長處的,小小掙紮了一下,“我會做些吃食。”


    巧雲卻撲哧笑了出來,“我們府裏頭的廚子可是天香樓出來的,手藝好得不得了。你的收益在我們府上啊,可沒人看得上。”


    李平兒這才覺得有些窘迫,她看了林嬤嬤和兩個丫鬟一眼,她們並不太看得起自己,就好像不喜歡你的親戚,雖然見麵打招呼,可不見得會叫你來家裏頭吃飯。


    “你這官話說的不好,京都的人可聽不懂。”林嬤嬤皺了皺眉頭。


    巧雲撓撓頭,“嬤嬤要求也太多了,萬一她和之前兩個一樣,白費了心思不說,還惹了夫人傷心。這個還不比上一個看著像。”


    林嬤嬤心裏也覺得有幾分道理,“你聽著巧雲說話,好好學著便是了。”


    李平兒道了謝,心中也有些警醒。她在縣城的鋪子裏頭做買賣,第一個就要學說官話。原本以為已經很流利了,可聽著林嬤嬤等人說話,卻又覺得不一樣。她們聲音柔和,提氣吸氣都和自己不同,語調也更婉轉一些。


    李平兒默默聽著巧雲和珍珠說話,覺得又好聽又柔和,心裏琢磨學著她們的腔調,閉著嘴,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一開始四人都有些拘謹,後來趕了好幾天的路,見李平兒不怎麽愛說話,巧雲索性和珍珠嘰嘰喳喳說起來了。


    一會兒說京都裏頭時興的花色,一會兒又說哪個姐姐得了好看的紅玉耳墜,雖然沒一樣提到府裏頭,可卻說的活色生香,連帶著林嬤嬤也聽的津津有味。


    一路上緊趕慢趕,到底是在秋末,趕回了京都。


    蕭瑟秋風下,李平兒打了個寒戰,抬眼看著森嚴肅穆的府宅,門口的燈籠上掛著林字,大大的牌匾上是承恩侯府。


    原來是承恩侯府啊。李平兒心想,既然都能看見,為什麽不早些告訴自己?這樣藏著掖著,又有什麽用,擔心李二壯和楊氏上來打秋風不成?


    李平兒在門口踟躕,林嬤嬤卻正在和來接她的人寒暄。


    “辛苦老姐姐了,來回這一趟竟然這麽快。夫人還擔心天冷了遭不住,要打發我去給姐姐送冬衣了。”


    林嬤嬤半是感動,半是感慨,“哪裏能勞煩夫人替我們擔心。”


    “知道你們回來了,夫人高興,催著見見呢。”


    林嬤嬤笑了出來,“夫人急,我不得比夫人更著急?人帶過來了,這就梳洗一番,帶去給夫人瞧一瞧。”


    “還是林嬤嬤肯下心,愣是一個小丫頭沒跟在身邊。還是夫人指了巧雲和珍珠,這才跟了去。”那頭的嬤嬤話鋒一轉,語氣裏多了幾分酸意,“就盼著這個是真的,能讓夫人如願。”


    “是夫人體恤,我一個老婆子,沒兩個年輕的跟著怕誤事。這不就順順利利把姑娘帶來了嘛?”林嬤嬤不以為意。


    等著李平兒收拾妥當了,便跟著巧雲和珍珠,一道來了花廳。


    林嬤嬤低聲吩咐:“等會見了夫人,夫人問什麽便答什麽。夫人曉得你,不用拘謹。”


    李平兒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話。


    院子裏的樹葉已經黃了一片,除了桂花,此刻也沒有旁的花兒還在開,連帶著草葉都嘟嘟拉拉的,一副黯然的模樣。唯獨層層疊疊的紗窗透著新綠,倒有幾分新意。林嬤嬤帶著她走進了花廳,銷金獸裏嫋嫋飄出一股青煙,透著不可捉摸的意思。


    “夫人,這位就是姑娘了。”林嬤嬤退了半步,將李平兒讓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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