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一下已將晚膳嘔了個幹淨,江音晚胸腹內卻還在翻湧。她彎著腰,嘔得雙目洇紅,卻隻吐出些酸水。


    青蘿看得心疼,急道:“姑娘等等,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然而青蘿尚未出歸瀾院,便被紅萼攔下:“著急忙慌的,這是要往哪去?”


    “紅萼姐姐,姑娘吐了,我去請大夫來看看。”青蘿一雙眼睛都顧不上瞧紅萼的反應,直望著院門處,隻想快些跑出去。


    紅萼一聽吐了,便知與自己備下的晚膳脫不了幹係。沒想到她的脾胃如此脆弱。若是請大夫,難免傳到王管事耳中,細究起來,自己多少算失職之過。當即拉住青蘿的手,安撫地拍了拍。


    “你莫著急,不是什麽大事,歇一晚便好了。這天都黑了,要尋大夫也不容易,興師動眾的不值當。你還是好好守著姑娘要緊。”


    說著,紅萼掰著青蘿的肩,將她往回推了推。話中雖是勸慰,卻已含了強勢之意,是不許去請大夫了。


    青蘿怔怔回身,走回寢屋。負責清理的婢女已退下,髒汙的那塊絨毯換過,依舊是四合如意雲紋,踩上去闃無聲響。


    幢幢燈影裏,青蘿隻看到江音晚單薄纖弱的身軀躺在床上,巴掌大的小臉,像枝頭欲墜的一瓣梨花,淡白的唇畔,朝著她淺淺彎出一點笑。


    青蘿驀地覺得鼻頭微酸。


    江音晚早已料到,請大夫恐怕不容易。眼前的婢女,看著不過豆蔻年華,一張圓臉嬌妍稚澀,眉頭蹙起,想必是為難。


    她將人喚到身邊,寬慰道:“我不要緊,已經好多了。”又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青蘿答:“回姑娘,奴婢名叫青蘿。”


    江音晚點點頭,表示記下。實則她並沒有“好多了”,反而頭腦中愈發昏沉得厲害,耳邊嗡嗡直鳴。她淺笑著說自己困了,便闔上了雙目。


    青蘿守在床畔,眼看著江音晚孱白如碎瓊的麵頰一點點紅潤起來,心下一鬆。正要去熄了燈燭,倏然想到了什麽,折身回到床頭,掌心輕輕覆上江音晚的額頭。


    燙。


    青蘿驟然縮回了手,變了麵色,疾步朝外奔去。


    醫,不得不請。紅萼亦不敢再攔。倘若人真出了事,可比一頓晚膳嚴重得多。且她心裏另有一重打算,這情狀約是染了風寒,若管事問起,隻說發燒,便追究不到晚膳上。


    大夫背著出診藥箱,幾乎是一路被青蘿拽著進了歸瀾院,山羊胡子跑得一顛一顛。


    隔著杭羅帷幔,青蘿輕輕將江音晚的柔荑擱在脈枕上,皓腕間覆上一層絲帕。


    大夫三指搭上,另一手捋著山羊胡,片刻後果然道:“姑娘是外感風寒,故有發熱之症,我開個方子煎服,蓋上厚被子,睡一覺,發了汗便好。”


    青蘿急切問道:“先前姑娘曾嘔吐,是否有別的病症?”


    大夫一愣,捋胡須的動作不易察覺地一頓,重新診脈,眉頭漸漸皺起,看得青蘿顫心高懸。


    半晌,他道:“無礙,許是晚膳吃得多了,脾胃鬱滯化熱,濁氣上逆。”


    青蘿稍稍安心。大夫寫下藥方。


    而另一邊,府邸的王管事處,得了歸瀾院延醫的消息,喚了紅萼去問詢。得知是風寒,叮囑了幾句,便揮手讓紅萼回去。


    紅萼走後,王管事身邊的一名小廝小心問道:“管事您看,是否要往東宮通稟此事?”


    話未說完,小廝腦門上當即挨了兩記暴栗。王管事低斥道:“糊塗東西!太子殿下日理萬機,怎可拿這點小事擾得殿下煩心?”


    小廝低頭,連連應諾:“您說得對,是奴才犯蠢。”


    然而,一個時辰後,歸瀾院那個叫青蘿的小丫頭紅著眼眶跑來稟告,姑娘服了藥後,不見退燒,反而燒得愈發厲害,已開始說胡話了,怎麽喚都不醒。


    第6章 怒   驚動


    江音晚這病,來勢洶洶。嘔吐隻是個引子,後頭如玉頹山傾。人,已沒了意識。


    青蘿匆匆揪回來的大夫,用袖子擦著額際的虛汗,重診了脈,卻除了“外感風寒”再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對滾燙的高燒束手無策。


    王管事本不放在心上。這女子算不上主子,他不曾去拜見,得知病了也不過隨口一問。此刻卻不由來回踱步。


    亥時過半,太子殿下或已歇下;縱使未歇,貿然以這等小事前去打擾,輕則斥責,重則杖笞。


    然這座宅邸空置已久,這是殿下頭一回帶個女子來。


    太子一貫矜冷寡情,此女無名無分,料想分量不過爾爾。但即便隻一玩意兒,不論留著賞玩,還是預備送人,總歸有其用途。


    眼看人病急,倘真出了事,王管事怕擔不起這個責。


    小廝在旁道:“管事,依奴才看,還是去東宮稟報一聲,更為穩妥。”


    王管事剜了他一眼。小廝摸摸鼻頭,低眉順眼繼續道:“不必求見太子,隻派人向禁衛將事情知會一聲,求見李公公。不論李公公是否肯見,左右咱們已把話傳到。”


    李公公,是指東宮的太監總管李穆。縱是人真有個什麽好歹,總歸宅邸這邊已及時報備。


    管事沉吟片晌,終究道:“去求見李公公。但不可派人去,需我親自跑一趟,以示對公公的恭敬。”


    凜冬的風似刀子樣刮在麵上,身後的火把,火苗撲朔,拉長了一簇一簇的影。王管事帶著三五小廝,從入苑坊一路策馬奔去。


    東宮居宮城以東,相對獨立。西界大內東牆,以通訓門相通。而東南各有門,由太子左清道率府掌晝夜巡警。


    王管事向衛率交遞令牌,稟明事由,候在整塊巨石斫成的長階之下。人聲驚起孤零的鴉雀,撲棱棱飛遠,隱沒入一望無邊的畫棟飛甍之間。


    而他的麵前,一對石獅頭飾鬃髦,頸懸響鈴。宮門在暗夜中如沉默蟄伏的巨獸之口,森然威嚴。


    王管事被寒風刺得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陡然生出了幾分懊悔。此事,到底是他小題大做了。那個女子的事,值當在東宮提起麽?


    他兀自懊惱著,卻見移時後,遠處飛簷翹角掩映的天際,染上了暈黃的光,如滴水入墨,在濃黑中一圈圈浮漾開來。


    這是重重宮闈內的人有了動靜。王管事惶恐地掂量,那女子的分量是否夠勞動李公公?然而須臾間,宮禁內光亮已連綿大盛,炳炳照徹長夜。


    他駭然反應過來,這陣仗,絕不隻驚動了李公公那麽簡單。


    俄頃,鑲嵌九九鎏金浮漚釘的朱門洞開,兩列宮人提著八角琉璃燈走來,低眉噤聲,步履匆匆卻緊湊有秩。禁衛齊跪,甲羽鏗然。


    侍從簇擁下,玄衣玉帶的男人大步而出,如攜凜霜。身後是濃夜長燈,巍峨高聳的紅牆連綿無際,圍起瓊樓金闕,深不知數。


    王管事早已伏地叩首,瑟瑟不敢抬頭,隻看到玄青色曳地寬裘一角在風中隨闊步翻卷。他以為太子要乘車,餘光卻窺見那道頎長凜越的身影縱身上馬。


    高大的駿馬上,擲下一枚令牌,隨侍趕忙接住。隻聽一道沉冷嗓音在馬背上響起:“去請太醫。”


    侍從應諾,領命離去。王管事的心隨著那漸遠的急促步伐聲惴惴發顫。他察覺到一道利刃般的視線鑿在自己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


    待他回神,太子及一幹隨侍早已縱馬遠去。長街寂冷,他卻汗濕了脊背。隻因他頓悟,自己大大估錯了一件事。


    鏤雕的琉璃風燈照亮地麵,裴策麵沉如水,甫一邁入歸瀾院,漆眸便更寒了一分。


    李穆跟在一旁,早已煉成了人精,最善察言觀色,當即低叱道:“是誰將院子裏的雪掃了?”


    跪地相迎的人群裏,紅萼身形一僵。她午間隻想著撒氣,卻忘了一向的規矩——這府上積雪,是不許掃淨的。或者說她其實記得,隻是宅院空置已久,以為這規矩也可有可無了。


    紅萼急忙將那幾個粗使婢女推出去頂罪:“是她們掃的,新來不久,不懂規矩。”


    那幾個婢女張口欲辯,紅萼慌忙指使仆役道:“還不快拖下去領罰?”


    李穆多看了她一眼,卻沒說什麽。畢竟眼下最要緊的,哪裏是什麽雪。


    裴策不曾理會這些動靜,大步走進室內,卻在繞過那架紫檀木邊座漆心染牙屏風後,下意識放輕了腳步。


    羅帳勾起,錦衾下的人影單薄如紙,隔一段距離,先見了露在外頭的一枕墨發,如青雲擾擾。


    裴策緩步走近,在床畔坐下。眼前的人,麵容精致如琢,唇色蒼白,雙頰卻泛著紅,那樣安靜,仿佛隻是睡著了。隻是太過安靜了……


    他竟為這個念頭一悚,伸手探到江音晚的鼻下,食指感受到孱弱而急促的呼吸,才像鬆了一口氣似的收回。不由覺得好笑,自己如此杯弓蛇影。


    太醫在這時趕到。裴策卻不起身,隻叫人將羅幔放下。裴策在被衾下輕輕攏住那截細瘦柔膩的手腕,牽著遞到幔帳外。


    太醫隔著絲帕凝神搭脈,向一旁的青蘿問詢了幾個症狀,又喚人取來大夫開的方子及藥渣驗看。


    少頃,太醫跪地叩稟道:“啟稟殿下,這位姑娘確有風寒之症,卻更兼中氣不足、陽微陰弦的內症,乃先天稟賦薄弱,又因身心某種緣故被誘發。


    “幸而並不嚴重,微臣開一藥方煎服,退燒後即可醒來,但日後還需仔細調理。”


    博山爐上輕煙淡白,隔著重重羅帷,太醫隻依稀看到床畔太子雋拔的身影。裴策卻一時沒有發話。


    紅萼等幾個婢女侍立在羅帳外,管事肅然候在外間,皆斂聲屏氣。其實不過片刻的功夫,所有人的心,卻都隨著香漏煙燼一點點地沉下去。


    太醫不知有何差錯,卻也看出了這位姑娘在太子心中地位絕非尋常,惶然伏地。直到聽到帷幔內低沉地“嗯”了一聲,才長舒出一口氣。


    待藥煎好送上,已是子時。期間裴策一步不曾移。


    紅萼端著藥上前,有意表現,想要湊近喂藥,藥碗卻被裴策接過。


    “都退下。”裴策語氣平而冷澹。


    紅萼心中一凜,忙領著眾人退去。


    藥,喂一匙,漏出小半。黑褐色的藥汁,映著過分白皙的膚,淌到尖尖的下巴。


    裴策將藥匙放回碗中,左手端著碗,右手的拇指,順著江音晚的下巴往上,逆著藥汁滑落的痕跡,似擦拭,似摩挲,一路輕碾至她失了幾分血色的唇。


    指下的肌膚溫膩雪白,薄得幾乎半透明,麵頰上透著不自然的紅,讓人想起一方白中沁血的溫涼古玉。


    裴策的眼前,晃過記憶裏另一幅渺遠隔世的畫麵。


    江音晚也是這樣虛弱地躺在他的麵前,由他喂著藥。卻是在明黃的床帳裏。她固執地睜著那雙杏眸,一字一字同他道:“裴策,我的心裏從始至終都沒有你。”


    叮琅一聲響,原來是裴策端著的藥碗與瓷匙輕碰,他恍惚回神,才知自己的左手竟在微微發抖。


    而右手拇指,碾著她的唇瓣,不自覺地用了力,輕摁下去,惹得江音晚無意識蹙起了蛾眉。


    裴策鬆開了手,指腹撤去前還恍若流連地在柔軟唇瓣上一抹。他繼續喂藥,不知用了多少時候,這碗藥終於見了底。


    江音晚仍閉著雙眼,無知無覺,長睫投下一片鴉青的影。裴策將碗隨手擱在一旁的金絲楠木矮櫃上,俯身,一點點湊近她的唇。


    他的聲音很低,柔如囈語:“你的心裏是誰,有什麽關係?反正生生世世,你的人隻能屬於我。”


    這一世猶長,足夠我把你心裏旁人的影子,一點一點磨去,剜盡。


    縱使不能,又如何?永囚你在身邊,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呼吸交纏,本該是一個吻。可裴策終究在相隔不過寸許時停下,最後隻用鼻尖,輕輕蹭了蹭她的瓊鼻。


    他直起身,步子放得輕緩,往外走去。目光在架子上江音晚今夜換下的那身襦裙上一凝,繼而繞過了屏風,轉為大步而行。


    宅邸的前院,正堂外。


    王管事帶著一眾婢女小廝正跪在階下。李穆讓人搬了把梨木燈掛椅,坐在階前,兩旁從東宮帶來的侍從掌著風燈,是個審訊的架勢。


    待人跪得久了,膝蓋都凍得麻木,李穆才懶懶開口問話:“歸瀾院掌事的,是哪一個?”


    紅萼心中大感不祥,卻不得不抬起頭,道:“回李公公,是奴婢。”


    李穆從嗓子裏悶出了一聲,勉強是個“嗯”的音節。


    太醫的意思,江姑娘的內疾是素來就有的,如今不知何故被誘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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