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玉軒,是長安最負盛名的衣坊。名下店鋪遍布長安,既有出售成衣的衣鋪,也有販賣布匹的布莊,更有規模龐雜、連結成網的製衣坊。


    少有人知,錦玉軒是太子的私產。


    自數日前,錦玉軒旗下所有製衣坊都停了訂單,千百名技藝精湛的繡娘日夜趕工,隻為裁製一人的新衣。


    如那身花籠裙一般華貴綺秀的衣裙,已趕製出數件,尚隻作一時應急之用。


    但如今,自然要重新量體裁衣。那些已完工的衣裙,盡數作廢。錦玉軒的幕後主人,毫不顧惜其中耗費的物資與心血。


    *


    江音晚的風寒治愈後,又休養了幾日。她一直惦記著,裴策曾許諾,待她病愈,可帶她去見大伯母一麵。


    說是見麵,實為探監。


    江音晚覺得自己身體早已恢複了。然而這幾日裴策隻在晚間過來,看她喝完藥歇息便走,未再提起此事。


    江音晚明白,大理寺獄的死牢,豈是輕易可探的?遑論自己如今是從教坊出逃的罪女,不能現於人前。縱使以裴策的身份權勢,恐怕也不易安排。


    且她隱存著一分猶疑,裴策當夜,許隻是心情好時隨意提了一句,並不當作一諾放在心上。


    她蒙裴策收留已是萬幸,怎可再得寸進尺?裴策不提,她便暗暗勸自己放下。仍是溫軟的笑,掩起每日晨起時悄悄滋生的希冀,和入夢前反複的失落。


    直到太醫診脈,道她徹底痊濟。不過先天稟賦不足,還需長期調理。次日,裴策難得在下朝後便過來。


    彼時,江音晚方起身不久,正坐在外間的黃花梨木圓桌旁,拈著調羹,一小匙一小匙,用著膳房按太醫叮囑熬煮的藥膳。


    藥膳裏,燉入了黃芪、黨參、當歸等補中益氣的藥材。滋味並不比黑褐濃稠的藥汁好上多少。


    江音晚舀起淺淺一勺,猶豫著不願往嘴邊送,眼巴巴望向身側的秋嬤嬤,軟聲商量:“嬤嬤,我真的已經大好了,太醫都說了。”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這藥膳,我就不必再用了吧?


    秋嬤嬤不接這茬,笑得和善端謹:“是呀,恭喜姑娘大好了。”


    江音晚垂下了長睫,微不可察地撅了撅嘴,還欲再爭取幾句,便聞庭院裏沉緩的靴聲響起,漸行漸近。


    她抬頭,看到身披狐氅的男人款步而來。墨色澤潤的軟絨領,襯出一副白若象牙的清俊玉麵。


    狐氅下,是未及更換的常朝公服,隨步伐露出絳紗衣擺,腰側金縷鞶囊輕曳,矜貴凜越。


    江音晚微訝,放下碗勺,就要隨婢女們一道行禮相迎,卻被他輕輕按回月牙凳上:“孤已說過,不必行禮。”


    她隻得輕輕喚一聲:“殿下。”算作迎接。


    裴策在一旁坐下,江音晚不敢再抱怨藥膳的滋味,低著頭,一勺一勺乖乖地吃了。心裏猜測著,他怎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待一碗藥膳見底時,裴策終於言簡意賅地開口:“一會兒帶你去見江夫人。”


    “叮琅”一聲,均窯蟹青釉的調羹跌回碗裏。江音晚抬頭望向裴策,櫻唇輕顫著,杏眸裏,噙了玉輪般的光。


    是喜極。


    “音晚多謝殿下。”


    她不便再自稱“罪女”,更不可能稱“臣女”,又不知道自己眼下同裴策的關係是否該自稱一聲“妾身”,抑或稱“奴”,便一直含糊著。幸而裴策不曾計較。


    裴策淡淡“嗯”了一聲,隨手拿起圓桌上江音晚擱著的一方絲帕,湊到她唇畔,輕輕拭了拭,閑澹若漫不經意。


    那力道,與其說擦拭,不如說隻是沾了兩下。


    江音晚從怔然中回神,趕忙從裴策手裏接過帕子,自己隨意擦了擦,口中道:“不敢勞煩殿下。”


    裴策看著她一時慌亂,控製不好力度,將嬌柔雙唇擦得嫣紅,微沉的眸多凝了一眼,到底沒說什麽。


    裴策並不打算匿行暗往,仍是用了青蓋安車。他未讓婢女跟隨,厚實的車帷垂下,車廂內,僅二人相對而坐。


    車廂軒闊,但江音晚與他相對,仍然覺得,這方獨處的空間太過狹小。局促地正襟危坐著,眸光低垂,落在絨毯上,微微飄忽。


    她猝然意識到,這輛安車,正是那個風雪夜裏,她跪在裴策麵前伏乞相救之所。


    廂內通鋪的絨毯,已經更換。然而那夜的記憶驀然如暗潮湧來。她想起自己卑微的膝行哀求,淌不盡的淚,也想起,將她禁錮在懷裏的那雙堅實臂膀。


    江音晚輕輕晃了晃腦袋,阻止自己再憶下去。卻倏忽聽到低沉的一句:“過來。”


    一如當日在丁字巷口,風饕雪虐,她聽到那道沉冷的男聲說,上來。


    江音晚怔忡抬頭,對上裴策的目光,後者帶著一點居高臨下的慵慢。他又耐心重複了一遍:“過來。”


    她有些恍惚,一時沒有動。下一瞬,她身體半騰而起,一雙勁瘦有力的手臂將她輕鬆抄過,放在了自己腿上。


    第13章 獄   伯母


    因今日出門,婢女為江音晚換了身月白色古香緞麵上襖,外罩妝緞狐膁坎肩,配齊腰百鳥裙。原還裹著銀狐裘,因車廂內溫暖,已解下放在一旁。


    是了——江音晚被禁錮在這雙強勁臂膀間,思緒慢悠悠地轉過來——這車上添了熏籠,上回還沒有的。


    坎肩上一圈兩三寸長的狐膁毛,半掩著纖纖玉頸,如雲遮藕。


    裴策靜邃目光凝了一會兒,慢慢垂首湊近,將下頜抵在那圈風毛上,高鼻薄唇若觸若離地貼著粉藕溫香。


    溫濡的鼻息,伴著細細軟軟的狐膁風毛,輕輕拂在頸上。江音晚覺得癢,微側身避開,卻被肩頭那隻大手扣住,溫熱的觸碰,又不緊不慢追了過來。


    隻是這樣貼著,並沒有再做什麽。江音晚漸漸從緊張中放鬆下來。車馬轆轆,裙下天青紵絲絨靴輕晃,百鳥裙的裙擺也一曳一曳。


    百鳥裙乃取上百種鳥禽羽毛撚成絲線織就,正視為一色,傍視為一色,日中為一色,影中為一色,而百鳥之狀皆見。(1)


    江音晚有些乏悶地盯著那隨波瀾變幻的裙擺看了一會兒,忽然感到似乎有什麽硌著了她。


    她疑心是裴策腰際佩環,但又覺得不像。磨蹭著,往外慢慢挪了挪。橫在腰際的臂膀倏地收緊,大掌克製著力度掐住她的腰。


    “別動。”裴策的嗓音染了暗啞。


    江音晚驟然明白過來,睜大了眼,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再動了。


    青蓋安車緩緩停在大理寺前。一身常朝公服的太子裴策下車,大理寺卿今日外出公幹,不在值上,大理寺少卿薛亭攜屬官叩迎。


    薛亭將太子迎入廳堂上座,二人商談公事。而另一邊,太子親衛將安車停駐在大理寺側門附近的僻靜深巷。片晌後,暗裏迎下來一個披銀狐裘、戴薄紗帷帽、身姿纖弱的女子。


    大理寺少卿薛亭,是太子的人。


    薛亭的親信侍從,引著江音晚,走入一條暗道。四壁幽暗無光,僅有引路的一盞燈火如豆,照亮腳下一方泥濘潮濕的地麵,漸漸露出前方狹長石階。


    百種鳥羽撚線織就的華綺裙擺,曳過沾滿塵灰泥淖的階。不遠處傳來窸窣響動,是黑暗裏的老鼠啃齧聲。


    江音晚攥緊了手,水蔥樣的指甲嵌入掌心,用這樣的疼痛,讓自己克服膽怯一步步走下去。


    想到大伯母和兩位堂姐正被囚困於這樣的環境,她的懼,被心底的酸疼取代。


    走道盡頭,終於現出油燈的暈黃光亮。等候的獄丞躬身拱手:“卑職僅能遣開獄卒及守衛一刻鍾,還請姑娘見諒。”


    江音晚微微欠身:“有勞了。”


    獄丞急忙揖道:“卑職怎敢當?”


    江音晚不知道他上頭的人是如何交代的,自己眼下處境,他其實不必如此恭敬。心下正是一片澀然,她勉強彎了彎唇。


    死牢中的犯人分開關押,此地隻有大伯母,並無兩位堂姐。泛著鏽跡的鐵柵門打開,刺耳的“吱呀”聲在一片森寂中突兀響起。


    倚壁而坐的中年女子,隨著這道聲響抬頭,看向來人。澹靜沉澱的眸,在認出眼前纖弱身影的一刹,起了波瀾。


    一旁的獄丞賣好道:“姑娘放心,上頭交代了要仔細關照江夫人和兩位江姑娘,卑職不敢懈怠。”


    獄中陰冷暗沉,江音晚借著壁上幽微的燈火,看清大伯母身上的棉衣,和簡陋的榻上擺著的棉被。


    獄中犯人時有凍死或病死,她知道這待遇在死牢已極為難得,於是誠懇道:“多謝費心了。”


    獄丞再次稱“不敢當”。


    他其實並不知曉這位姑娘的身份,也不清楚上頭的吩咐到底來自於哪尊大佛,亦不敢多問,隻道:“卑職不打擾您二位敘話了。”便退了出去。


    江夫人的目光,凝在眼前人帷帽垂下的白色紗幔上,似已透過那層薄薄的遮擋,看清了自己牽掛的麵容。


    然而當那雙纖手撩開薄紗,江夫人還是再度陷入不敢相信的愕然,疑在夢中:“囡囡?音晚?”


    江音晚自幼失恃,大伯母在她心裏,幾乎同母親無異。她雙眸洇紅,嗓音微顫地喚:“大伯母,是我,是音晚。”


    江夫人做了半生的定北侯夫人,夫君在外,她獨自操持府務,教養子女,來往應對,撐起京中的家門。哪怕如今身在獄中,仍不能折損其風骨。


    縱使鬢發蓬亂不能梳理,棉衣下,還烙著被拷打時留下的傷,她的麵上,沒有怨憤,亦不見淒哀,唯有淩於霜雪的坦然衝和。


    隻有當乍然麵對江音晚,她終究流露出為人慈長的脆弱。眼前的錦衣華服,不能使她心安,反而引來她紛亂猜想,加深她的憂思。


    江夫人沒有多問,江音晚是如何逃出教坊,又如何能來到這裏,隻是用慈愛憂切的目光深深凝睇她。萬語千言,唯作一句:“囡囡,你……還好嗎?”


    江音晚的淚,如斷線的珠。已氣噎喉堵,卻努力彎起嘴角,忍下破碎的哭腔,答:“音晚很好,一切都好。大伯母,您怎麽樣?”


    江夫人想要伸手,為她磨去淚珠,卻礙於自己因受拶刑而變得可怖的十指,隻能靜靜坐著,安撫地笑:“我也一切都好。”


    江音晚自記事起便知道,自己的大伯是守疆衛土、受萬民敬仰的大英雄。而望向大伯的萬千目光裏,最堅定、最仰慕、也最溫柔的那一道,永遠來自大伯母。


    將在外,家眷留京。大伯鎮守西北邊陲,大伯母留在京中,做最讓丈夫無後顧之憂的盾。後來又把堂兄送去邊疆,骨肉相隔,卻無一句怨言。


    每年唯借歲首、冬至及大慶之日的大朝會,能得幾日團圓。江音晚記得,每每上元節後,大伯母久久凝望大伯與堂兄離去的背影,轉過身,又是慈和從容的笑。


    江音晚始終不願相信大伯謀反,她知道,大伯母也絕不會信。終於忍不住說出來:“大伯母,音晚不相信大伯會謀反,其中必有冤情——”


    她的話,被江夫人平靜地打斷:“音晚,江家世代以忠君報國為訓,我知你大伯的心。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夫忠烈,至死不悔。我亦如是。”


    江夫人沒有說,她心中定北侯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一案究竟作何論斷,但是一切,都已在這寥寥數語間明了。


    她更沒有說出口的是,她知丈夫忠君無悔,她亦坦然。可她的兒女們,以及音晚,還有侯府上下無辜之人,皆受牽連,叫她如何能不痛徹心扉?


    江音晚的腦中,有什麽轟然炸開。大伯之案,遠發於西北,侯府在長安,不知內情。她雖對朝堂局勢了解不深,卻也有過太多猜測,甚至裴策也在她懷疑之列。


    然而她始終下意識回避著最讓人心寒的一種可能,直到她聽到大伯母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我夫忠烈,至死不悔。”


    大伯有沒有反,根本不是此案關竅。無論是否有旁人陷害,歸根到底,是大伯誓死效忠的君,容不下他。


    讓人膽寒,亦讓人絕望。若隻是遭人構陷,還有翻案可能;若是聖意如此,便再無轉圜餘地了。


    江音晚麵上血色褪盡,踉蹌著後退了一步。隻看見大伯母雙唇開闔,而那本該響在近處的聲音,卻似遠在天邊,怎麽都聽不真切。


    良久,她終於捕捉到那些話語,原來大伯母說的是:“音晚,這一切都不該由你來承擔。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才最要緊。”


    江音晚流了那樣多的淚,自己卻無知無覺,唯有胸口劇烈的顫與痛,提醒著她一切的真實。


    江夫人無法為她拭淚,隻能一遍遍地叮囑:“囡囡,你要好好的。”


    直到獄丞進來,躬身催促:“姑娘,一刻鍾已至,若再逗留,恐怕要惹人起疑了。”


    江夫人最後深深望她一眼,笑得沉靜如海:“回去吧,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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