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驟然升起極不好的預感,這世間訣別,從來最是淡淡。


    她太害怕轉身相去便是永遠,恨不得撲上前緊緊抱住大伯母,然而她又怕大伯母身上有不知幾何的傷。


    最終竟也隻是凝目諦視,道一句:“大伯母,你要珍重。事情並非不可挽回,或許等堂兄進京,還有轉機……”


    這話,她自己都不相信。待堂兄江寄舟被押解回京,也隻是一同被送上刑場的命運。


    江夫人卻沒有戳穿。沉沉鐵柵門合攏的刺耳聲響裏,江音晚辨出大伯母的口型,她又說了一遍:“音晚,你要好好的。”


    暗道狹長,任江音晚如何的一步三回頭,江夫人恬寂身影最終還是吞沒在了視野盡頭的濃黑之中。


    江音晚腳步虛浮,覺得神魂抽離一般,身體隻麻木地隨那一點引路燈火往前走著。恍惚中自問,要怎麽做?能怎麽做?卻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


    她終於從深得讓人心驚的黑暗裏收回目光,依依回身,大理寺側門在望。


    僻靜深巷,青蓋安車靜靜停駐。迤然傾瀉的蕭朗天光下,狐氅華服的清峻身影矜然而立。江音晚似看清了自己唯一前路。


    不隻是一時的交換與庇護,而是溺於汪洋的人,舉目四望,從此以往,餘生裏唯一能觸及的浮木。


    雖然這根浮木,不知能由她攀援多久。


    江音晚一步步走上前,朔風微掀身上的銀狐裘,絲絲縷縷的寒,浸到心裏。卻努力讓嘴角,一點一點彎起來。


    裴策靜靜看著她走近,寬大的狐裘籠在她身上,襯出弱不勝衣的纖柔。待人走到近前,他的視線落在她通紅的眼眶。


    江音晚卻仰起巴掌大的小臉,讓裴策看清她唇畔溫軟的笑。


    裴策沒說話,一把托起束素細腰,將人送到車廂上。


    “音晚多謝殿下。”江音晚柔荑輕撩車簾,腳已落在車廂,半個身子探出來,對他道謝。


    不隻是謝這一托,也不隻是謝今日的安排。


    這是她這段時日,不知第多少次說“多謝殿下”。


    裴策神情很淡,似是隨口說:“你對孤,就隻有這一句話?”


    江音晚迎上他疏淡不明的目光,聽見自己說:“以後,音晚會好好的……好好地侍奉在殿下身邊。”


    裴策漆眸有一瞬的滯,隨後變得沉晦,仔細辨認她的神情。良久,目光移到她撩著車簾的柔荑,似有幾分無奈地問:


    “手怎麽了?”


    凝白掌心,有淺細的血痕。被她自己掐出來的。


    第14章 市   鼎玉樓


    江音晚方才隻覺有一把鈍刀子慢慢磨在自己心頭,左肋下的窒痛,讓她忽略了手心裏的那點疼。


    聽到裴策這樣說,她才慢吞吞將撩著半邊車簾的左手湊到眼前,看到幾道月牙狀的隱約血痕。又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是自己的指甲掐出來的。


    洇紅的眼,幼兔一般,烏黑的瞳仁如洗,哀慟後的心神恍惚,顯出幾分迷惘,有些呆呆的。


    裴策見她怔怔維持著這個彎腰探出上身的姿勢,沒有出言催促,而是幹脆跨步上車,順手將那不盈一握的纖腰一攬,將人帶入了車廂,放在自己腿上。


    江音晚微愕地看向驟然近在咫尺的俊容。車馬徐徐而駛,四目相對,她撞入一片靜淵,一直望到深不可測的淵底,那裏映出一個自己。


    裴策一臂攬在她的後腰,一手輕輕捏著她左手四指,將細嫩皎白的掌心呈在眼前。


    江音晚想起他問“手怎麽了”,覺得自己應該回答,然而她正要開口,卻見裴策驀然垂首湊近,在她傷處輕舔了一記。


    濡濕溫熱的觸感,驚得她忘了措辭。仿佛被燙著了一般,下意識地將手往回縮。


    裴策並沒有用力握住她的手,一時由她掙了回去。看她慌忙抽出帕子,擦拭掌心,忽然很輕地嗤了一聲:“很嫌棄?”


    那語調淡而隨意,卻讓江音晚陡然頓住了動作,小心翼翼地抬頭,窺探他麵上神情。


    可惜他神情亦是尋常的清漠,江音晚推斷不出,他是不是生氣了。


    內心掙紮了一晌,她試探著,把手掌又遞到了裴策眼下。那雙小鹿一般的眼,乖巧地望向他,濕漉漉的,噙著一點怯意。


    裴策微耷眼皮,瞥了一眼。江音晚隻看到濃睫半垂,掩住他眼中情緒。


    下一瞬,掌心傳來刺痛,是裴策伸手扣住她的柔荑,拇指在傷患邊上,懲罰似的摁了一記。月牙淡痕,再次冒出殷紅的血珠。


    江音晚輕“嘶”一聲,蹙起了蛾眉,卻不敢再把手往回掙。眼睜睜看著男人再度垂首,舔舐那細小的幾滴殷紅,慢條斯理。


    濕而軟的觸感,極輕極緩地在掌心碾過。不知道是懲罰用意多些,還是享受意味更濃。


    江音晚的細細彎眉凝著,起初是疼,後來是漸深的別扭無措,還浮現了茫然與困惑。


    眼前人的心思,她永遠猜不透。


    裴策鬆開她的手,嘴角勾著一點慵饜弧度,從嵌螺鈿櫃裏取出一個梅子青乳濁釉的鈞瓷瓶,倒出一點藥粉,薄薄撲上那幾道淺月牙痕。


    懷裏的人,櫻唇張了張,他猜到又是那句“多謝殿下”,一記眼神掃過去,江音晚乖乖把話咽下。


    裴策沒有問她今日見到大伯母的情形,也無意探究二人談話,隻知道她黯然而出,失魂落魄。


    上完藥,他隨手將小巧瓷瓶擲在鋪了漳緞軟墊的椅上,上身半倚車壁,手肘搭著靠背,以手支頜,另一臂將人攏在懷裏。


    車馬行得穩當,卻依然不可避免地微起顛簸。伴著車廂輕晃的節律,裴策的大掌,在懷中人纖薄的肩背上流連拍撫。


    疏懶閑散,有一下沒一下,力道卻始終柔緩。


    龍涎香氣淡籠,江音晚漸漸放鬆了脊背,安安靜靜垂目坐在男人腿上。


    而車窗外,喧囂聲起,逐漸變得嘈雜熱絡,她聽見吆喝叫賣,人聲如沸,車馬粼粼。


    這不是去入苑坊的路,而是在一處繁華街市。江音晚訝然抬頭,嗓音軟軟的:“殿下,我們不回去麽?”


    裴策拍撫在她肩背的手,往上挪了挪,輕輕摸了摸她後腦柔順的發,隨口“嗯”一聲:“帶你去鼎玉樓用些午膳。”


    太平日久,長安城繁阜昌盛。東市商肆鱗次櫛比,遊人熙來攘往,華蓋雲集,車如流水馬如龍。


    鼎玉樓駐立其間。八角高廈,雕梁繡柱,畫棟流丹,以其珍饌盛名,成為這片繁華盛景中的灼目璨珠。


    酒樓生意做到這個地步,背後必然有所倚仗。然而無人摸得清,同錦玉軒一樣,它是太子私產。


    江音晚一飲一食,皆有婢女細細傳遞,裴策知道,她近日食量愈發的少。


    藥膳連用了數日,難免胃口不濟,她又從來是最怕苦的。終於太醫說她徹底痊愈,裴策便想著帶她換換口味。


    宅邸中自然能奉上八珍玉食,金齏玉鱠。隻是她今日見過江夫人後,精神頹懨,不如在外頭透透氣。


    未用太子儀仗開道,安車融於街市車流,緩緩停下,往來遊人隻當哪家勳貴出行,倒也並不罕見。


    裴策先下了車,曳地大氅掩去大半公服製式。轉回身,輕裘帷帽的纖曼身影剛探出半邊,他便將人攔腰抱下。


    江音晚猝不及防,輕呼了一聲,下意識用手去推那驟然貼近的堅實胸膛。


    但她驀然想起自己的拒絕會惹他生氣。那玉蔥樣的纖指,最終隻是微蜷著,搭在寬厚肩頭。


    雙腳被放到地麵,橫在腰間的手臂卻還未鬆。眼看他徑直攬著自己走入酒樓,帷帽下的巴掌小臉,赧紅漸濃。


    幾步後,江音晚終於聲如蚊訥地喚了一聲:“殿下。”


    裴策緩駐腳步,偏頭看她。


    “這是在外麵,許多人看著,您不要這樣,好不好……”


    聲音透過淺白薄紗傳出來,因其羞窘嬌怯,似含了水霧般的悶。越來越低弱,漸趨於無。


    裴策懂了她的意思,鬆開了手。仍走在她的身側,隱隱護持,避免她被人流衝撞。其實暗裏護衛不少,他明麵姿態,更多是一種強勢的宣示與阻隔。


    縱使她已帷帽遮麵,那些似有若無,可能窺探她身姿的視線,還是使裴策不悅。


    江音晚不確定方才的話是否會觸怒身側的男人,小心地抬頭,打量他的麵色。紗幕朦朧,隻望見線條淩厲的下頜,和抿得平直的唇線。


    又惹殿下生氣了。


    江音晚收回了視線,慢慢垂下了頭。麵前的輕紗細軟,隨步伐飄曳浮動,她怏怏看了一會兒。餘光裏,身側大氅微掀,絳紗袖擺拂過。


    她忽然生出勇氣,挨近半步,借著兩人寬大外袍的遮掩,伸出柔荑,輕輕捏住了裴策的衣袖,小幅晃了兩下。


    江音晚隻想示好,卻不知這個動作,撒嬌的意味明顯,如一片輕羽,在人心頭撩撥一記,勾起微癢,欲捕已逝。


    裴策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頓。清邃的眸望向她,暗潮深斂,終是化作一聲輕喟——奈她不得。


    鼎玉樓的掌櫃提前收到了吩咐,親自候著,見到了人,隻恭敬一禮,並不言及太子身份。引著二人從專為貴客而設的樓梯上樓,無需穿過大堂。


    雅間明闊,布置奢而不靡,典致內蘊。一麵臨街,一麵臨水,支摘窗半開,潺潺水波與輕曼歌謠渺渺飄來。


    熏籠送暖,二人解下了輕裘大氅入座。掌櫃躬身詢問菜肴的式樣。


    裴策看向江音晚:“想吃些什麽?”


    江音晚從前自然是來過鼎玉樓的,且次數不少,熟悉鼎玉樓招牌菜色,卻唯獨偏愛這裏的甜食點心。


    她已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張芙蕖小臉,杏眸微抬,淚水滌過後似揉了一把星子。沒有回答,而是問:“殿下想吃些什麽?”


    裴策輕輕笑了一下,道:“說你想吃的便可。”


    她見裴策聲色溫和,放鬆些許。其實今日她胃口低迷,但畢竟苦於藥膳久矣,難得來此,又不願拂了裴策的興致,稍報了幾道菜名。


    “勞煩掌櫃,要一份金縷蜜絲乳、一碟西湖桂花糯米藕、一碟百香栗子糕、一道芙蓉清露什錦羹……”


    便聽到身邊男人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你是打算把點心當飯吃?”


    江音晚立時噤聲,覷著裴策淺淡的神色,盡力牽起嘴角,露出一個乖順的笑,謹慎道:“還是聽殿下的吧。殿下想吃什麽,音晚都可以的。”


    裴策多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又說了一遍:“說你想吃的就好。”


    江音晚的眼睛睜圓了些,視線在他麵上怔了兩瞬。


    又要我說,我說了他又不高興。


    隨後意識到他許是在戲弄自己。慢慢側過了身,眉頭輕輕攏著,櫻唇抿起,不願說了。


    也不過幾息的功夫,她便反應過來,自己不該這樣,又試探著轉回身,去瞧裴策的麵色,見他仍是那樣望著自己,帶一點散逸疏淺的笑。


    江音晚抿了抿唇,右手又去揪他的袖擺,輕輕地,軟聲喚一句:“殿下……”


    裴策攏住了那隻柔荑,放在自己膝頭。終於正了神色,不再逗她,轉而向掌櫃點了幾道招牌特色菜。


    “一份金絲鱸膾,一份灌蟹肉圓,一道鬆子玉肉,一碟鳳尾炙,一道香芹碧澗羹……”


    他麵上清矜峻嚴,公服加身,革帶束腰,凜正到了極點。擱在膝頭的手,卻借寬大絳紗袖擺遮擋,攏著掌心柔荑,揉捏把玩。


    修長手指,順著纖纖玉手的指縫,一個指節一個指節,細細摩挲過去,從容閑緩。


    江音晚的臉頰,染上煙霞緋色,卻不敢再拂逆他的意,隻能僵著身子,由他施為。視線亦如煙霞飄忽,不敢去瞧侍立在側的掌櫃與幾個小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子的外室美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聞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聞硯並收藏太子的外室美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