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心下慌亂,仍稱不適,欲再請吳太醫來。


    她穿著一身軟緞寢衣,躺在藤紫越羅的床幔裏,秋嬤嬤為她掖了掖錦被,柔聲哄勸道:“姑娘有所不知,許是元日大朝宴時,陛下飲酒過量,這兩日聖躬違和。


    “太醫署有數名太醫被傳喚到了紫宸殿,吳太醫曾侍奉先帝,資曆精深,亦在其中,恐怕不能為姑娘診脈了。姑娘不妨請羅太醫來?”


    江音晚的麵容一霎愈顯蒼白,她強撐著鎮定道:“不必了,我既已退燒,隻是有些倦乏,想來靜養兩日便好。”


    秋嬤嬤便不再多言。


    這一出波折,打了江音晚一個措手不及。她心底紛亂如麻,卻還是決定將戲演下去。


    沒有了逐日加重的病情,她隻能稱身子倦憊,懨懨躺在床上。因她這段時日以來,總是精神不振居多,倒也無人疑心。


    所幸裴策當真忙碌,一連數日都未現身。皇帝在這個萬國來朝的節骨眼病倒,他身為太子,隻會比她計劃中更繁忙。


    正月初七的夜裏,上弦月如一塊殘碎玉玦,又似拉不完滿的弓,幽冷懸在天際。江音晚終究依計,服下了龜息丸。


    第48章 困   “晚晚,玩夠了嗎?”


    江音晚醒來的時候, 身在一間老舊的客棧。外頭寒風疾嘯如隱隱的鬼哭,卷得那檻窗轉軸咿呀作響,泠泠一線月光漏進來, 打在石灰斑駁剝落的牆麵。


    木板床硌得人極不舒服, 輕輕一動, 便是“吱呀”一聲。


    瀲兒正坐在床畔的地上, 胳膊搭在床沿,頭枕著淺淺假寐。聽到動靜, 立即抬頭望過來, 關切道:“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什麽不適?”


    這樣冷的天,被褥裏隻薄薄一層棉絮, 甚至從補丁縫隙中翻出了幾縷, 顯見難以禦寒。


    身上衣衫,是寬大的深靛色薄襖,嚴寒灌進被褥,滲入胸腔脊背。江音晚覺得渾身似浸在了冰窖裏,然而眼下的境況,不容她嬌氣。


    她與瀲兒二人,自侯府垮台被充入教坊, 身上便無分文。


    裴策予她金屋瓊宅, 錦衣華服, 那些珍寶首飾,無一不是價值連城。但既然離開,江音晚不願再取用分毫,況且那些奇珍珠玉,件件罕見,若拿到當鋪兌換, 反有暴露行蹤的風險。


    僅有的微薄銀錢,便是瀲兒在離開前,拿了這段時日做的繡品,托出府采買的仆婢,到街市上換來。為免惹人起疑,她隻說想留些體己錢。


    江音晚靜靜看著瀲兒,搖了搖頭,輕聲道:“地上太冷,你到床上來躺著吧。”


    瀲兒守著規矩,趕忙道:“這怎麽行呢?”


    江音晚淺淺勾出一點笑意:“這個時候便不要講究什麽主仆了,說到底也是我連累了你。你忘了?咱們小時候,也曾在一張床上睡過的。那一陣我不敢獨自入睡,你和灩兒就陪著我。”


    說到灩兒,她唇畔笑意淡了淡,話便驀然止住。短暫的凝滯後,她重新彎起唇,握住了床畔瀲兒的手。同樣的冰涼,沒有分毫溫度傳遞,卻像是彼此的支撐。


    瀲兒掩下眼眶的酸澀,沒有再推辭,順江音晚的意思,在她身邊躺下:“姑娘不要說連累不連累的話,都是奴婢應當的。是奴婢有愧,沒能照顧好姑娘。”


    江音晚無聲地搖頭,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因一開口,便都是愴然。


    這一夜是正月十四,凸月漸盈,如白玉鑲在墨藍緞海般的天幕,染開了清輝。上元將至,長安城處處是祥和的喜慶。在不起眼的深巷客棧裏,兩個單薄女子依偎著取暖,徹夜無言。


    江音晚久久望著虛空,終究沒有問瀲兒,裴策的反應。


    她知裴策的城府和權勢,絕非她可以抗衡。勢單力薄,又時間倉促,她的計劃漏洞百出,拙劣得不堪一擊。


    心中已隱隱有了預感,自己瞞不過裴策多久。便如一無所有的賭徒,唯一籌碼,隻在於對方一時的措手不及。


    然而又有一線微渺的可能,倘若裴策當真被她騙過——前世她瀕死之際,裴策是如何情狀?


    自己於裴策,究竟算是什麽,囚在金籠裏賞玩取樂的雀鳥麽?回憶裏那夜他坐在床畔,那般的失意傷神,是為他曾期待的孩子,還是為她?


    江音晚想不起來,更一分都不敢再想。


    亦不該再想。她隻需知道,唯有抓住最近的時機離京,自此與君長訣,才是彼此的解脫。


    寒意徹骨,浸得人脊髓都發疼,胸腔裏似有千絲萬縷牽扯著,每一次呼吸都是滯澀的痛。


    就這樣睜著眼睛毫無困意,熬到了後半夜。身上仍覺不出分毫溫度,偏偏唇齒間的氣息皆變得灼熱,頭腦中昏沉得厲害,混亂裏扯出鈍痛。


    是染了風寒,發起了高熱。


    木板床窄小,瀲兒與江音晚緊緊依偎著,當即發覺了不對,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滾燙,驚慌道:“姑娘,您發燒了,奴婢這去請大夫。”


    說著,瀲兒便欲翻身下床。


    江音晚卻輕輕拽住了她的手,力道綿弱,嗓音艱澀沙啞:“不必了,我並無大礙,睡一晚便好了。你我手頭銀錢有限,抓緊離京才最要緊。”


    然而離京之後,又當如何呢?前路如茫茫暗夜,慘淡無光。


    瀲兒還是執意要去請大夫,江音晚隻得退了一步,道:“夜已深,醫館想必都已打烊,不如明早再去吧。出診費太貴,不必請大夫過來,隻抓副藥便可。”


    她又輕輕牽出一個笑,安慰瀲兒道:“說不定明早醒來,我的燒已經退了。”


    月色下江音晚的唇色蒼白如紙,兩頰卻暈著紅,那紅亦如薄紙上描畫的一層,仿佛輕易可以揭去,露出底下的孱白。這話,她自己都不信。


    瀲兒終歸被她勸下,躺回了她身側,用冰涼的手覆在她的額頭,試圖為她緩解一些燙意。


    兩個人都睡意全無,寒夜漫漫,一點一滴煎熬著,終於等到了天明。


    正月十五,上元節,夜裏的集市最是熱鬧,實則白日裏,已有無數商販匯至長安街市。


    幾乎是天剛擦亮,客棧裏便四處傳來“叮鈴哐啷”的響動。


    城中有東市與西市之分,東市靠近達官顯貴聚居的幾大坊,繁華而奢靡,西市則更臨近平民居所,是充滿煙火氣的熱鬧,尋常販夫走卒亦多聚於西市。


    這間客棧恰位於西市,住店價格實惠,有不少商販在此落腳,此時已有部分起身,準備著出門。


    大堂裏,粗獷的男聲高聲交談著,至興起時豪放不羈地大笑,教人擔憂老舊的牆皮會否撲簌簌地剝落更多石灰。


    瀲兒察覺身側的纖薄身軀不自覺瑟縮了一下,知道姑娘怕是有些被這嘈雜動靜嚇到,本已打算出去抓藥,又陪姑娘躺了一會兒才出門。


    瀲兒走後,江音晚微蜷著側躺在狹小的木板床上。她的風寒加重了,整個人虛弱得仿佛從水裏撈上來的一張薄紙,被浸得半透,輕輕一碰便要碎去。


    呼吸間盡是燒灼的燥意,撕扯著鼻腔和喉嚨,頭腦也愈發昏沉。


    她沒有告訴瀲兒,她的後背從昨夜起便隱隱痛癢,至天亮已愈發不適。四肢虛乏,勉強伸手撫過去,似乎起了疹子,不知是因衣料,還是因床褥濕冷。


    不論何種原因,此時都難以改善,治療風寒已耗費銀錢,她說出來也不過徒惹瀲兒憂心。


    光陰被拉得漫長而模糊,江音晚不知等了多久,瀲兒未至,反而等來一陣橐橐的靴聲。


    颯遝紛亂的步伐響在客棧大堂,夾雜著兵刀碰撞的聲響。江音晚驀然睜大了眼,不甚清醒的頭腦嗡然一鳴。


    她聽見一道沉渾男聲響起,應是在向客棧掌櫃下令,帶著肅冷不耐:“例行核查客棧人員籍牒和路引。”


    江音晚心頭驟地一緊。她此前並不知曉,在元日至上元節期間,京畿守衛加強,對來往人員身份皆反複核查,除了入城時的關卡,在落腳後亦有核驗。


    而她手上,並無這些文牒。


    官兵步聲沉沉,踏得老舊樓梯震顫欲倒。


    江音晚躺在三樓的床上,聽著一隊人馬“哐啷”叩開二樓每間客房的門,而另有一陣腳步,已漸漸向三樓逼近。


    她從床上翻身下來,幾乎是摔著落到了地麵上。撐著床沿站起身,無聲向窗牖挪去。


    在漸逼漸近的遝遝靴聲裏,江音晚掃了一眼窗牖至外頭地麵的高度,複轉回頭,一瞬不瞬地盯著客房的木門。


    然而那靴聲陡然止住,停在三樓的樓梯口。


    江音晚隻覺得自己的心被高高提起,膠著中,聽到含混壓低的交談聲,隱約隻有“上頭吩咐”幾個字眼漏進她的耳。


    隨後那步聲竟往樓下行去。


    她分毫不敢鬆懈,站在窗牖邊,聽那隊人馬離開了客棧,仍維持著這個姿勢,直到身體裏僅存的力氣縷縷抽離。


    她本該鬆一口氣,但心中竟似壓上了重垂鉛雲,沉沉墜下去,冥冥預示著後頭的風雨。


    江音晚阻止自己的胡思亂想,甫一坐到床畔,便聽到門上“篤篤”兩記輕響。


    她的心又揪起來,斂聲屏氣。


    幸而門外是她熟悉的女聲:“姑娘,是我,我回來了。”


    江音晚這才略鬆了緊繃的精神,撐扶起身,挪去開了門。


    瀲兒端著一碗藥進來,匆匆將藥碗擱下,將江音晚扶回床上躺好,輕聲細語道:“姑娘,奴婢請大夫開了方子,抓了藥,向客棧掌櫃借了廚房煎的。藥材比不得往日名貴,或許藥效也差些,委屈您了。”


    江音晚搖了搖頭:“辛苦你了。莫再說這樣的話。”


    瀲兒將藥慢慢喂給她,繼續道:“奴婢方才在樓下大堂,見到一個熟人,他是一隊商販的領頭人,說明日便要離京,可以捎上我們。”


    江音晚微微蹙眉,瀲兒與她自幼一起長大,何時同商販熟識?並非懷疑瀲兒,而是擔憂她受人蒙騙,不由問道:“是什麽熟人?”


    瀲兒執著粗陶藥匙的手穩穩當當,眼睫卻垂了下去,良久,她聲音輕而平靜:“是我在教坊識得的。”


    江音晚神情一滯,瀲兒未言明,她卻已明白,在教坊識得的,無非是恩客。心頭滑過澀然的疼痛,是心疼,亦是愧疚。


    她終究沒有說破,隻問:“他可有為難你?”


    江音晚擔心那人仍將瀲兒視作官妓,趁機提出過分的要求。


    瀲兒搖頭,向她安撫地一笑:“姑娘不必擔心。奴婢打聽到,明日城門盤查雖較這段時日會有所鬆懈,但沒有籍牒和路引,要直接出城還是不易。


    “那人雖是行商的,在官府也有些人脈關係。姑娘若信得過,混在他的隊伍裏出城,更穩妥一些。”


    江音晚想起方才官兵盤查文牒的架勢,知道僅憑自己同瀲兒,確然難以出城,唯有一賭,躊躇片刻,答應了瀲兒的提議。


    如瀲兒所言,這藥效果然不甚顯著,江音晚服了兩帖,高燒仍未退,不過好歹恢複了一些力氣。


    十六日黎明,江音晚和瀲兒便隨著那隊商販動身出了客棧。


    東方天際方泛出隱隱的青白,還綴著三三兩兩寥落的晨星。薄薄晨曦照不透深寒,主仆二人各攏著一件深靛色的薄襖,瀲兒被寒風一激,打了個哆嗦。


    江音晚身上冷一陣,熱一陣,一時似渾身浸在冰潭,一時又似驕陽下脫水的一尾魚,對這驟然襲來的寒意反而沒有太大反應。


    她見到了瀲兒說的那人,身材魁梧,蓄著胡須,談吐中不乏商人一貫的圓滑,卻算得上寬厚有禮,並未對瀲兒流露出輕薄之意。她聽到瀲兒稱他“胡大哥”。


    胡大哥將騾車讓出來,請她二人上車。瀲兒福身謝過。江音晚本欲推辭,卻清楚自己的身體許撐不久,亦向他道謝。


    商販們清點完貨物,一行人向城門行去。


    客棧位於西市,距長安城西麵城廓不遠。未過多久,便能望見熹微霞光裏巍峨矗立的城樓。卷雲紋飾的匾額高懸,書著“金光門”三個蒼渾大字。


    江音晚坐在騾車上,柔荑揪緊了身上薄襖,似溺水的人望見了浮木。但不知是否渾身乏軟的緣故,一時竟有一腳踩空般的虛無感。


    她一路隨騾車的顛簸而輕晃,唇色已愈顯蒼白,隻杏眸映著天際那縷淡淡初陽,泛出了一點光亮。然而瞳仁似脆弱澄透的琉璃,微光亦明滅不定。


    江音晚眼看著那扇威嚴肅穆的城門離自己越來越近,漸在咫尺。


    她由瀲兒扶著,下了騾車,和商販們一道候在出城的隊伍裏。


    然而下一瞬,鏗鏘利落的步伐聲驟然從兩邊夾道包抄而來,聲勢浩大,卻齊如一人。


    厚重城門在她眼前緩緩閉合。禁軍森然嚴整而列,鋥然的甲羽,在清晨慘淡天色裏泛出冰冷的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子的外室美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聞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聞硯並收藏太子的外室美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