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憶起數日之前的情景。


    元日萬國來朝,大宴上,皇帝再度接受淮平王裴昶的進獻,飲下鹿血酒。當夜便急召多位太醫入宮。


    對外隻含糊稱陛下飲酒過量,聖躬違和,實則是皇帝飲鹿血酒後,臨幸嬪妃,縱歡過度以致昏厥。


    吳秉齋雖受先帝器重,資曆精深,然而在太醫署中,已處於半隱退的狀態,未再任過高職位,亦未曾侍奉當今。


    按理說,元夜他本不該在受召之列,卻也一並被宣入宮,此後數日皆留在紫宸殿中。


    吳秉齋彼時便生出不安。他正應與江姑娘配合,助她假死遁逃,卻突然生此枝節,隱隱擔憂並非巧合。


    能夠操縱入宮太醫名冊的,莫不是……太子殿下?殿下是為掌握皇帝病情,還是為阻止江姑娘的計劃?他心中失了方寸。


    宮中數日,吳秉齋皆如芒在背。直到正月初八,一眾太醫才得以離宮。


    按計劃,江姑娘應當已服下龜息丸,然而他未能協助,不知是否生變。吳秉齋急於探知歸瀾院的情況,卻在初八當夜,被召入東宮。


    燈火煌煌映在墁地金磚,太子端然坐在黑漆描金螭紋高座上。吳秉齋跪地俯首,餘光盡處是那襲蜀錦墨袍下露出的玄色如意雲紋靴頭。


    高處那道視線,淡淡睨視下來,隻一刹,便讓吳秉齋脊背生寒。


    他心中戰栗,揣測著自己與江姑娘的密謀是否敗露,焦灼憂切著江姑娘的處境。


    卻聽得太子漫然開口,道:“今夜勞吳太醫跑一趟,是因孤對父皇聖體掛心不已,需問過吳太醫,才能安心。”


    話裏並無多少關切之意。


    吳秉齋不敢鬆懈,隻覺一顆心被高高提起,又不得放下。


    某種意義上,他本就是太子在太醫署的人。對於紫宸殿情形,他皆如實道來:“殿下過於客氣,微臣自當如實稟告。


    “想來殿下已有所耳聞,陛下是因飲鹿血酒後,縱歡傷身而致暈厥。然而微臣診脈,卻發覺事實恐怕不止如此。


    “容微臣據脈象鬥膽推斷,陛下或許攝入了某種隱蔽的毒素,此毒量微,長久積累可耗枯聖體。而脈象又與縱情聲色導致的虧空十分接近,若非鹿血酒刺激毒性,露出了一點端倪,恐怕微臣也不能察覺。


    “微臣未在紫宸殿道破此事,端看殿下的打算。”


    話畢,裴策未發一言。空闊深殿一時極靜,能聽見那銅壺滴漏一點一滴的回響。吳秉齋俯首貼近地麵平滑金磚,看見自己清晰倒影,額間已滲出虛汗。


    片晌,終於聽見裴策沉緩嗓音響起,矜然閑慢:“吳太醫果然醫術過人,體察細微。”


    吳秉齋惶然叩首:“殿下謬讚,微臣愧不敢當。”


    裴策未再置一詞,隻慢悠悠將視線從他垂著的頭頂至屈起的脊背打量過一周,似在審視他臣服的姿態。


    吳秉齋頭皮至脊背皆霎時緊繃,一時拿不準這種審視緣何。


    他在心中揣度,太子未對此事表露出分毫的驚訝,似乎早有所料。在聽到自己未將此事道破後,亦不作表示,便是置之不理的意思。


    他暗暗心驚,不論這毒素來源是否與太子有關,太子至少是默許了皇帝被人毒害。


    這對天潢貴胄的父子情分,究竟還剩幾何,吳秉齋這些年心中多少有數,雖心頭微駭,麵上好歹穩住了神情。


    然而下一刻,吳秉齋驟然聽到漫地金磚上“哐啷”一聲,是裴策隨手擲落的一個髹漆灑金檀木盒。伴著颯颯聲響,幾張薄紙劈頭蓋臉砸下來。


    他仍垂著頭,不敢抬起,那紙頁悠然飄落到他眼皮底下,他看清了是自己書寫的藥方。


    他開給江姑娘治療風寒的藥方。


    一顆心倏然沉下去,寒意從腳底竄到了天靈蓋。仿佛忐忑掙紮多時的人等到了命運的宣判,他闔了闔眸。


    所懼之事終究到來。想來這才是太子今夜傳召真正目的,壓到此時,終於發作。


    上方傳來的聲音慢條斯理,斂著冰霜般的凜冽:“既然吳太醫如此高明縝密,還請為孤看看,這盒中的藥渣,同藥方上所寫,是否一致?”


    那方髹漆灑金的檀木小盒,摔得距吳秉齋有段距離,他膝行過去,顫巍巍將盒子拾在手中,卻已無打開的必要。


    藥方同藥渣,自然是不同的。他叮囑過瀲兒,務必仔細處理掉藥渣,也相信瀲兒不是這般大意的人,除非早有人起疑,且手段更高一著。


    他想起診脈後,被江姑娘支開的那名婢女。他們的對話,恐怕盡數敗露。


    思索這些已太遲。過分寂靜的殿內,吳秉齋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冷汗順著額際滴落的啪嗒聲響。


    最終他闔目道:“一切皆是微臣的主意,同江姑娘無關,是微臣為報答定北侯大恩,擅作主張。微臣聽憑殿下處置。”


    裴策顯然並未相信“與江姑娘無關”的拙劣說辭,卻沒有追究這一點,隻冷笑了一聲,一字一字道:“你說,孤該如何處置?”


    那般森冷的怒意,如重山壓頂而來。吳秉齋毫不懷疑,太子彼時當真對他動了殺心。


    他長長叩拜下去,心似墜入淵底,不敢言語一句。殺意分明已如利刃逼上他的喉管,卻最終被太子按捺下去。


    吳秉齋不由揣摩,何等理由足以讓太子收斂殺意?令人驚愕的一念莫名冒出來——難道是顧念江姑娘,不願她傷心?


    巨製掐絲琺琅方夔紋落地燈染開滿殿清冷,沉穆嗓音如宣判,透著漫不經心,緩緩落下:“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孤命你救治一人,他生,你生;他死,你死。”


    吳秉齋慢慢抬頭,望見裴策輪廓分明的下頜,利落如鋒刃。小心問道:“不知殿下要微臣救治何人?”


    裴策眉目浸染清冷輝光,矜然慵聲道:“你不是要報恩麽?那人正是你恩公之子,江寄舟。”


    吳秉齋一愣。人皆道江寄舟畏罪潛逃,失蹤於押解返京途中,吳秉齋卻始終篤信其中另有隱情。他想不通,為何人會到太子手上,但能救治恩公之子,於他是大幸。


    吳秉齋恭敬虔心,長長叩首:“微臣拜謝殿下恩典。”


    他聽到上首那道聲音再度輕淡響起,於燈火中飄搖:“你可知真正大錯在何處?”


    吳秉齋伏地泥首,肅然道:“微臣不該妄圖欺瞞殿下。”


    裴策輕輕揉了揉眉心,嗓音清倦低徐,散在凜冬深殿的夜:“你不該開這種藥,損傷她的身體。”


    吳秉齋不由暗暗驚愕,江姑娘在殿下心中竟有這般分量。旋即明白過來,殿下饒他性命,又命他救治江公子,無非皆是為了江姑娘。


    他救江公子,卻是為了已故的恩公,為了成全自己一片報恩之心。


    思緒籠回血腥彌漫的屋內,吳秉齋依然跪著,眼前是一襲墨緞袍擺上玄線暗繡的猙獰夔紋。


    裴策負手而立,言簡意賅地吩咐:“你隻說能不能救,該如何救。”


    吳秉齋肅正道:“箭毒已逼近髒腑,此毒並非無法可解,然解藥藥性極猛烈,這位公子此時重傷虛弱,恐難禁受。但若拖延下去,毒入肺腑,亦回天無力。是否用解藥,還請殿下決斷。”


    裴策神情清寒,問:“若用藥,你有幾成把握?”


    吳秉齋垂首斂目,掩下沉痛,極力平靜答:“不足三成。”


    裴策頷首,片刻,漠聲擲下一句:“那便用藥。”


    吳秉齋心下沉重,叩首領命。


    這時,有一隨侍匆匆入內,向李穆低聲稟報了一句什麽。李穆麵色為難,看向裴策,躊躇道:“殿下,奴才有要事容稟。”


    裴策轉身,隨口問:“何事?”


    李穆躬身上前,壓低了嗓音回稟。因離得近,含混落入吳秉齋的耳中。他說的要事,竟隻是“江姑娘醒來,不肯喝藥。”


    李穆跟在裴策身邊多年,他說的“要事”,就是裴策眼裏的“要事”。


    吳秉齋助江音晚遁逃,自是覺得太子涼薄狠戾,江姑娘弱質纖纖,留在太子身邊定有難言之隱,度日艱難。然而到如今,他不得不徹底推翻從前所想。


    吳秉齋小心窺視裴策神色,但見他麵色倏然一凜,冷峭如凝霜,轉回身,朝滿室醫者冷聲扔下一句“盡心救治此人,保其性命,孤必有重賞”,便匆匆闊步而去。


    第50章 藥   “晚晚不肯喝藥,孤便斷了江寄舟的……


    湯藥涼了又熱, 梅子青釉的鈞瓷碗盛著濃褐的藥汁,再度擱在床頭的金絲楠木櫃上。


    秋嬤嬤侍立在床畔,還是勸了一句:“姑娘, 您就把藥喝了吧, 何苦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呢?”


    江音晚靜靜躺在床上, 錦衾下, 右踝上的金鏈連著雕花嵌寶的床柱,稍一動便是叮琅細響。她沒有說話, 隻側轉過身, 不去看那碗藥。


    藥碗上氤氳的霧氣漸漸淡了些,晾至溫熱, 眼看再晾下去, 便又要涼了,秋嬤嬤無聲歎了口氣。


    辛溫解表的藥,反複加熱易折損藥性,秋嬤嬤預備稍後端下去,吩咐重煎一碗。


    這時沉穩步聲驀然響起,秋嬤嬤看著那道頎謖身影出現在珠簾外,趕忙屈膝下去, 正欲道一句“參見殿下”, 便被裴策一個眼神製止。


    秋嬤嬤會意噤聲, 悄然退下。


    珠簾聲響輕輕泠泠,江音晚聽到那刻意放得輕緩的步伐聲漸近,仍維持著背對他側躺的姿勢不動,闔上了眸。


    裴策麵沉如水,在床畔坐下。溫熱手掌探過去,覆上她的額頭, 察覺不燙了,神情才緩和兩分。


    看她睫羽輕顫,顯然是裝睡。裴策嗓音低低沉沉,問她:“怎麽不肯喝藥?”


    江音晚隻默然闔著眸,沒有回答。


    裴策臉色沉下去,動作卻克製得輕緩,大掌握著她纖薄肩頭,將人掰過來麵朝自己。


    看清她孱白麵頰,勝過堆雪雕霜,青絲如鴉雲鋪了半枕,襯得那小臉不過巴掌大,脆弱得似要化去。


    裴策下頜繃緊,眉目愈發寒冽,薄唇抿了抿,盡量平和道:“喝了藥病才能好,聽話。”


    江音晚聽著他平緩語調,心頭卻似有巨石壓上來,窒悶得教人喘不過氣。腳腕上金環質感溫涼,在此刻如此鮮明,正是他要的聽話。


    她依然緊緊闔著眸,輕顫的眼睫下,淚珠漸漸滲出來,染在睫羽,如揉碎了一把星子。


    裴策撫上她細嫩麵頰,力道輕輕。江音晚感受到他指腹薄繭的摩挲,微微的癢。


    他神情的凜冽已經緩緩收斂起來,轉為一種難以捉摸的平靜。磁沉嗓音慢慢道:“晚晚,孤有一樁好消息,你想不想聽?”


    江音晚木然未作反應,他似並不計較的模樣,依舊將話語潺緩淌出來:“孤已經找到了你的兄長,江寄舟。”


    此一言不啻驚雷,江音晚倏然睜開了眼,直直對上那雙幽邃深眸。


    “因他根本沒有想過讓得見這封矯詔的人活著返京。你可知我這一路,是何等殺機四伏?”


    前世回憶裏,兄長背對著三月的煦日而立,淺金光線勾描他高大身廓,堅毅麵龐隱在晦影裏,沉痛鏗鏘,是暖陽透不進的寒。


    “如今他已坐穩江山,我又裝作對矯詔之事一無所知,才能暫且保全性命,做一有名無實的國公。”


    倘若一切為真,前世,兄長九死一生回到京城時,裴策已坐上紫宸殿的那把龍椅,那封矯詔對他再無威脅,兄長又裝作毫不知情,才得以保全。


    “今聞安西節度使反,已奪陽關至沙州,爾駐北庭,當速率兵過天山,平定叛亂……”


    那一卷黃綾,誘大伯出兵,字字染著江家的血。字跡遒勁如龍遊雨驟,鐵骨銀鉤,熟悉到驚痛。


    今生,兄長提前落入裴策手中,裴策可還會留他性命?


    似有一隻手緊緊攥住了江音晚的心,一分一寸往下拽去,一路拽向無盡的深淵。


    她情急之下,脫口問道:“你打算把兄長怎麽樣?”


    裴策坐在床畔,居高臨下睨視著江音晚,靜靜將她的焦急質問收於眼底。


    江音晚望著他下頜鋒利輪廓,看他一雙漆眸冷邃如濃墨,黑得幾欲噬人,清峻容色卻愈發的淡下去,似寒山之巔,積年不化的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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