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的意思是,若姑娘想家了,隨時可以翻出來看看,若是怕觸景傷情,便妥善封存在廂房。”


    江音晚眸底漣漪淺淺,怔然許久,才柔柔笑了一笑:“公公代我謝過殿下。”


    李穆躬身應喏,心裏想的卻是,殿下可不願意聽江姑娘的“謝”字。


    江音晚起身走到廂房,命人打開了箱子,大略掃了一眼,並未仔細清點,隻先找出了母親留下的幾樣遺物。


    母親留給她的東西並不多,有一塊純白無瑕的羊脂玉,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並一些釵環首飾,而最意義可貴的,是母親早年同父親往來的書信。


    江音晚一一妥帖收入匣子,讓丹若收於寢屋床頭的金絲楠木櫃中。


    又將一些過於久遠的物件,譬如兒時的布偶之類所在的箱子鎖起。


    她看著剩下的箱子,有書本紙硯,有釵環衣裙,亦有一些畫卷。她稍稍出了會兒神,待李穆小心問她“姑娘,是否有何不妥?”才恍然回神,淺笑道:“無事。”


    她命黛縈將尚可用的脂粉首飾和衣裙收拾出來,便回了寢屋。


    *


    裴策為探查定北侯府冤案內情,以及柳昭容柳簪月前世所為,這段時日愈發忙碌。然而矯詔和王益瑉之事一時未能理出頭緒,隻能先順著柳昭容的線查下去。


    柳簪月入宮以來,同江淑妃關係淡淡,並無過節,甚至曾在江淑妃積鬱成疾時說過一番助她想開的話。而同江音晚、同裴策都無甚交集。


    且她膝下無子,算來與裴策沒有利益衝突,實在難以堪破其動機。


    裴策一路查到柳簪月入宮之前,派人去了她的故裏,江南東道吳郡。終於找到了一點可循之跡。


    三年前,皇帝遣花鳥使,采擇天下姝好,內之後宮(2)。柳簪月正當適齡,又素有美名,被花鳥使一眼選中。


    她閨中的兩名貼身婢女已隨她入宮。往日照料她頗多的一名仆婦在她入宮後不久,便被打發到了莊子裏。


    欲探知柳簪月的過往,自是要尋這名仆婦,然而此人卻似人間蒸發了一般,杳無蹤跡。


    裴策派去的人覺出了可疑,在柳家其他仆人口中旁敲側擊,又在附近一帶打聽。三年前的事,並不久遠,即使非柳簪月身邊之人,不知詳情,也難以抹去所有痕跡。


    果然查到一點信息。柳簪月在入宮前不久,曾同一名長安來的貴人有過往來。甚至據柳家一名下人說,“甚是親密”。


    這其中不知是否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而問及這名貴人身份,眾人並不詳知,隻記得其人相貌俊雅風流,依稀聽身邊的人喚過他一聲“殿下”。


    能稱殿下者,滿朝不過寥寥,並不難查。消息飛鴿傳回長安,裴策核查三年前曾至江南東道的皇子、諸王,唯有一人相符。


    淮平王裴昶。


    此時已是二月初,白玉直頸瓶裏插著最後的紅梅,一枝品種喚“骨紅照水”,又一枝喚“千台朱砂”,開得濃紅欲醉,灼豔不妖。


    裴策坐在美人榻畔,將探知的消息一一告知江音晚。


    “殿下的意思是,柳昭容是淮平王安插入宮的人?”江音晚斜憑美人榻上,麵向裴策安安靜靜聽完,輕聲問。


    “僅是推測,尚無證據,還需找到那名失蹤的仆婦才能有定論。”不過裴策心中已有七八成的把握。


    且唯有如此,方能解釋得通。前世,淮平王趁皇帝病重,發起宮變,被裴策斬於劍下。若柳昭容是淮平王的人,便有了挑撥裴策與江音晚關係的動機。


    然而這一脈雖能捋清,線索到此便斷了,王益瑉之事和那封矯詔仍然無從解釋。


    淮平王同安西節度使合謀起兵,王益瑉獻策,尚有可能是淮平王看到局勢不利,背棄盟友、斷尾求生之舉。


    然而那封矯詔,斷不可能是淮平王偽造。他有何理由在盟友露出頹勢之前,便誘江景元出兵剿滅,且使自己與之勾結的證物落於江家父子手中?


    裴策慢慢伸手,觸到江音晚擱在圓枕邊的手,仔細確認一眼,她並無抵觸之意,才將那隻柔荑慢慢收攏在掌中,一字一字沉緩道:“晚晚信孤,孤定會一一查明。”


    江音晚淺淺點一點頭,因她側身躺著,鬢邊點翠穿珠流蘇垂下來,輕晃著擦過青絲。


    又聽裴策接著說下去,他濃睫垂下,遮住眸底深湧似海的情緒,嗓音低沉至暗啞:


    “這一世,我們好好重新開始。不論你心裏有沒有孤,心裏那人是誰,孤都可以不計較,隻希望你放下前世的錯恨,給孤一個機會。”


    江音晚杏眸頓然睜圓了。她翻身坐起來,深吸了一口氣,連名帶姓喚了一聲:“裴策。”


    她這一世還從未這樣喚過他。裴策微愕抬睫,注視著她,對這個稱呼沒有不高興,反而有等待宣判般的緊張。


    下一瞬,裴策掌心一空。


    因他不曾用力,江音晚微掙一下,便抽出了手。他的胸腔也似被抽空了一塊,二月料峭的風灌進去。他未敢再伸手去握住。


    他眸底翻湧著千仞墨浪,表麵卻是澹澹寂寒的靜潭,安安靜靜等著江音晚的處決。


    江音晚抿了抿唇,忽而起身下榻,往屋外走。


    裴策默默跟著,看她走進了右側的廂房,在幾個未鎖的箱子裏翻找。


    “晚晚在找什麽?”他聲音很輕,似這時節江上最後的浮冰。


    江音晚沒有理他,兀自翻找著。他便不再問,隻靜靜站在一邊,玉容寥落寂和,望向江音晚的眸底卻壓抑著瀕臨崩潰的瘋狂。


    靜潭慢慢顯出幽險莫測,若她拒絕他,裴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做出什麽。


    半晌,江音晚抱出一堆畫卷,新舊不一,尺幅各異。


    “裴策,你自己來看,我心裏究竟是誰。”


    第56章 名   “喚孤什麽?”


    江音晚站在廂房的直欞窗下, 懷中抱著的一捧畫卷嘩地落在檀木透雕螭紋桌案上。


    仲春之初的風猶帶寒意,透過窗格拂進來,其中一幅輕飄飄落地, 順著方方錦織毯, 一路停在裴策玄色袍擺邊。


    猜到這些是江音晚的筆墨, 裴策下意識就要去揀。怎能讓晚晚的畫落在地上?然而他頓在那裏, 一時不敢拾起,隻是靜靜看著江音晚, 目如幽潭, 底下卷著崛崎的石,靜水漩出痛楚。


    江音晚亦看著他, 或者說是瞪著, 杏眸睜得圓圓的,自覺頗有氣勢,其實軟綿綿的沒什麽力度。微風勾著她的一縷發,柔柔拂在微鼓的雪腮。


    她不高興了。


    裴策隻得順她的意,俯身拾起那幅畫。


    泛黃的宣紙未經裝裱,隻卷起用絲繩係著。他指尖在絲繩尾端幾不可察地輕顫。終究闔了闔目,緩緩將之打開。


    烏發玉簪, 眉眼清雋, 白衣如雪。畫上少年輪廓一分一分展在眼前。


    裴策愕然。


    這畫應當已有些年頭, 紙張不複潔白綿韌。淡墨輕嵐,是一場雨後的太液湖畔,畫中人十五六歲模樣,捧一卷書,負手立於水霧氤氳的湖光山色裏,襟勝霜雪, 皓空留白,如他的衣擺。


    竟是數年前的裴策。


    他猶記那時,初入朝堂,在步步為營的運智鋪謀裏,艱難喘息,那日是難得的閑逸片刻,捧卷臨風,回頭看到了江音晚,小姑娘打扮得如一抹未開的玉蘭,望著他,笑得專注明澈。


    他展開眉心的清倦,亦對她溫和一笑。竟被她留於卷上,珍存多年。


    裴策捏在薄紙邊緣的手指不自覺用了力,將經年的舊紙揉得微皺。他怔然回神,細細撚平。


    墨袍翻卷,裴策闊步走到桌案前,將那些畫紙一一展開。


    一幅幅畫,曆曆經年,筆觸從稚嫩逐漸純熟。或窄袖挽劍,或當窗提筆,或撐一把二十四骨油紙傘,步步從煙雨霡霂的長階行來……


    那樣多的身影,竟都是他,竟都是他。


    裴策憶起當日見江音晚作畫,寥寥數筆勾勒出的白衣形意,蘊藉風流,原來當真是自己。


    是他太過愚鈍。在血影暗夜裏行得太久,忘了自己也曾是白衣浸潤,眉眼含笑的少年郎。


    目光最後停留在一幅紅梅,紅牆外淩空獨開,疏影下雪鋪滿地,是他與晚晚的初見。


    朱砂墨灼灼,焚燒人的視線。裴策抬眸,定定望向江音晚。


    她站在直欞窗下,仲春的日色勾染她側顏輪廓,如淺金的浮羽,瑩透得幾不真切。窗外梨華一樹,雪白的花瓣點點飄落下來,恰似她春衫上的繡紋,精致靈動,落成一場花雨。


    裴策幽潭般的眼底,壓抑著萬鈞駭浪,全然不是平日的寒凜清倨。


    江音晚方才撐起來的那點氣勢頓然散了,雪頰暈上羞赧的淺緋。她低頭避開裴策的目光,挪了兩步湊近書案,局促地想要收起畫紙。


    裴策不言不動,隻是注視著她,那眸色深濃如漆,平靜之下沉沉一片,直直將人吞噬進去。


    江音晚堪堪將一幅畫收攏在掌中,餘光瞥見那襲墨袍不緊不慢向她靠近。


    下一瞬,她的皓腕被掣住。江音晚詫然抬頭,未及反應,裴策已經握著她的纖腰,將她脊背抵在了窗扇上。


    江音晚一雙細腕被裴策單手扣住,壓在頭頂,力道不重,卻分毫掙動不得。她睜圓了眸,輕呼一聲:“殿下……”


    男人高大身形將她籠罩,視線濃晦如有實質,神情卻紆徐從容,緩聲問她:“喚孤什麽?”


    江音晚一愣,旋即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連名帶姓喚了他兩聲。


    綃紗窗紙薄透,屋內情形在外宛然可見。庭院裏傳來來往婢女井然有秩的腳步聲。江音晚羞窘不已,杏眸裏漾起水霧,軟聲央道:“殿下,音晚知錯了。”


    裴策淡淡道了一句:“不對。”


    未放開她,反而俯身將距離拉得更近,與她對視,沉啞嗓音帶著誘哄,慢慢道:“晚晚再喚一次。”


    喚他的名。


    平民之間尚有禮數講究,上對下,長對幼,方可稱名,平輩間至多以字互稱,遑論尊卑分明的皇家。


    江音晚淚霧凝匯,盈於睫上,低弱哀求般,又喚了一聲:“殿下……”


    裴策依然不滿,湊近了,在她唇上輕咬了一下,一觸即分。


    江音晚懵然感受著那點酥麻的疼,近在眼前的俊容慵然,耐心十足等著她開口,是一種無聲的強勢。


    她隻得輕如蚊訥地吐字,喚他:“裴策。”


    櫻唇翕合,裴策驟然低頭,深深吻下去。


    光影裏有細小柳絮漂浮,江音晚被握住的楚腰,細韌更勝柔柳。纖手被按在頭頂直欞條上,還捏著一幅畫卷。蔥指漸漸蜷起,將宣紙揉得皺巴巴。


    *


    二月春闈,舉子匯於長安,將於初九進行第一場省試。


    二月初六,有考生在京兆府前擊鼓,狀告另一名考生乃舞弊通過此前的解試。


    京兆尹杜懷忠不久前方因江音晚案而遭皇帝訓斥,被罰閉門思過,此時更加謹慎,忙請主持春闈的禮部共同調查此案。


    告狀的考生名喚秦沂,被他指控舞弊的考生係其同鄉,名為紀惟。


    杜懷忠升堂審理,邀禮部侍郎在旁見證,驚堂木拍下去,跪於堂下的秦沂卻道自己並無實證。


    “大人容稟,學生與紀惟乃同鄉。紀惟雖勤奮,然而屢試不第,隻是徒然蹉跎年歲,他的才學如何,在鄉裏大家都心中有數,一朝中舉,本就蹊蹺。


    “學生到長安後,與他投宿在同一家客棧。前幾日的夜裏,學生讀書到深夜,正欲歇下,便聽到有人上樓的動靜,因聽出其腳步踉蹌,學生擔憂他摔下樓梯,故出房門查看,見正是紀惟。


    “紀惟似大醉,學生攙扶他上樓,聽到他口中訥訥有聲,說的是‘我不該中舉,我不該來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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