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不喜歡她對旁人笑。前世得了江音晚笑顏的女官,被裴策秘密處死,今生的青蘿,他亦動了殺心,怕嚇著江音晚,才僅僅將人調離江音晚身邊。


    裴策攏在江音晚背後的手掌,長指不動聲色地屈了屈。指尖滑過江音晚的長發,柔滑如緞,覆著她纖薄脊背。


    他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慢悠悠地撚了撚,指端青絲一根根被撚開,觸感微涼而柔潤。他終是壓下了驟生的戾氣,漆眸如濃墨靜研而出,沒什麽情緒地看向劉婆婆。


    劉婆婆正含著心疼,向江音晚道:“我和老伴常年在水上行船渡客,載過許多暈船的客人,也知道一些緩解暈船的偏方。不過……”她頓了頓,赧然淳質地一笑,“偏方粗陋,夫人許是瞧不上。”


    裴策聞言,斂去了漠然,沉聲道:“婆婆且講。”


    劉婆婆對上裴策的視線,有些緊張:“將生薑切成末,貼在肚臍上,能緩解惡心嘔吐的症狀。夫人若是吃不下東西,可以吃點榨菜試試。”


    裴策凝眉,沉吟道:“多謝婆婆告知。”


    劉婆婆忙道:“不客氣,不客氣,那我不打擾夫人歇息了。”慢慢跟著丹若轉身出去。


    裴策不敢隨意讓江音晚嚐試這些偏方,傳喚來俞大夫,細細問明。


    俞大夫清楚裴策身份,恭敬行禮後,撚著山羊胡須,思索道:“草民倒是並不熟悉這些偏方,不過醫書有載,生薑味辛而性溫,有降逆止嘔、瀉滿開鬱、驅濁行滯之效。(1)且肚臍上有神闕穴,想來這個方子不無道理,左右對身體無害,可以一試。”


    又道:“榨菜有健脾開胃、益氣醒腦的功效(2),對姑娘的頭暈和食欲不振或許也有緩解之用,雖是民間粗陋配菜,姑娘若實在用不下膳食,不妨一試。”


    裴策頷首。俞大夫退下後,裴策傳喚丹若和黛縈入內守著江音晚,自去湢室換了身衣裳,玄青緞麵繡竹葉暗紋,腰束白玉帶,雋拔清峻。


    隨後叮囑臥房外扮作仆從的侍衛仔細守衛,他親自去膳房,挽袖切了一碟薑末。高大華服的身影往砧板前一站,雖有些生疏,但眉目專注地動著刀,引劉婆婆咋舌。


    切完後,裴策還特地給劉婆婆看過,確認可用後,才盛到青花瓷小碟中,端回了臥房。


    丹若和黛縈默默退下。江音晚正闔著眸,躺在黃花梨四柱架子床上。她並未入睡,錦衾簇著那張蒼白小臉,蛾眉緊蹙。


    裴策在床畔坐下,輕輕掀開衾被,將她的淺夕嵐色上衫衣角往上微撩。江音晚睜開眸子看過來,裴策柔聲哄道:“咱們試一試這個偏方。”


    他將薑末細細抹在江音晚的肚臍上,用柔軟的紗布覆上,再將她的衣擺理好,蓋上衾被。靜靜在床畔等了一會兒,俯身問她:“晚晚覺得如何,有沒有好一些?”


    江音晚凝神片晌,道:“隻是覺得小腹暖暖的,倒還覺不出別的。”她牽出一點笑意:“想來見效也不會這麽快,過一陣或許便好了。”


    裴策揉揉她的發頂,垂下的長睫掩去眼底情緒,聲音磁沉低黯,道:“嗯,是孤太著急了。晚晚睡一會吧。”


    說著,他在江音晚身畔躺下,將她攬入懷中,似乎這樣能緩去船身顛簸對她的影響。


    裴策輕輕拍著江音晚的肩背,似哄嬰孩入睡一般。江音晚本覺得十分難受,頭腦昏昏沉沉,但胸腹間翻江倒海,難以入眠。然而不知是否因偏方有效,她靜靜枕在裴策胸膛,闔目躺了一會兒,竟慢慢睡去。


    待她醒來,胸腹間那股滯鬱翻湧、惡心欲嘔的症狀當真舒緩了許多。她慢慢睜開眼,發覺自己仍偎在裴策懷裏,似怕擾醒她,裴策姿勢分毫未變。


    江音晚睫羽輕抬,對上一雙深眸。


    裴策片刻不曾入眠,隻這樣默默擁著她,一動不敢動,見她醒來,忙問她是否好些,得到肯定的回答,攬在她肩頭的大掌緊了緊,克製著力道,又柔聲問:“晚晚現在想不想吃點東西?孤去取些榨菜來好不好?”


    江音晚輕輕點頭。


    隨行的廚子並未準備榨菜,裴策親自去向劉婆婆買了些,欲付她二兩銀子。劉婆婆無論如何不肯收,且不說這銀子實在多得誇張,她本是好心助人,堅持將一罐榨菜送予裴策。


    江音晚此前並未嚐過這般民間家常配菜,滋味倒是爽口。裴策喂她吃了一點,細細觀察一眼她的神色,見她尚吃得慣,就著榨菜喂她吃了一些米飯,又喂了幾筷廚子重新做的清淡菜肴。


    江音晚仍吃得不多,幸而沒有再吐。又倚在裴策懷裏歇了一會兒,似乎頭暈也漸漸得到了緩解。


    到黃昏時分,江音晚已好轉了許多,孱白麵頰恢複了幾分瑩潤血色,裴策眸底深斂的幽沉終於轉霽。


    侍從婢女們皆鬆了一口氣。殿下在姑娘麵前表現得溫柔,麵對他們時,那股冷鷙氣場卻實在駭人,讓他們頭皮都緊緊繃了一天,生怕哪一點小差錯,或是哪一步邁得動靜稍大了些,驚著了姑娘,便要被丟進江中喂魚。


    暮色四合,江音晚暫沒有胃口用晚膳,裴策陪她出了臥房,小心細致地扶她走下樓梯,到甲板上稍透透氣。


    楚天開闊,晚霞潑入煙波千裏,碎作千萬點細密魚鱗,粼粼漾出深淺不一的紅。遠山如黛,無盡向天際鋪展,村廓人煙籠在茫茫暮靄之中,緩緩往後退去。


    和風拂著江音晚的織錦裙擺,她慢慢走在甲板上,裙裾上精致繡紋如沾露的江花,被晚風點點揉落,一身淺淺的夕嵐色幾欲融入岫雲煙靄。


    劉婆婆恰也在船頭甲板,蹲身照看著一個小爐子。爐上生著火,瓦罐裏煨了香濃的魚湯,魚方從江上捕撈來不久,最是新鮮。


    江音晚和裴策的膳食有廚子料理,她這是在準備自己和老伴的晚膳。


    看到江音晚和裴策過來,劉婆婆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朝江音晚笑笑,關切地問:“夫人好些了嗎?”


    江音晚走上前,柔柔笑著道謝:“我已好多了,多謝婆婆的偏方和榨菜。”


    劉婆婆連連擺手稱不必謝。


    裴策凝著江音晚對旁人露出的笑靨,脈脈斜陽映入他的漆眸,竟無半點暉光,盡數被那深淵噬去,淵底濃黑不可測。


    他未攬著江音晚的那隻手,斂在寬大袖擺中,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輕輕撚了撚,終究克製了一切。俊容平澹,亦朝劉婆婆微微一笑,向她鄭重道謝。


    江音晚緩緩向劉婆婆走近了幾步,魚湯香醇鮮美的氣味被晚風送過來。


    她卻倏地變了臉色,纖手掩住唇,向前傾身。


    裴策麵色驟沉,連忙雙手扶住江音晚的肩,語調失了一貫的平穩:“晚晚,你怎麽樣?是不是又惡心想吐了?”


    江音晚彎著身子,借袖擺遮擋,幹嘔了幾下,許是胃中沒多少東西,未吐出什麽來。她緩過這一陣,慢慢直起身子,用絲帕虛虛拭了拭唇。


    裴策緊蹙著眉,心疼地凝著江音晚,正要問她幾句,一旁的劉婆婆看著江音晚的情狀,腦中靈光一閃,驀然冒出一句:“夫人會不會不是暈船,而是……有喜了?”


    第60章 月   月話


    有喜?


    江音晚詫然看向劉婆婆, 腦中空白了一息,纖手已不自覺攥緊了手中香色絲帕,水蔥樣的指甲, 陷進平針繡如意四合雲紋裏。


    前世, 她因對裴策的誤會, 不得已親手墮去腹中胎兒。彼時留在裴策身邊, 自覺愧對先父和江家列祖,而狠心弑子, 又愧對孩兒, 愧對裴策。為人女,為人母, 為人侶, 竟是無一堪對,短短餘生,皆在悔恨自艾中度過。


    今生,莫非她還有機會,彌補前世的遺恨?


    她怔然,裴策亦有一霎的愣怔。


    握在江音晚肩頭的手,不易察覺地輕顫著。


    殘陽如血, 鋪開半江透紅, 青雀舫劃破薄暮煙靄, 舷下浪湧,將暮光緩緩攪碎,粼粼殷紅,躍在浪尖每一點水珠。裴策眼底卻是光透不進,恍惚的黑。


    喜麽?


    裴策自然該喜。他那樣迫切近乎癡狂地渴求江音晚屬於自己,用金殿, 用鎖鏈,用一次次侵和占,去做徒勞的證明。若非不願傷害她分毫,恨不得將她一點點嚼碎了吞入腹中,或是在她身上烙下赤紅滾燙的印記。


    還有什麽比一個孩子更為強烈的印記?在她的身體裏,孕育著融合了他二人血脈的胚胎,是他所能烙下最深刻的明證。


    將來這個生命降臨世間,流著他和江音晚的血,熔鑄了他和江音晚的骨,甚至一代代延續下去,是長存於世間,永遠的昭示。


    然而裴策不敢喜。他那般清楚地記得,前世江音晚設計流產的決絕。


    今生,晚晚願意生下他的孩子麽?


    裴策不敢再想,思緒卻如腳下河渭之水,不可稍遏。縱使有那麽多幅晚晚親筆所繪的畫……


    是啊,那些畫,道道身影在他眼前晃過,無一不是白衣溫潤,眉目澄明。晚晚私心裏喜歡的,應當是那樣的湛朗清舉少年郎。而他走過遍地荊棘,血染襟懷,謀運詭譎,如濃墨,將白衣潑濺成黑袍。


    晚晚,當真還心悅他麽?


    即使因懵懂時的情愫,殘留了幾分喜歡,又是否足夠支撐她,為他誕下一個孩子?


    裴策視線極緩,一分一分掃過江音晚麵頰,見她隻是神情怔忡,沒有他害怕窺見的厭和惱。但或許隻是她一時未及反應。


    他修長皙白的指節,在輕顫中慢慢屈起,筋骨緊繃,克製著,沒有施力向掌下纖瘦的肩。


    懷胎辛苦,晚晚體弱,且前世有孕是在兩年多後,如今她不過十六,如何能孕育一個生命?


    雖尋常人婦十六歲為人母者比比皆是,這種可能性放在江音晚身上,卻讓裴策心疼不已。


    江風攜著水汽,涼涼拂在他玄青緞麵袍擺,竹葉暗紋,似一片片齊臻臻蕭蕭作響,耳畔浪聲人語,盡皆遠去。


    懼和悔,繞上裴策心頭。他怎麽能讓她這時便有孕?


    自己那點可笑私心,如何能同晚晚的身子相提並論?


    裴策邃眸如淵,深不見底,濃黑盡處,翻湧的駭浪卷著奇崛險石,被一層暮靄籠著,望去隻是雲繚霧繞的澹靜。


    他麵色沉定,不露分毫,一把低醇嗓音緩緩道:“晚晚,好點了麽?先回屋去歇一歇吧。這惡心嘔吐的症狀反複,不論什麽原因,都讓俞大夫來診脈看看。”


    江音晚輕輕點一點頭,向劉婆婆客氣地柔聲道別,女兒家臉皮薄,倒沒有再提及劉婆婆對她有孕的猜想。


    劉婆婆朝她笑笑:“夫人快回去歇息吧。”


    裴策扶著江音晚,小心平穩地往回走。


    劉婆婆看著二人身影從身畔走過,又偏轉過頭,多看了二人背影一眼。


    墨袍身廓高大凜謖,微俯著身,小心將纖柔的淺夕嵐色身影護在懷裏。女子青絲半綰,長垂過腰,被晚風拂著,發稍嬈嬈輕旋。


    這並非婦人髻,若不是上船前這家仆從特意叮囑她以“夫人”稱呼,劉婆婆該以為這是位未出閣的姑娘。


    發髻樣式的疑影,先前被男主人對這位美人的嗬愛衝淡,此刻又浮聚起來。方才,她提出夫人或許有喜,男主人看著,可並不高興。


    劉婆婆也是見慣世情的老人,知道這等富豪人家常會有許多風流韻事,心裏暗暗揣測,或許這美人,隻是個得寵的外室,男主人不希望她生下孩子,便是不打算予她名分的意思。


    可那疼愛萬分情形,又實在不像。


    劉婆婆慢慢蹙起眉心,搖了搖頭,轉回來繼續照看爐火,片晌,發出一聲輕歎。


    船艙二樓,走廊盡頭的臥房裏,酸枝木白緞廣繡插屏上花枝蹀躞,曼影重疊。


    繞過屏風,俞大夫恭敬一禮,蹲身在小葉紫檀羅漢床邊,隔著絲帕,為江音晚凝神診脈。


    片刻後,俞大夫收回手。


    他並沒有把出喜脈。


    又或許是日子尚淺的緣故。俞大夫拈了拈山羊胡須末端,斟酌著問:“不知姑娘上一回信期,是在多久之前?”


    江音晚略感羞赧,一旁的丹若代她如實答道:“姑娘上回信期大約是在臘月初八。上月和本月的月信都未至。”


    俞大夫凝眉,若是有孕,如今算來已一月餘,理當已顯出滑脈脈象。而他非但沒有探出滑脈,反而發覺姑娘體質虛寒,不易有孕。


    俞大夫沉吟片晌,又問:“姑娘是否信期常伴有疼痛?”


    丹若答:“大夫說得正是。”


    俞大夫微微點頭,心裏有了數,轉向一旁負手而立的裴策一禮。


    他並不敢抬頭直視太子,屈身時,餘光掃過那襲墨色袍擺,隻覺太子周身氣度沉凜駭人。上方那道視線落在他的脊背,平靜而穩淡,卻如千鈞巨石。


    俞大夫勉力維持聲線,道:“稟殿下,姑娘並未有孕。”


    話出口,周遭靜了幾個呼吸。俞大夫低著頭,斂聲屏氣,幾乎能聽到自己額角冷汗滴落在地的聲響。


    裴策心中竟覺驀然鬆了口氣,然而那氣隻鬆到一半,另一半仍懸著。他低眸,細細去辨認江音晚的神情,從他的角度,卻隻見她低垂著纖長的眼睫,鴉青如翅,掩去了眸中情緒。


    又聽俞大夫接著說道:“姑娘信期未至,應是體質虛寒、氣血不足的緣故。而姑娘惡心嘔吐的症狀,確然是暈船所致,加上脾胃虛弱的內症,故見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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