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策麵色沉下去。晚晚的身子,始終這樣差。他凜聲吩咐:“這些內症,你且開個藥方調理。”


    其實調理的藥,江音晚已吃得太多,多少名貴藥材、精良藥方耗下去,卻總不見好。


    俞大夫直覺寒芒在背,趕忙諾諾領命,由黛縈領著下去開藥。


    裴策走到江音晚身前,一手撐著羅漢床的扶手圍子,慢慢俯下身,另一手輕輕捧起她的雪頰,拇指指腹微微摩挲著。


    他在那雙水煙漫起的杏眸裏,看到了落寞廖然。


    晚晚,是在為沒有懷孕而失落麽?


    這個猜測,讓裴策呼吸一滯。他不敢多想,俊容仍沉靜如海,磁沉嗓音低低道:“晚晚莫難過,咱們日後還會有孩子的。若是晚晚此時便有孕,孤才該舍不得。”


    他輕頓,細細觀察江音晚的反應。但見她抬著那雙水漉的眸與自己對視,片晌,輕輕點了點頭。


    裴策扣在小葉紫檀扶手上的手漸漸收緊,精雕細鏤的繁複紋樣烙進他的掌心。他不敢確定,晚晚是否真心願意同他有生兒育女的“日後”。


    他眸底如淵,幽邃莫測,語調卻放得更柔緩,指尖在她雪頰撫觸輕輕:“該用晚膳了,多少吃一些,本就脾胃虛弱,不能再餓著。仍然配些榨菜,好不好?”


    江音晚又柔柔點了點頭。


    裴策傳膳,喂著她用了些,終究吃得不多,裴策怕她再吐,也不敢勉強。幸而江音晚遠離當時刺激到她的魚湯氣味後,便未再感到惡心。


    晚間,裴策又去廚房切了點薑末,貼到江音晚肚臍,將她攬到懷裏,輕緩地拍著她的背,直到臂彎裏的淺淺呼吸漸漸紆徐綿長。


    仲春雖天氣漸暖,夜裏仍會泛起清寒。夢與夢的間隙,水上微潤的涼意漫上來,江音晚半夢半醒,循著記憶去摸索身畔的溫熱身軀,卻摸了個空。


    睡意頓時消了幾分。江音晚迷蒙地睜開眼,見身邊空蕩,自己懷裏隻抱著個漳緞軟枕。


    她又清醒了些,擁著被衾支身坐起,隔著半勾的架子床軟煙帷,望見月色裏臨窗而坐的那道身影。


    窗幔薄如蟬翼,在夜風裏如煙繚然漫卷。窗外一輪漸盈凸月,是拉不完滿的弓,清白若流霜,鋪開滿江波光,瀲瀲分明,逶迤向水天相接處。


    泠泠清輝勾勒出窗下端謖身廓,裴策側著臉,眉峰鼻梁的角度仿若鐫刀雕刻,月色灑下來,落了點點雪霰一般。


    從來矜然冷峻的人,此刻卻微低了頭,沐在水天一清的寥廓夜色裏,透出一股寂冷的落拓。


    江音晚靜靜看著裴策,見他察覺到自己的動靜,轉頭望過來,先是微不可察地蹙眉,視線移到她安然攏過肩頭的被衾,才稍稍舒展。


    她聽到他的聲音,在月下分外磁沉柔和:“怎麽醒了?又不舒服了嗎?”


    江音晚搖搖頭,夜色裏,一切惝恍朦朧,卻又曆曆分明。她輕聲問:“殿下有什麽心事麽?是不是……今日的誤會,讓殿下失望了?”


    裴策望向她的目光,深穆更勝寂夜,他安撫地一笑:“晚晚不要多心,在孤心裏,子嗣本身並沒有那麽要緊。晚晚乖,接著睡吧。”


    江音晚卻執拗地凝著他,想要知道他怎麽了。


    裴策無奈妥協,聲調低若自囈:“孤隻是在想,前世你設計小產,那時應當恨極了孤。”


    哪怕是因旁人挑撥構陷,他隻要一想起江音晚對他曾有過的恨意,便覺不能忍受。


    更何況,這恨意讓晚晚痛苦,讓晚晚傷了身子,甚至損了性命。每每念及,他胸腔裏便是利刃穿心的尖銳刺痛。


    裴策未敢出口的,還有一句,今生,晚晚當真願意為孤孕育一個孩子麽?


    江音晚望著裴策,杏眸浸入他背後月色千裏,聽他猜測她前世恨極了他。


    她緩緩搖了搖頭。


    第61章 擁   心悅


    即使前世那般情形, 她也從未真正恨過裴策。


    年少愛慕,經年不渝。前世江音晚對裴策,有過懼, 有過疑, 有過倦, 一顆心似爐中微弱星火, 一分一分地黯下去,漸成煙燼, 卻執拗抱著一點餘熱, 不肯散去最初的微末心許,更從來不曾真正生出憎與恨。


    若說恨, 從始至終, 她或許更恨自己。


    恨自己對裴策心生疑竇,卻沒有能力,亦沒有勇氣去查探分明。說到底,江音晚心中明白,裴策早已不是濯濯青玉柳,皎皎鬆間月,用那般計策除去政敵, 他並非做不出來。


    而她揣度自己在裴策心中分量, 不過一隻雀鳥, 遑論成為他的外室之前,全然不足以讓他對侯府有所顧忌。


    江音晚恨自己沒有決斷的果毅,仍對裴策抱著殘存的愛意。她被困於深深紅牆、囚於裴策身側,不得逃離,隻能徒勞深陷兩難境地。


    親手設計小產時,她更是在對先父、族人, 對幼子,對裴策的重重愧悔中煎熬不休。她本就體弱,小產傷身,加之心病不治,身子從那時便垮了。


    至幾月後,江音晚在兄長等人幫助下私逃出宮,被裴策截下,她的病便一去不回頭。


    生命最後的心如死灰,與其說是對裴策,不如說是對自己,對凡塵。撒手人寰前,她狠心留下那句“心裏從始至終都沒有你”,並非刻意傷人,而是她始終自艾,未能做到的願。


    甚至今生,江音晚決心逃離,不是在夢見柳昭容之言和那封矯詔後,而是在憶起小產與中秋夜裴策的失意落拓情狀後。


    她想要離開,隻因不願自己與裴策再度走到彼此折磨的境地。


    最深處的一層原因,是她害怕自己再度傷害裴策。


    那時江音晚並不能確定,裴策的沉痛,有幾分是為了那個孩子,有幾分是為了她。亦不知,裴策寧願互相折磨也不肯放手,她的逃離才是最大的傷害。


    地麵蜀錦繡毯上,月光隨水波流蕩,似一地霜霰,皎皎不見纖塵。江音晚掀開衾被起身,赤足輕踮,踩著月色向裴策走去。


    裴策坐在小葉紫檀羅漢榻上,視線輕輕落在那雙玉足,皙白瑩柔,幾乎融進月華裏去。


    他微微蹙眉,沉穆低緩道:“怎麽這樣就起來了?回去躺好,別暈船剛好轉些,又染了風寒。”


    江音晚卻不肯聽。春日裏的寢衣,是淺淺的月影白,襟前梨花繡紋似有若無。迎窗走來,江上晚風涼柔拂過,素綾軟薄,勾勒她水姿玉骨,纖弱身段。


    裴策正欲起身將她抱回去,小姑娘已走到他身畔坐下。


    江音晚仰起一張巴掌小臉,看向裴策。黛眉翦瞳,雪玉雙頰似月魄凝就。


    裴策眉心卻蹙得稍深了些。正要將嗓音放得更低緩,哄她回去睡下,一雙纖細手臂,輕輕搭上了他的肩。


    嬌軟的身子偎過來,裴策竟有一霎僵滯。


    月色映入他的眸,平穩下邃不見底,如淵水渟泓,山嶽聳峙。


    裴策抬手,小心翼翼將人擁進懷裏。動作輕輕,掌下柔如弱柳,是他精心嗬愛,捧在心尖的珍寶。


    察覺到懷中身軀的微涼,他無奈地輕歎一聲,將江音晚攬得更緊些,溫熱體溫傳遞過去。


    瞥見她蓮足落在腳踏上,裴策又是一蹙眉,稍鬆開了些,俯身,一臂探過她的膝彎,將人抱到腿上側坐著,再伸手握住了她的雙足,果然冰涼。


    偏是愛赤足就下榻走動,說過多少次,都不肯聽。


    然而懷裏的小姑娘乖乖軟軟倚靠著他,雙臂鬆鬆繞過他的頸,裴策說不出半句輕責的話。一臂攬著她纖薄肩背,一掌替她暖著足,最後隻能低低道一聲:“下回可不許穿這樣就亂跑了。”


    江音晚輕輕點頭。披散的青絲如緞,滑順垂下,點頭時柔柔在裴策手背拂動,似小貓撓一般的癢。


    她聲音也柔,雪藕抽絲般,在靜謐裏細細繚上心頭,帶著別樣的認真:“我不曾恨過殿下。”


    裴策一怔,望入江音晚的翦水瞳。周遭極靜,青雀舫舷下浪聲清晰入耳,舫上琉璃風燈盞盞,澄明清光一團團暈在水中,緩緩碎去,碎片鋪出長長數道瀲灩波痕。


    這一刻,不想去辨別她話中真假。


    裴策眼底映出離合水光,又盡數被濃黑噬去,如暗夜平靜幽沉,喉結輕輕滾動,斂著江音晚看不懂的晦險。


    江音晚微微垂下眼睫,避開他鷹隼般的目光,音如蚊訥,繼續說完後半句:“我始終,心悅殿下。”


    裴策下頜繃緊,眸中墨海一霎翻倒,險峰傾圧而來。攬在江音晚肩背的大掌,緩緩上移,扣著她的後頸,迫她仰起頭來。


    他身上不再是龍涎香,而是說不出名字的木質香氣,清冽微苦,讓人想到風過長嶺,雪鬆尖上那一抹寒。淡淡籠下來,克製而攜強勢,似玉鏤的劍璏。


    “殿下……”江音晚輕囁一聲,旋即被沉沉吻去。那樣力度,恨不能將她拆吃了般。


    窗帷薄薄,在微涼的風中輕卷。窗外江月悠悠,波光宛轉繞過汀沚,花樹重影在水天裏飄搖,夜色深稠而綿長。


    而此刻,長安城,平康坊的一座畫樓內,燈火正通明,絲竹未歇。女子媚眼如春柳,絲絲撩動人心,各色披帛裙擺送來香風陣陣。


    一個身量中等的男人穿行於鶯柳石榴裙間,腰間束犀角銙蹀躞帶,大約四十如許年歲,麵頰上染了酡紅醉意,步伐間見鬆弛靡然,對身畔迎來的每個女子迷離而笑,搖晃著,往三樓的一間客房走去。


    酒意醺醺,頹然地一跌,撞入門裏。闔門轉身的一霎,醉態已不見,清清明明。


    他抬手抱揖,無言躬身一禮。


    客房內,繡戶垂簾,羅綺豔麗,鸞鏡照花枝,鈿雀金釵散落羅漢榻邊。


    一襲群青色長衫的年輕男子斜斜倚坐羅漢榻上,懶懶推開身畔斟酒的美人,向立於門邊的男人擺手示意免禮。


    房中相陪的舞姬歌女皆退了出去,榻上男子懶聲道:“王大人不必客氣,請坐罷。”


    王大人緩緩抬頭,露出端朗方正的一張臉,眼角眉梢卻微微挑出精明銳利。正是兵部侍郎,王益瑉。


    王益瑉再一淺揖,口中道:“謝殿下。”依言在羅漢榻另一端坐下,隔著一張幾案,望向對麵年輕男子。


    一襲群青長衫,玉冠束發,容貌肖其母,算不得出眾,僅可稱清秀而已。正似他這個人,若時時低著頭,一副緘默恭良、和順平庸做派,便可絲毫不引人注意。


    因其生母僅是皇帝醉酒後隨意臨幸的一名宮人,即便誕下皇子,也隻是母子二人皆被皇帝拋之腦後、受闔宮漠然忽視的命運。


    他在深宮中毫無倚仗,在朝堂上毫無背景,皇帝哪怕隨意找一枚趁手的棋子,都決計不會想起他來。朝堂各方勢力暗流洶湧,站隊各位皇子,卻似乎永遠少一個名字——


    四皇子,裴簡。


    於是裴簡幹脆將這種無聲息的溫默作為自己的保護色,隱忍蟄伏,暗蓄鋒芒。誰也不會想到,他早已將耳目線報延至西北邊疆、富庶江南,更在六部之中,悄然籠絡了一批官員。王益瑉,正是其中之一。


    他無勢力,無重權,無兵馬,沒有同任何一位皇兄正麵較量、抗衡的資本,唯有在計謀上鑽營。


    一封矯詔,一道密策,裴簡斷去三皇子裴筠的臂膀。一名幕僚,一隻海東青,他讓二皇子裴篤失去聖上信任。


    隻是可惜啊。裴簡端起幾案上的金絲鏨花琉璃杯,悠然瞥一眼杯中漓薄酒液,透紅如血,慢慢啜飲一口。


    可惜,江寄舟至今下落不明,未能將那封矯詔帶回京城。他一箭雙雕之計,隻成了一半。


    否則,以皇帝對太子的忌憚,和對自己為君威望的在意,隻要見到那封矯詔,必然會將定北侯府冤案全然扣到太子頭上。


    裴簡再飲一口酒,並不足醉,卻似有一道焰,灼上他的心頭。他漸漸攥緊了手中琉璃杯,指節隱隱發白。


    那名叫秦沂的考生,壞他好事,捅出江南東道餘杭郡解試舞弊案。更糟糕的是,太子日前秘密離京,正是南下而去,不知是否為了調查這樁疑案。


    江寄舟未能回京,太子理當不知那封矯詔的存在,然而順藤摸瓜查下去,未必不能發覺端倪。


    王益瑉麵色沉凝,向裴簡請示:“殿下下一步有何打算?”


    裴簡放下琉璃杯,目光淡漠冷鷙,眼底染上了酒液的猩紅,如毒蟒吐信,唇畔勾起一點弧度,緩緩吐字:“大皇兄離京,且走水道,途中防衛難嚴,若是意外身故,江水一衝,也查不出什麽。”


    夜風拂過,三分春寒,王益瑉驀地打了個冷戰。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跟對了主。


    且不說刺殺太子的難度與危險,即便一切如四皇子所願,他日他登臨大寶,以其心性,會如何對待自己?


    王益瑉想到了“自盡”的二皇子幕僚,和橫死的考生紀惟。


    *


    接下來的兩三日,江音晚未再有不適,裴策仍不放心,幾乎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守著,悉心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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