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木握了握拳,又抬頭看了葉先生一眼,目中泛出一層水汽。被誤會的疼痛感還在撕扯著她的心,叫她無所適從。


    她總覺得必須做點什麽讓葉先生對自己改觀。如果某一天她會消失,她希望自己在葉先生心裏至少不是一個陰險狡詐的壞人。


    死亡的步步臨近催生了她的勇氣,於是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她緩緩舉起手。


    “葉先生,這張邀請函應該給我。”她嗓音虛弱地說道。


    “文佳木,你怎麽好意思?”廖姐抬起頭,嗓音尖利地高喊。


    這句話也是所有人想說的。文佳木,你怎麽好意思?你剛陷害完同事,遭到了兩位老總的批評,你怎麽好意思跟大家搶奪這次機會?


    “我以前怎麽沒發現她臉皮這麽厚?”小段附在一名同事耳邊說悄悄話,音量卻沒壓低。


    於是所有人都露出了反感的表情。


    第6章


    貝琳娜十分錯愕。她一直以為文佳木是軟弱又自卑的,麵對衝突,她的選擇隻有一項,那就是屈服回避。她也不會有勇氣去爭取什麽利益。


    但今天發生的一切卻讓貝琳娜大開眼界。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文佳木,笑著問道:“說說看為什麽這張邀請函應該給你?與大家比起來,你有什麽優勢?”


    文佳木能有什麽優勢?論資曆她不是最老的,論天賦她不是最好的,論業績她也不是最佳的,她什麽都不是,她拿什麽跟別人爭?


    貝琳娜的話音裏帶著顯而易見的輕蔑,引得不少同事竊竊地低笑起來。


    葉淮琰也在看文佳木,眉頭微微蹙起。


    文佳木漲紅了臉頰,卻還是鼓足勇氣說道:“我加入公司已經有六年了,在這六年裏,我沒有請過一次假,調過一次休。我每天工作的平均時長是十個小時,不到十點半,我很少下班。我每天都來得最早,走得最晚。潘工請假,我幫他代班;羅工請假,我幫他代班;廖姐請假,我幫她代班;小段請假,我幫她代班——”


    文佳木環視辦公室內所有人,語氣不再軟弱,而是漸漸變得鏗鏘有力:“這裏的每一個人請假,都是由我來代班。大家不想幹的活兒,我來幹。大家畫不完的圖,我來畫。”


    在她的注視下,原本還用譏諷的目光看著她的同事們紛紛低下了頭。


    如果不是文佳木說出口,他們竟從未注意到原來這個人默默為大家分攤了這麽多。所有人請假,都會第一時間讓她頂班,卻從未意識到這樣做到底好不好。


    她會忽然之間爆發出來,也是因為被壓榨得太狠了吧?


    想到這裏,不少人露出了愧疚的表情。


    文佳木完全不需要這些人的愧疚。她收回目光,語氣裏帶上了一點小小的開心:“剛開始,我隻是畫施工圖的。在業界,很多設計師管我們這種人叫畫圖女工,意思是我們跟搬磚工人沒什麽兩樣。如果得不到鍛煉的機會,我可能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然而幫潘工代班的時候,我學會了計算複雜的日照問題;幫羅工代班的時候,我學會了快速切分功能區域;幫廖姐代班的時候,我學會了防火分隔。”


    文佳木點點頭,像是在肯定自己:“我花費六年時間,學會了一個建築師必須具備的所有技能。大家的工作,哪怕是中途交給我,而我不太了解狀況,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跟進。我的確沒有資曆,沒有作品,但是我沒有愧對這份工作。”


    文佳木握緊雙拳,堅定了語氣:“我不是什麽螺絲釘,我是一塊磚。哪裏有需要,大家就可以把我往哪裏搬。所有建築物都是由磚塊堆壘起來的,它雖然是最普通的建材,但它也是最不可或缺的。”


    文佳木看向葉先生,用盡最後一絲勇氣說道:“葉先生,我覺得這張邀請函應該給我。”


    說完這句話,遲來的羞澀感才漫上心頭,讓她漲紅了臉頰。她躊躇片刻,又小聲說道:“葉先生,我的業績雖然不出色,但我以後會更加努力的。”


    葉淮琰定定看著她,漆黑雙眸閃過微光。


    文佳木也強迫自己直直地看過去,眸子裏泛出霧氣。


    為了解開這次誤會,她已經盡力了。以往,像這種自我標榜的話,她是絕對不會說的。她更願意默默地付出,默默地承受,然後默默地隱在人群,看著別人獲取榮光。


    她不是做不出業績,她隻是不敢去爭取,但是為了葉先生,這一次她必須爭取。


    貝琳娜的眼裏閃過一抹厲色。共事多年,她太了解葉淮琰的性格,所以她知道什麽樣的人最能觸動他戒備森嚴的心。


    認真、刻苦、努力,也勇於向不公的世事抗爭,這是他最為欣賞的一類人。而此時的文佳木,在他眼中無疑是閃光的。


    緊張之下,貝琳娜快人快語地說道:“沒請過一天假?可是今天早上你就遲到了。”


    文佳木張了張口,沒法反駁。


    “她身體不舒服還能堅持來上班,這樣的表現我覺得沒必要苛責。”葉淮琰終於開口了。


    他從貝琳娜手中拿走邀請函,遞到文佳木麵前:“六年零缺席,零投訴,零失誤,總共兩萬多個小時的工作時長,你的業績非常出色。這張邀請函是你的了,另外我還給你放三天假,你需要休息。”


    所有人都忽略了文佳木病態蒼白的臉色,隻有他注意到了。想來,之前的爭端也並非什麽惡意陷害,而是捍衛自己權益的正當反擊罷了。


    文佳木用微顫的雙手接過邀請函,眨動雙眼的時候淚珠差點落下來。太好了,在葉先生心裏,她終於不是一個壞人了。


    “我把邀請函給文佳木,你們有沒有意見?”葉淮琰環顧四周,沉聲問道。


    “沒有意見。”


    “這是小木該得的。”


    “六年沒請過一天假,我們真的做不到。讓小木去吧。”


    所有人都在搖頭,臉上夾雜著心虛和愧疚的表情。


    如果沒有今天這場衝突,他們不會發現文佳木竟然是如此努力的一個人。她不優秀嗎?不,她其實很優秀,她隻是從來不表現自己,也不與人爭搶罷了。


    葉淮琰重新看向文佳木,語氣溫和地鼓勵:“你好好休息三天,回來之後,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此刻的熱誠與勤懇。”


    文佳木用力點頭,心髒也跟著急促跳動。


    她早已知道,隻要自己好好解釋,葉先生就一定能理解包容。


    文佳木低下頭,擦了擦濕漉漉的眼角。


    見她這麽激動,葉淮琰忍不住補充一句:“你沒有讓我失望。”


    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是葉先生擅用職權幫忙安排的,文佳木可能聽不懂這句話隱藏的深意。但現在她知道了,所以她猛然抬頭,露出驚喜的笑容。


    原來葉先生一直都在關注她,而她的表現也沒有給他丟臉。


    “我以後一定會更加努力的!”文佳木彎下腰鞠躬,音量不自覺地提高很多。


    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沒有以後了。如果可以,她真想為葉先生工作一輩子,就算永遠隻能站在角落裏遠遠看著他也沒關係。


    絕望一瞬間漫上心頭,卻又迅速消退。文佳木直起腰時,臉上的笑容比之前更燦爛。


    葉淮琰點點頭,唇角略微揚起,然後便離開了設計部。


    貝琳娜拍拍文佳木的肩膀,笑著說道:“以後繼續加油。”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


    潘工放下圖紙,來到文佳木麵前,慎重說道:“小木,謝謝你幫我代了那麽多次班,以後有事你也可以來找我幫忙,別一個人擔著。”


    “小木,謝謝啊!”


    羅工等人也都補上了這句遲來的謝謝。以前他們也會說感激的話,可是真正把文佳木的付出記在心裏的人又有幾個呢?


    他們麻煩了文佳木無數次,可文佳木一次都沒找他們幫過忙,這小姑娘真是夠能撐的。要不是廖姐實在過分,她也不會奮起反抗。都是被逼無奈啊!


    大家紛紛搖頭,在心裏唏噓。


    廖姐的大圓臉漲成了紫紅色,心裏憋屈得不得了,卻不敢表現出來。合著她現在反而成了壞人?


    小段也有些悻悻的。剛才她嘲諷文佳木臉皮厚,大家都聽見了,然而占文佳木便宜最多的人就是她和廖姐。她現在的風評肯定下降不少吧?


    小段偷偷摸摸瞥了文佳木一眼,表情很是糾結。


    她到底要不要道歉啊?算了算了,道個屁的歉!以後不找文佳木畫圖也就是了。這人很陰險,還是少來往為妙。


    想到這裏,小段衝自己隔壁工位的同事擠了擠眼睛,然後暗搓搓地發了一條短信:【這人不可深交。】


    同事馬上回複:【是啊,以後不能把工作交給她了,不然心裏七上八下的。】


    好人要做一萬件好事才能成為聖人,然而聖人隻要做一件壞事,就會被眾人唾棄。文佳木雖然獲得了上級的肯定,卻敗掉了同事的好感。


    看見廖姐的下場,以後敢跟她打交道的人一定不會太多。


    若是在以前,被大家這樣排斥,文佳木必然會覺得很難過,但如今,她已經不在乎了。


    察覺到小段滿帶戒備的窺探,她忽然轉頭看向對方,平鋪直述地說道:“今天早上我碰見你男朋友了。他調到我們這邊工作已經大半年,可你總是用異地的借口讓我幫你加班。你一直在騙我。”


    這段話並沒有帶上譴責的口吻。


    文佳木看向小段的眼睛是漆黑的,也是澄淨的,那蒙著霧氣的瞳仁裏沒有一絲憤怒。


    然而在這樣平靜目光的注視下,小段竟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恥。


    周圍的同事全都看過來,目中透著驚訝和不讚同。就連之前與小段互發短信的同事也皺皺眉頭,然後戒備地睇了小段一眼。


    比起文佳木的正當防衛,小段的欺騙無疑是惡劣的。


    誰不可深交?這種人才是真的不可深交!


    “對不起!”剛才還打定主意絕不道歉的小段此刻已慌張開口。她看了看大家,想找個合理的解釋,腦袋卻空空如也。


    怎麽解釋?欺騙就是欺騙,利用就是利用,難道她還能說自己不是故意的?誰都看得出來,她就是故意的。


    按照以往的習慣,文佳木會強忍委屈回一句“沒關係”。但今天,她隻是冷淡地看了小段一眼,然後垂下頭,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第7章


    小段遲遲得不到文佳木的一句沒關係,而周圍的同事又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她,一時間竟叫她如芒在背、心浮氣躁。


    坐在文佳木身邊,她覺得不舒服極了,便把筆筒、鍵盤、鼠標等東西故意重拿重放,弄出砰砰的響聲。


    文佳木是個很能忍的人,但今天,由於病痛的作祟,她卻有些難以忍耐了。


    腦子裏仿佛同時有幾座活火山在噴發,濃重的黑色煙氣在她的意識領域中肆掠,遮天蔽日地奪走了她的理智。她疼得眼淚都漫了出來,卻不敢在公眾場合掉落,於是隻能濕漉漉地掛在睫毛上。


    她不斷按揉太陽穴和眉心,呼吸聲一下比一下沉重。不知過了多久,她竟慢慢趴伏在桌上,暈了過去。


    當然,在同事們看來,她卻是睡著了。


    看見文佳木明目張膽地上班摸魚,小段撇撇嘴,越發用力地摔打著桌上的東西。


    廖姐似乎想到了什麽,衝小段擠擠眼睛,又指了指走廊盡頭屬於貝琳娜的辦公室,目中閃爍著惡意。


    無聲之中,兩人達成了默契,於是東西不摔了,說話的聲音也小了。她們決定不吵醒文佳木,就讓她睡,睡到貝琳娜出來撞見為止。


    數十分鍾後,貝琳娜果然出來了。


    看見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文佳木,她眼神一厲,然後就踩著高跟鞋大步走過去,曲起指關節,嘟嘟嘟地敲了敲文佳木的辦公桌,微眯的眸子放射出不耐煩的暗光。


    劇烈的頭疼已經過去了,餘下的是細微卻又綿長的,仿佛針紮一般的刺痛。文佳木艱難地醒轉,眨著模糊的眼去看喚醒自己的人。


    隻是抬起頭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她腦袋裏的無數針尖在搖晃,進而迸發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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