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 可他毫無困意,他就站在窗前,看著被路燈點亮的城市。


    許多一直被掩藏在心裏, 不敢示於人,也從未對人透露的內心,被周珩的三言兩語就揭破了, 很直接,一針見血, 他也毫無防備。


    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周珩產生愧疚的呢,程崎已經忘了, 大概是綁架案之後周珩被送進醫院開始,又或者是在歐洲親眼見到她精神恍惚, 又聽安妮提起她幾度崩潰, 再也經不起刺激的時候。


    程崎也曾想過,如果他能變成梁峰那樣的人, 徹底的冷心冷情, 倒也能省去很多麻煩, 總好過現在這樣糾結, 仿佛有兩個他在互相拉扯。


    一邊,是那個無能為力,因為周琅的死而遺憾自責的他, 一邊, 則是那個時不時自問,周珩該不該為這一切負責的他。


    程崎忽然想到,或者是那一天, 當安妮委婉地勸他, 應該去找個醫生看看的時候, 他就意識到自己已經“病”的不輕了。


    那是心裏的病,扭曲而壓抑。


    那裏麵關了一個魔鬼,每每遇到契機,就會跑出來。


    從這個角度說,周珩和他都是病人。


    或許就是這種精神層麵的扭曲,令他們互相了解,也令他們曾經非常靠近彼此。


    那不隻是身體與身體之間觸碰而感受到的溫暖,還是一種心理上的交流,就像是心裏的變態終於有人明白了一樣。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周珩很清楚的就看到他的痛處,也知道該如何用語言刺傷他,輕描淡寫的。


    隻不過她過去極少這樣做。


    程崎在落地窗前站了很久,等醒過神時,才想起拿手機發了一條信息給周珩。


    “那對耳墜還是隨身帶著吧,以防萬一。”


    這段時間,耳墜的定位一直沒變過,他知道周珩沒有用,這原本也沒什麽,但……如果他和許景昕都離開了,該怎麽辦?


    當然,程崎也不認為梁峰會挑這個時候對周珩下手,他要真想使用暴力,周珩已經死了一萬次了,再說梁峰也不在乎周珩是否有人保護,他有的是辦法。


    可也不知道為什麽,程崎仍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


    周珩一早起來時,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放在床頭櫃上的記事本。


    那上麵有一些阿珩一號的留言。


    但她的語氣和前兩次很不一樣,很理智,也很冷靜,語氣助詞也少了很多,大概意思是說,半夜他們已經把話聊開了,許景昕會將監控給她看,希望她有個心理準備,不僅是麵對真相,還有一定要挺住,因為後麵還有梁峰虎視眈眈。


    阿珩一號還特別點了一句:“就算你真的瘋了,梁峰也不會放過你的。”


    周珩吸了口氣,下床洗漱的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竟然有了點底氣,沒有之前深陷迷霧的時候那麽迷茫了。


    但說起來也是很奇妙,她們是同一個人,她明白的道理,“她”自然也明白,然而阿珩一號的一句提醒,卻好像勝過其他人說的一百句。


    等周珩換好衣服出了門,就見許景昕的書房開了半扇。


    周珩走上前,在門上敲了兩下,就聽裏麵應道:“起了?”


    周珩笑著進門,一抬眼,就見許景昕身著一身休閑西裝坐在沙發上,他的膝蓋上放著筆記本電腦,似乎在忙。


    周珩問:“一大早就在忙工作?”


    許景昕合上筆記本,將ipad遞給她:“已經忙完了,這裏麵有你要的東西。不過現在不用著急看,你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慢慢消化。”


    周珩聽出他話裏的意思,沒應,隻看著他。


    許景昕又道:“今天你的事假我批了,我白天會有很多事,不能陪你,但我相信,你能想明白。”


    是啊,最鑽牛角尖,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眼下無非就是等一個“宣判”,一個最終的結果罷了。


    而無論是哪種結論,她都有了心理準備和預設,最壞的打算也做了。


    “嗯,謝謝。”周珩說:“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許景昕輕咳了一聲:“倒不用謝。另外還有一件事……”


    “什麽?”周珩問。


    許景昕定定的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將她的模樣看清楚:“今晚開始,你不能住在這裏了。我的建議是,你先回周家大宅,那裏人多,凡事都能有個照應。”


    周珩張了張嘴,說不驚訝是假的,可當那情緒落下時,她很快就想到重點:“你們準備對康雨馨下手了?”


    “嗯,也就這幾天了。”許景昕說:“在那之前,你要先離開,算是避嫌。到時候會有警方上門取證——她早就上了黑名單,警方會很重視。”


    “可是,就算我搬走了,警方也知道我在這裏住過。”周珩說。


    許景昕接道:“但你們接觸不多,警方看到監控就會知道,這段時間康雨馨很少回來,而你又是在事發前幾天就搬走了,就算找你也是例行問話。這你也熟悉。”


    “嗯。”周珩頷首,本想再說點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卻又一時詞窮。


    許景昕笑問:“想說什麽?”


    周珩這才道:“其實我是想問,有沒有什麽是我可以為你做的。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


    許景昕有些驚訝,但很快就淡了,再度揚起笑:“如果我說要你……”


    “嗯?”周珩微微睜大眼。


    誰知許景昕卻又停住,別開視線:“沒什麽,什麽都不用做。”


    可周珩知道,他在剛才那個瞬間明明想到了一件事,隻是礙於一些原因又忍了下來。


    周珩垂下眼,心情有些複雜,但也沒細究,再抬眼時,見許景昕正在整理衣領,便起身說:“我來吧。”


    許景昕動作頓住,正準備說點什麽,周珩已經來到身前,笑盈盈的看著他,連手都抬到半空了。


    兩人的目光一碰,在空氣中擦了一瞬。


    隨即他的又落下,喉結輕輕滾動,非常順從的坐直了,還往前傾了下身。


    周珩就勢捏住他的領子,仔仔細細的整理,她動作很輕巧,也很利落,很快就將裏麵的襯衫領子弄好,又撫平外麵休閑西裝的折痕。


    “站起來我看看。”


    這聲落地,許景昕便站起身,比她高了半個頭。


    周珩掀起眼皮,目不斜視的看著前方,劃過衣服的線條,同時用手一下下輕撫,期間還讓他轉了一次身。


    周珩一邊弄著一邊低聲念叨:“這種品牌做好的成衣,水平也是參差不齊,有的材質很容易出褶,尤其是休閑款。我認識一家不錯的裁縫店,他們家的亞麻布料怎麽折疊都不會有痕跡,就算出差,折兩下放行李箱都不怕。我知道你不講究這些,西裝也很少穿,偶爾穿一次就直接買成衣。國內商圈的大佬們,除非是時尚精否則也都不講這一套,越是有錢就越低調,但這樣的套裝還是要有一兩身,基礎款基礎色,搭配適合的領帶、袖扣、大衣、皮鞋,隻要身材不變二三十年都拿得出手。就拿男士柴斯特大衣來說吧,曆史都快二百年了還……”


    周珩一股腦說到這,衣服也整理好了,這才意識到自己越說越多:“哦,我不是在指導你的意思,就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了。”


    “我知道,你是關心我。”許景昕轉過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他唇角藏著一點笑意,周珩看了眼,就撇開,遂退後一步,帶著欣賞和審視的目光,自上而下看了眼。


    周珩暗暗吸了口氣:“你該去公司了,我也回屋了。”


    “嗯,記得吃早餐,在樓下。”許景昕說。


    “好。”周珩淺笑。


    這聲落地,又是兩秒的安靜。


    周珩腳下一轉,這才走了。


    周珩回了房,待了片刻,先給程崎回了一條信息,卻沒急著看ipad。


    她聽到書房門關上的聲音,不會兒許景昕下樓了。


    又過了幾分鍾,門口有車來接。


    周珩下樓將早餐吃完,刷了碗,就坐在客廳裏看了會兒新聞,然而她並沒有看進去多少。


    在霍雍分屍案告一段落後,媒體們如今都開始紛紛報道霍家的相關消息,網上也有人爆料說,靠化工業起家的霍家吃的就是人血饅頭。


    有這件事引申的醫療話題、環保話題、產品質量問題等等,囊括了近期討論的所有熱門。


    周珩有一搭沒一搭的聽了半個小時,然後又將一樓的地請掃了一遍,還擦了桌子,到最後實在沒得幹了,隻好上樓。


    其實這些事不用她做,但也不知是因為今天就要離開,還是因為想再拖延一會兒,不想這麽快就去麵對謎底。


    周珩上樓後將房門鎖好,就拿著ipad坐在床尾的長凳上。


    點開ipad,輸入上次許景昕告訴她的密碼,圖片裏有一個新的文件夾,排在最前麵的就是那份dna檢測報告的掃描件。


    周珩深深吸了口氣,點開後,很快就看到了最終結果。


    她沒有任何反應,隻一動不動的盯著那行字。


    眼前漸漸放空了,腦子裏卻浮現出柳婧的模樣。


    她喜歡坐在樹下,抬著頭看天,看樹梢,喜歡太陽,嘴邊會掛著淡淡的笑,看上去是無憂無慮的,時不時會提到自己有一個孩子。


    周珩也說不出自己心裏的感覺,有點悶,有點酸,有點複雜。


    自然,她也不會想到,上次和柳婧談論的“孩子”,就是她自己。


    這世間的事,這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奇特。


    而這一刻,她再沒有任何懷疑,比如對樣本的真實性,或是掙紮著認定自己就是周琅。


    她心裏平靜的連自己都驚訝,但這是事實。


    這之後,她又點開了昨晚在書房的對話視頻。


    她安靜地看著,心緒沒有大起大伏,隻有時不時泛起的一點波瀾,腦子也轉的很快,一邊聽一邊就將前因後果和邏輯關係捋了一遍。


    直到聽完,周珩的一些疑問解決了,尤其是十六年前的小白樓。


    雖然無論是陳叔,還是阿珩一號,都咬定毒藥不是她帶去的,更不是她喂給梁琦的,而這件事她也認為比較合理,畢竟她那時候才十一歲。


    可是周楠申讓她一個小孩子大老遠跑去那裏,親自帶話,他的目的也是一目了然。


    訓練周家未來的繼承人,並將賬本拿到,親自帶回去給他,這隻是其一,而最重要的應該就是,確保他們這一行,是將梁琦送上黃泉路。


    而這件事周楠申交給別人不放心。


    就像她親自帶人去送袁生最後一程一樣,許長尋原本也是屬意讓自己的兒子去。


    也就是說,梁琦的確因她而死,哪怕她當時年紀小,不明白轉述的那番話裏麵是否包含和暗示了其他意思,但梁琦一聽就明白。


    梁峰和周琅因此而恨她,也在情理之中。


    第184章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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