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竿,是舞姬頭頂一根數丈高的長竹竿踏著樂聲戲耍,若是技藝精湛的,竹竿頂部還會裝一座木雕的蓬萊仙山,上麵用各色綾羅做出仙花仙草,又有祥雲白鶴之類,再由手腳靈活的小孩裝扮成仙童,在山頂跳躍舞蹈,乃是從兩京教坊密不外傳的絕技。


    但淩波宅的戴竿比之教坊更勝一籌,因為教坊的仙山用的是孩童,淩波宅的仙山,用的卻是年輕貌美的女子,賞心悅目不說,難度也高出幾倍,二十年前,阿母童淩波正是憑著這手絕活壓倒教坊諸人,一手將淩波宅打造成洛陽第一的舞坊。


    再爭論下去也沒個結果,反倒耽誤了正事。裴諶沒再說話,接過仆從遞來的金瘡藥,俯身給王儉包紮。


    賀蘭渾也不管他,向榻上一歪,拎起了酒壺。


    舞台中,戴竿的舞姬雙手扶住長竿,嬌叱一聲:“起!”


    數丈高的長竿被她一拋,輕輕巧巧上了頭頂,樂工奏起音調歡快的《鵲踏枝》,舞姬蠻腰一擰,跳上青磚壘成的台階,向看台一個亮相。


    喝彩聲中,賀蘭渾的目光順著長竿向上,仙山上空蕩蕩的,並沒有人影,再往上,是房梁中間描畫精致的藻井。


    又過許久,仙山上還是沒有人,看客們漸漸有些不耐煩,正在竊竊私語時,極高處人影一晃,一個女子從屋頂飛了下來。


    高髻博鬢,衣袂飄飄,絢麗輝煌如同飛天一般,待看清臉時,賀蘭渾微有些詫異,童淩波?


    她年過四旬,早已不再親自表演,今日怎麽自己上了?


    思忖之時,童淩波已在仙山上落下,提氣擰腰,一口氣翻了五個筋鬥,又在仙山邊緣極險處穩穩落住,賀蘭渾向來不吝嗇讚美,立刻高叫一聲:“好!”


    童淩波聽見了,在極高處向他福身行禮,跟著輕盈躍起,踏著音樂的節拍翩翩起舞,底下戴竿的舞姬也跟著騰挪跳躍,上下配合,直讓人眼花繚亂。


    場中喝彩聲連綿不斷,賀蘭渾微微眯了眼,瞧見極高處微光驀地一閃,童淩波身形一滯,下一息,整個人如斷線的風箏,直直落下。


    不好!賀蘭渾立刻跳出坐席,衝向舞台,腳尖剛剛踏上紅氈,砰!童淩波重重摔在竿下,賀蘭渾望過去,看見她詫異不甘又夾雜著驚懼的複雜神色,隨即頭一歪,沒了聲息。


    “蓬娘,跟蓬娘死得一模一樣!”戴竿的舞姬尖叫一聲,“有鬼呀!”


    場中有短暫的寂靜,片刻後,緊鎖的大門無聲無息打開,狂風卷著雪花呼嘯著闖進來,滿室燭光驀地一暗,再亮起時,舞台中間多了個女子。


    灰衣玉冠,胭脂痣,丹鳳眼,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


    賀蘭渾瞳孔驟然縮緊,是她!


    “鬼呀!”不知是誰尖叫一聲,滿屋人都跟著尖叫起來,混亂之中,賀蘭渾大喝一聲:“閉嘴!”


    “你不是鬼,”桃花眼死死盯著麵前人,“你是誰?”


    女子啟唇,聲音如寒冰乍裂:“紀長清。”


    賀蘭渾聽過這個名字,玄真觀主,道術無雙,號稱天下第一女道士,數日前帝後親自下詔恭請出山,調查那八樁離奇命案。


    原來,是她。


    賀蘭渾盯著她,試圖從那雙冰冷鳳眼中尋找那晚的痕跡:“大門從裏鎖著,你怎麽進來的?”


    “我想進來,便能進來。”紀長清不再說話,俯身查看地上的童淩波。


    “死了。”賀蘭渾目光如電,迅速掠過場中諸人,“所有人站在原地,沒我的號令誰也不許動!”


    一指自己的仆從:“檢查門窗,休要放過一處可疑!”


    仆從飛跑過去,裴諶跟著起身:“所有人聽我號令,記清此刻自己的位置,身邊是誰,在做什麽,等我問話!”


    “裴七,”賀蘭渾俯身,伸手翻開童淩波的眼皮,“這案子我刑部接了,沒你的事!”


    “刑部執掌刑法政令,斷冤決獄,在大理寺,”裴諶寸步不讓,“此案不歸刑部管。”


    “大理寺判決案件,均需上報刑部,”賀蘭渾查看著屍體上的傷痕,“我已在此,不消你上報,我自己辦!”


    “事關人命,須得仵作檢查,判斷死因,”裴諶傲然,“賀蘭渾,你有仵作嗎?”


    “你有嗎?”賀蘭渾反問。


    “有,”裴諶扯開綁著王儉的繩索,“能行嗎?”


    “能行!”王儉一抹腦門上的血,搖搖晃晃爬起來,“賀蘭渾,有種你再動我一個試……”


    話音未落,啪!賀蘭渾又是一磚頭拍上去。


    四周鴉雀無聲,片刻後,王儉一頭紮倒在地,徹底沒了動靜,賀蘭渾拎著磚頭,桃花眼裏滿是挑釁的笑:“現在,你沒仵作了。”


    轉臉看向紀長清:“道長,一起驗屍吧?”


    第2章


    “眼耳口鼻均未見異物銳器,雙眼底無血斑,口中無血,未見落齒。”


    “腦後腫起兩寸許,皮損少量出血,傷口未見異物銳器。”


    “右臂皮損少量出血,左手疑似骨折。”


    賀蘭渾說一條,他的小廝記一條,剩下的仆從也沒閑著,一個約束著不讓在場的人隨意走動,一個檢查各處門窗房舍,還有一個跑出去通知裏正,賀蘭渾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皺起了眉頭:“不行,驗屍這活兒我不熟,還得找個仵作。”


    隻是這深更半夜的,上哪兒去找?


    抬眼一看,王儉橫在地上一動不動,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紀長清站在藻井底下,仰著頭若有所思,賀蘭渾將屍體原樣放好,拎起酒壺澆著手,看向紀長清:“道長晃悠大半天了,有什麽發現?”


    紀長清依舊看著高處,沒有回應。


    就好像不認識他似的。賀蘭渾邁步走到近前,伸手去拍她的肩:“跟你說話呢。”


    手底下拍了個空,眼前灰衣一晃,紀長清倏地飛起在半空中。


    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就那麽懸空停著,像一朵虛無縹緲的雲。


    四周響起詫異的籲氣聲,賀蘭渾摸著下巴仰起頭,看見灰衣的下擺微微顫動,紀長清升到最高處,低眼查看色彩明麗的藻井。


    賀蘭渾想起那時極高處一閃而過的微光,足尖一點躍上二樓,緊跟著聽見仆從的叫聲:“郎君,這屋裏有個女人!”


    三樓上,一個發髻散亂的女子扶著牆踉蹌走出,在看清童淩波屍體的一刹那,脫口叫道:“師父!”


    賀蘭渾認得她,童淩波的親傳弟子萊娘,前幾次他來淩波宅時,都是萊娘上戴竿。


    眼前灰影一晃,紀長清驟然下落,迫近萊娘的一刻右手食指中指並攏了在她眉心一劃,隨即閃身離開,萊娘驚叫著跌倒,裙擺散開時露出右腿上帶血的包紮,竟是傷得極重。


    賀蘭渾蹬著欄杆又是一躍,直接跳上三樓:“萊娘,你師父出事,你為何躲在屋裏不出來?”


    “我不知道,我摔壞了腿在屋裏睡著,”萊娘掙紮著爬起來,  “我師父怎麽了?”


    “怎麽回事,”三樓最裏的房間突然打開,一個男人探頭出來, “都在吵什麽?”


    童宣,童淩波的獨生兒子。賀蘭渾心中生出一絲微妙的感覺,停頓片刻:“令堂出事了。”


    “什麽?”童宣詫異低頭,正對上舞台中央童淩波平放的屍體,頓時驚慌失措,“母親!”


    他跌跌撞撞往下跑:“母親,母親!”


    又一個男人跟在他身後出來,一臉驚詫:“出了什麽事?”


    很好,一眨眼間,多了三個身在現場卻毫不知情的人。賀蘭渾低眼往下看,童宣連滾帶爬衝到近前,正準備往屍體上撲:“母親,母親!”


    賀蘭渾一個眼色遞過去,小廝立刻攔住:“刑部辦案,沒有我家郎君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屍體!”


    “屍體?”童宣愣在當地,“你說,屍體?”


    賀蘭渾一躍跳下,觀察著他的表情:“令堂已經過世了。”


    “怎麽會?”童宣腿一軟,摔倒在地,“剛才她還好好的!”


    “節哀順變,”賀蘭渾拉起他,“現在,我要問話了。”


    房門鎖上,隔開外麵的聲音,賀蘭渾低眼看著萊娘:“你師父出事時,你在哪裏,在做什麽?”


    “今晚本來該奴上竿的,結果奴沒留神在樓梯上摔了一跤,摔傷了腿,師父就讓奴在房裏休息,自己上竿。”萊娘啜泣著,“都怪奴,師父已經七八年不曾上竿了,要不是奴粗心大意摔了腿,師父就不會自己上,也就不會出事……”


    意思是說,童淩波技藝退步,自己摔下來的?賀蘭渾打斷她:“你怎麽知道你師父是摔下來的?”


    桃花眼裏泛著冷光:“我可沒有說。”


    萊娘怔了一下:“難道不是?她摔在台階底下,那裏是平常戴竿的地方!”


    賀蘭渾盯住她:“出事時那麽大動靜,你為什麽不出來?”


    “奴睡著了,沒聽見,”萊娘猛地抬頭,“郎君,難道你懷疑奴?”


    賀蘭渾看向她被裙子遮住的右腿,方才他看見了腿上的血,似乎傷得很重,假如是真,那麽她拖著一條傷腿行動不便,嫌疑就很小了,但是,真的受傷了嗎?


    不行,還得找個仵作驗一驗。


    “帶她下去,”賀蘭渾吩咐道,“帶童宣進來。”


    童宣哭了多時,眼皮紅腫,聲音嘶啞:“我跟張承恩一直在屋裏譜曲,母親要排一支新舞。”


    “有沒有聽見外麵的動靜?”


    “沒有。”童宣搖頭,“我睡覺輕,聽見點兒動靜就睡不著,偏偏我們這地方日夜都很熱鬧,所以母親把我屋裏的門窗都加了幾層絲綿隔音,鎖了門待在屋裏,外頭什麽動靜都聽不見。”


    母親,母親,從他出現到如今,說了無數個母親。賀蘭渾思忖著:“令堂有多久沒有上竿了?”


    “母親總有七八年不曾登台了,”童宣紅著眼咬牙,“都是萊娘!要不是她冒冒失失摔壞了腿,母親也不至於強要上竿!”


    強要上竿,所以,他也覺得童淩波死於失足意外?賀蘭渾抬眉:“你什麽時候知道萊娘摔傷的?”


    “母親給她包紮時我剛好去找母親,我還勸過母親不要上竿,母親不聽,”童宣哭出了聲,攥拳重重捶打自己的頭,“都怪我,我該攔住母親的,都怪我……”


    賀蘭渾抓住他的手腕:“萊娘的腿傷你看見了?傷得重嗎?”


    “流了很多血,看著挺重,”童宣想撤回手,用力拽了幾下也沒能拽動,漲紅了臉,“張承恩當時也在,他也看見了。”


    “下去吧,讓張承恩進來。”賀蘭渾忽地鬆手。


    童宣一個冷不防,趔趄著後退,又聽他問道:“你怎麽知道你母親是摔下來的?”


    “母親的模樣跟蓬娘死時一模一樣,”童宣打了個寒噤,“蓬娘就是從竿上摔下來的!”


    蓬娘,童淩波另一個親傳弟子,去年五月十五夜從長竿上摔下,死因至今還沒查明,也是從蓬娘開始,洛陽城內每逢十五夜都會橫死一個女子,到童淩波之前,已經足足八個。


    樂工張承恩緊跟著進來:“郎君,我一直在屋裏譜曲,什麽都不知道啊!”


    “曲子呢?”賀蘭渾伸手,“拿來我瞧瞧。”


    “在屋裏擱著,”張承恩局促地搓手,“郎君,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童郎君可以為我作證,我一直待在屋裏沒出去過!”


    小廝遞上屋裏搜到的曲譜,賀蘭渾低眼看著:“童宣中間也沒出去嗎?”


    “沒有。”張承恩向前探身,問得遲疑,“郎君,童阿母不是失足掉下來的嗎,問這些做什麽?”


    失足嗎?那麽那時候一閃而過的微光又是什麽?況且童淩波墜落的姿勢也很古怪,若是失足落下,半空中總該掙紮自救,而不是像他看見那樣,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賀蘭渾看著手中曲譜,寫了小半闕,塗塗抹抹到處都是修改的痕跡,算算時間,若是他兩個從歌舞時開始動筆,差不多正是這個進度。賀蘭渾抬眼:“萊娘摔傷時,你也在跟前?傷得重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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