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若不是我阿師看出你們不曾害人,又怎麽會留下你們的性命?”青芙從紀長清手裏接過焦木晃了晃,“見過這個嗎?類似的東西或者圖案?可能在佛寺裏,經文上,或者其他跟佛家有關的地方。”


    朱獠很快搖頭:“不曾見過。”


    周乾仔仔細細看了幾眼,有些遲疑:“雖然不曾見過,不過……”


    他飛快地看了紀長清一眼:“未敢請教上師姓名?”


    “我師父的姓名麽,”青芙有些拿不準要不要說,看向紀長清,“阿師?”


    紀長清鳳目微闔:“紀長清。”


    “啊?”朱獠脫口叫了一聲,“怎麽會?”


    怎麽會?如此年輕,如此美貌。周乾連忙低頭:“小妖去年曾遇到過一件怪事。”


    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跟著挽起右手袖子:“上師請看。”


    枯瘦的小臂上手掌大的一片焦黑,邊緣伸展著上揚著,線條流利,赫然是一簇熊熊燃燒的黑色火焰。


    蓬娘經卷上,火焰一步步完整,周乾手臂上,火焰開始燃燒,張惠的焦木上,火焰化成了一張沒有麵目猙獰的臉——


    按時間排下來,蓬娘第一個,周乾第二個,張惠最後一個——


    紀長清眉心一動,這火焰,在成長。


    第7章


    賀蘭渾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起身往仁孝帝的寢宮仙居殿走去。


    一路上不時有相熟的宦官宮人跟他打招呼,年節下荷包裏裝滿了打賞的金葉子,每人手裏塞上一片,於是不多會兒賀蘭渾便知道,淑妃是兩刻鍾前進的仙居殿,親自服侍著仁孝帝起床洗漱,這會子兩人剛說上話。


    遙遙看見仙居殿的飛簷時,來德壽從旁邊房中走出來,低聲叫他:“郎中先別著急進去。”


    賀蘭渾便知道,是武皇後在裏麵,摸出個拇指大的金花生塞到來德壽手裏:“淑妃是為了王儉來鬧?”


    他手頭大方又得武皇後喜愛,這些私下裏打聽點小道消息的事武皇後向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來德壽不動聲色接了,笑嘻嘻的:“可不是嘛,皇後得了消息就來了,估摸著也快完事了。”


    話音剛落,就聽武皇後威嚴的聲音從殿內傳來:“來人,送淑妃回去,閉門思過!”


    殿門打開,幾個宦官宮女扶著哭哭啼啼的淑妃往外走,淑妃一轉臉看見了賀蘭渾,差點咬碎一口銀牙:“你等著!”


    賀蘭渾咧嘴一笑:“行,臣等著。”


    他是武皇後的心腹嫡係,行事招搖又從不肯吃虧,這宮裏宮外看他不順眼的可太多了,虱子多了不怕咬,讓他等著?那也得這些人有本事讓他等著才行。


    “郎中,”劉林在殿門口向他招手,“皇後讓你進去。”


    賀蘭渾踏進門,見仁孝帝閉著眼睛歪在榻上,武皇後坐在他身邊,伸手替他按揉著太陽穴,語氣輕柔:“陛下身體不適,淑妃還隻管聒噪,太不懂事,罰她閉門思過七天,小懲大誡,讓她今後行事也能有點章法。”


    身體不適嗎?每當有棘手的朝政不好處理,或者像今天這樣心愛的妃嬪與武皇後對上時,仁孝帝總會恰到好處的身體不適。賀蘭渾心裏想著,快步上前見禮:


    “昨夜又是十五夜,臣擔心有什麽變故,所以早早過去淩波宅候著,不想在那裏碰見了王儉,他嘴裏不幹不淨,罵了臣許多無法無天的話,辱罵朝廷命官按律該當入刑,不過臣想著大過年的,不好給陛下和皇後添亂,就小小懲罰了他,沒想到還是驚動了淑妃殿下,臣惶恐。”


    “無妨,我已訓誡了淑妃,此事你處理得很好。”武皇後頷首,“見過紀長清了吧?張良娣的事情,可有什麽進展?”


    “紀觀主在張良娣的佛堂裏找到一片有妖異的焦木,很是凶險,”賀蘭渾回想著那張沒有麵目猙獰的臉,“臣險些受害,多虧紀觀主出手,救下了臣。”


    “在佛堂中?”武皇後神色一冷。


    賀蘭渾知道她心中不快,天授朝原本崇信道家,但武皇後曾得高僧判命,道她是佛陀轉世,因此武皇後更信佛家,如今在佛堂中發現妖物……賀蘭渾低著頭:“焦木上有個火焰圖案,蓬娘的經卷上也有,臣想調查一遍城中佛寺。”


    “準了。”武皇後很快說道。


    “皇後啊,”一直沒開口的仁孝帝忽地坐起來,“東宮出了這種事,朕很擔心阿瀛,要麽把徐景升調回來,繼續執掌東宮防務?”


    徐景升,太子妃徐知微的胞兄,現任眉州刺史,之前統領東宮六率,可說是太子李瀛的左膀右臂。賀蘭渾微微抬眼,見武皇後搖頭:“現在的東宮六率都很好,不必動。”


    賀蘭渾多少能猜到她為什麽不肯調回徐景升,當初太子選妃,武皇後內定的是張良娣,可最後,太子李瀛卻選了出身武將世家的徐知微,那是生平頭一次,李瀛沒有聽從武皇後的安排。


    仁孝帝歎氣:“朕實在不放心阿瀛,徐景升能力出眾,人又可靠,讓他回來吧。”


    “不是什麽大事,”武皇後微笑著扶他躺下,“陛下身體不適,好好休息吧,一切有我。”


    她起身走去偏殿書房,拿起仁孝帝積壓了幾天沒看的奏折:“大郎過來。”


    賀蘭渾連忙跟過去,見她蘸了朱筆,一目十行地批著奏折:“那紀長清本事雖然出眾,不過性子有些古怪,你跟她共事時收著點脾氣,不要跟她硬頂。”


    性子古怪嗎?可他覺得她這個性子,別有一番趣味呢。賀蘭渾笑嘻嘻的:“臣覺得紀觀主很好,臣很願意跟她共事。”


    “哦?”武皇後有點意外,抬眼看他,“你能相處就更好,若論可靠,我更中意張公遠,不過他正在閉關煉丹,況且他的長處在煉氣煉丹,除妖這種淩厲的路子他倒是一般,眼下國中能辦這事,紀長清堪稱第一。”


    賀蘭渾立刻讚同:“紀觀主的確厲害。”


    武皇後又看了他一眼:“紀長清身世詭秘,你平時留神些,若有什麽異動,立刻報我。”


    之前不知道她是誰,昨夜知道後又一直忙著查案,還不曾細問,賀蘭渾忙問道:“她是什麽身世?”


    “二十年前她剛出生,就被人遺棄在玄真觀門外,之後被觀主收養。”武皇後目光悠遠,“沒有人知道她的來曆身份,也沒人知道,她為什麽如此驚才絕豔。”


    “常人要十年數十年才能修煉成的功法,她隻看一眼就能領會,而且她天生,斷絕情愛。”


    賀蘭渾有些意外:“斷絕情愛?”


    “不錯,她無喜無怒無嗔無怖,世間萬事萬物在她眼中都如浮雲,半點不值得掛心。”武皇後道,“有不少人猜測,她之所以能如此精進鋒利,大約就是斷絕情愛,道心堅定的緣故。”


    所以她就是因此,對他如此冷冰冰的?可三年前在驪山上,又為何與他有了那一夜?桃花中她含著水澤的眼眸一閃而過,賀蘭渾笑了下:“原來如此。”


    武皇後很快批完一本,又打開一本:“這案子拖了快一年,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如今紀長清來了,我要看到進展。”


    十五夜妖異殺人,是去年武皇後和仁孝帝二聖臨朝後開始的,賀蘭渾聽見過一些議論,道是亂成這樣都因為武皇後牝雞司晨,致使陰陽顛倒,上天示警,如今在武皇後積威之下,還沒有人敢公然上書進言,可案子要是一直破不了的話……賀蘭渾道:“臣盡快。”


    “刑部有一半都是隻領俸祿不幹活的廢物,我知道你用著不順手,”武皇後下筆不停,“若是需要從哪裏調人,及時跟我說。”


    賀蘭渾先前按著名門子弟出仕的慣例,先去左衛做了郎將,鎮日裏鬥雞走狗,肆意快活,去年武皇後臨朝後將他調去了刑部,賀蘭渾心知她這般安排是為了調查妖異之事,笑道:“那幫人被臣狠狠收拾過幾次,眼下還算能用。”


    “那就好,去吧,”武皇後點頭,“盡快破案。”


    賀蘭渾回到刑部時,刑部尚書蘇德真得了消息剛從家中趕來,神色和煦:“賀蘭啊,節過得怎麽樣?”


    賀蘭渾知道他,今年六十有六,隻等著告老致仕,是刑部頭一個不想幹活的人。轉頭往斂屍房走:“斂屍房那邊有具屍體,尚書公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這,”蘇德真滿臉不情願,也隻能跟上,“好。”


    他對賀蘭渾一直是敢怒不敢言,原本他什麽案子都往外推,舒舒服服在刑部養老,誰知賀蘭渾來了以後大案小案個個要破,沒案子就從大理寺、從洛陽縣手裏搶,鬧得刑部從上到下,連帶著他都忙得吐血,像今日這事,明明還是上元假期,他卻一大早被叫過來查案,還得去看那血淋淋的屍體,實在是情何以堪?


    蘇德真嘟囔著:“這還放著假呢,雪又這麽大,來的路上我衣服都濕了。”


    賀蘭渾回頭一笑:“尚書公辛苦,不過皇後說了,要我們抓緊破案。”


    又用武皇後來壓他,誰不知道武皇後什麽事都向著他,比他親娘也不差什麽。蘇德真忍不住抱怨:“又是妖又是怪的,怎麽破?前頭還壓著八樁案子沒破呢,一點兒頭緒也沒有。”


    “有啊,怎麽沒有頭緒?”賀蘭渾輕描淡寫,“東宮的桃符,還有張良娣的佛堂都有問題,尚書公待會兒跟太常寺和張家協調一下,我得審審他們。”


    太常寺管著宮裏的桃符製作,張家是苦主又是皇親國戚,盡是些不好辦的差事。蘇德真皺著花白的眉頭:“都是些費力不討好的差事,還不如交給大理寺。”


    空氣陡然一冷,斂屍房到了,蘇德真抬眼,看見正中停著一具女屍,不覺就是一縮,他年紀大了,真不想看見這種血淋淋的場麵:“賀蘭啊,屍體有什麽好看的?讓仵作檢驗就行了。”


    “我得親眼看看,”賀蘭渾沒理他,自顧走進去,“昨夜的事情有些蹊蹺。”


    數盞明燈照得童淩波的屍體明晃晃地泛著灰白色,發髻拆散了,假髻放在邊上,王儉正拿著剃刀剃頭發,方便檢驗頭皮上有沒有傷痕,聽見動靜時抬頭一看,立刻破口大罵:“賀蘭渾,耶耶正要去找你,昨晚的事咱們沒完!”


    “安生驗屍,”賀蘭渾走到近前,低頭查看屍體,“打架的事以後再說。”


    嘶,剃刀劃過,又一片頭發齊根剃下,賀蘭渾一把按住:“慢著,這是什麽?”


    灰白的頭皮上一個針尖大的紅點,可疑的血色。


    “指甲劃的,或者掉下來時擦傷,”王儉看了一眼,“這麽小,不可能有問題。”


    不可能有問題嗎?賀蘭渾想起童淩波墜落前空中一閃而過的微光,想起紀長清說的那句,藻井上有妖氣,萊娘身上也有。


    這個小紅點呢,跟妖氣有沒有關聯?


    “看好現場,任何人不得亂動屍體,我去尋紀道長!”


    一路飛跑著來到上清觀,大門從裏鎖著,隱約聽見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我知道蓬娘,童淩波跟童宣為她還鬧了一場!”


    蓬娘,童淩波,童宣,看來,她也覺得淩波宅的事情不對。賀蘭渾悄悄走近,耳朵貼上門板。


    第8章


    上清觀內。


    紀長清垂目看著周乾小臂上的火焰,焦黑的顏色蠢蠢欲動,仿佛一不留神這火焰就會燒起來,將宿主燒成灰燒成煙,一丁點痕跡也不留下。


    蓬娘的經卷上畫著三個火焰圖案,筆跡稚嫩,隻有外形,到周乾這裏,火焰栩栩如生,陰森可怖,張惠焦木上的火焰,更能化成沒有麵目的臉,攻擊來人。紀長清久久思索著,這火焰應該是在成長,那麽,成長的終點是什麽?


    周乾回憶著那晚的情形,聲音打著顫:“去年五月二十那天,我半夜起來上茅房,突然聞到一股怪味,好像是什麽東西燒糊了。”


    紀長清目光一轉,青芙立刻把焦木送到周乾跟前:“是不是這個氣味?”


    周乾湊近了聞著,聲音越來越抖:“很像,很像……”


    他定定神:“我怕是哪裏走了水,趕緊四下尋找,結果看見院牆外頭有一大團黑氣……”


    那夜的情形至今仍曆曆在目,月亮光很亮,卻怎麽都無法穿透那團黑氣,就好像所有光亮在靠近的刹那就被吞噬,黑氣扭曲著蠕動著,沿著牆根慢慢向前,有驚起的鳥雀拍著翅膀飛起,剛觸到黑氣的邊緣,立刻就化煙化灰,消失無蹤。


    周乾打了個寒噤,想走,卻發現那團黑氣扭動著,卷上了牆角的苦楝樹。


    嘩!半樹枝葉迅速化成黑煙,剩下的半邊枝幹瘋狂搖動著,無聲轉向周乾。


    周乾猶豫了一下,那是棵百年老樹,雖然還沒有成精化形,但已有了意識,他兩個日日相見,也算有幾分交情,周乾知道,苦楝在向他求救。


    下一息,枝葉突然靜止,沙沙沙,像有無數蟲蟻一齊爬過,巨大的苦楝樹突然消失,黑氣停住,向周乾一望。


    周乾的聲音又顫抖起來:“那東西根本沒有臉更沒有眼,我卻覺得好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我,很熱,熱得好像整個身體都要化了,變成煙變成灰……”


    “很熱?”紀長清重複了一遍,這感覺,會不會就是張惠臨死前的感覺?


    “很熱。”周乾咽了口唾沫,“我知道要壞事,立刻化出原型,又舍了一百多年的修為拚命血遁,才算撿回了一條命,回去後我發現,胳膊上多了這麽個玩意兒。”


    枯幹的小臂上黑色火焰深深下陷,像一個漆黑的入口。紀長清伸出食指,搜尋著可能殘留的痕跡:“你看見的,是不是鬼氣?”


    “不是。”周乾不假思索答道,“我認得出鬼氣,沒這麽邪。”


    小臂平平常常,如同蓬娘的經卷,找不到什麽異樣,紀長清縮手:“在哪裏發生的事?”


    “北市,來廣客棧,左邊是大食香行,右邊是淩波宅。”周乾道蓋上衣袖,“那次之後,我躲去山裏養了幾個月,十月底回來時,城裏已經死了六個女人,都是十五月圓夜死的,我總疑心可能跟我那夜看見的黑氣有關,可我看見那天,又不是十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高冷女道士無情拋棄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第一隻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第一隻喵並收藏被高冷女道士無情拋棄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