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麽了?”耳邊聽見賀蘭渾問道。


    紀長清轉過臉:“三年前,是他動的手腳。”


    賀蘭渾恍然大悟,嘴角不覺便勾起了弧度,握著她的手低了聲音:“道長,阿崔會不會有什麽危險?”


    紀長清有些生硬地安慰:“隻要找到趙鳳台,總有辦法解決。”


    目光重又落回那本攤開的書上,漆黑六個字:神魂滅,骨肉生。


    那些陰命女子神魂俱滅,身體殘缺,那麽是誰生出了骨肉?


    漂浮在光線中的灰塵粒子突然亂飛起來,門開了,一個人慢慢走進來,拿起了那本書。


    第69章


    光線昏暗, 映出眼前人慈和的麵容,她合上書本,唇邊含著淡淡的笑意:“長清,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是紀宋,十幾年前的紀宋。


    明知道隻是幻象,但在此時見到十幾年前初初染病, 還不曾虛弱衰敗的紀宋,紀長清心中仍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滋味。


    這些年裏她時時想到,假如她能早些發現師父的病,假如她修行能再快再精進些, 也許她就能在最初時醫治好紀宋,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無可奈何看她走向生命的盡頭。


    在此刻,紀長清生出貪戀之心, 並沒有在最快的時間裏打破幻象。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舍,紀宋拉住她, 聲音裏帶著蠱惑的魔力:“長清,師父已經全都好了,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在修行, 留下來陪著師父吧。”


    心頭情緒紛亂, 紀長清微微垂著眼皮打量四周, 她想起了, 這場景是紀宋的房間, 那天她突然有一件疑難事要問紀宋,去到房中時卻空無一人, 年幼的她一處處尋找, 無意中觸發了牆壁中藏著的另一個空間。


    那本書, 就在在那裏。


    神魂滅, 骨肉生,原來她是在師父那裏看到過。


    後麵又發生了什麽,任憑她極力回想,始終也想不起任何細節。


    以她超群的記憶力,絕無可能是自然遺忘。


    師父,師父。師父做了什麽,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長清,”紀宋笑容溫暖,“留下吧,師父正好有些心得要與你一起探討。”


    手腕突然被緊緊攥住,紀宋詫異著抬頭,對上紀長清沉鬱的眉眼:“不。”


    三昧真火驟然從她指尖化出,幽綠火焰順著紀宋被她攥緊的手腕一路延伸向上,紀宋的頭臉身體迅速化為虛無,唯有被三昧真火點燃的手臂卻像有實體一般,依舊保留著原有的輪廓,火焰焚燒中手臂扭曲抽搐,發出嘶啞的痛叫,是個男人的聲音。


    賀蘭渾很快認出了這個聲音:“趙鳳台!”


    下一息,手臂燒成灰燼,聲音突然消失,紀長清掠起在空中,極目眺望。


    要想製造出讓人沉浸其中難辨真假的幻象,必須耗費巨大靈力,尤其是那個用來引人入彀的人,就是靈力浸淫最深的一處。


    先前幾次他們一識破幻象,假做的人和場景都會立刻消失,但這次,她用三昧真火焚燒了趙鳳台幻化出的紀宋,趙鳳台的靈根受此重創必定會有所顯示,隻要找到這個世界裏有哪一處不對,那一處多半就是趙鳳台的化身。


    紀長清的目光飛快地掠過四方,天高雲淡,光線分明,找不到任何異常,卻又處處透著異常,定睛再細看時,原本草木蔥蘢的陰隱山此時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色,滿山青綠色好像突然被嚴霜摧殘了似的,再不複從前的精神。


    原來是,山。趙鳳台創造了這個世界,整個世界的核心就是這座山,趙鳳台的化身就是這座山,也就難怪他們找了這麽久,始終沒找到他。


    星辰失出鞘,挾著撼動天地的劍意,斷然劈向陰隱山!


    轟!地動山搖,青碧光芒籠罩一切,趙鳳台嘶啞的呼叫聲從山間傳出,紀長清不等聲音停止,立刻又是一劍!


    轟!山體劇烈震動,無數巨石從山頂滾落,紀長清揮袖卷起賀蘭渾,低聲囑咐:“躲好。”


    將他向衣袖中一送,第三劍緊接著揮出!


    轟!巨大的山石碎成齏粉,滿山綠樹一霎時全部枯萎,泥土灰塵喧騰著飛揚在半空,紀長清站在雲端垂目一看,巨石土灰剝落之後,露出光禿禿的一角山體,想來那才是陰隱山的本來麵目,趙鳳台化成的,是包裹在山體外麵的一層仙境。


    又一塊巨石滾落,隨即是趙鳳台。他渾身是血,滿頭滿臉沾滿土灰,像是被人從土裏刨出來的蟲蟻:“紀長清,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苦苦相逼?”


    紀長清一言不發,揮劍劈去。


    清光過後,趙鳳台破敗的身軀如同爛泥一般,重重摔向地麵,山體上的巨石泥土還在轟鳴著往下滾落,片刻後便將他壓在裏麵,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坡,賀蘭渾緊緊拽著袖口邊緣,高聲提醒:“道長,別讓他跑了!”


    話音未落,星辰失凜冽的劍氣擦著臉頰而過,賀蘭渾連忙向裏一縮,看見那座剛堆起來的小山坡四分五裂著迸開,露出最底下壓著的趙鳳台,他大半個身子已經化成青豬的原型,唯有頭臉還保持著人形,一口口向外吐著血沫子。


    “那些在山中迷失的人呢?”紀長清站在雲端,冷冷問道。


    “在,在我,我,”趙鳳台喘息著,聲音越來越低,“靈台中……”


    紀長清在他身邊落下,低頭俯身正要查看,突然察覺到身後一絲涼風。


    幾乎與此同時,衛隱的叫聲響了起來:“長清小心!”


    青銅八卦不知什麽時候無聲無息襲到身後,紀長清急急閃躲,餘光瞥見白衣一閃,衛隱撲開她,手中麈尾飛出去,迎上八卦。


    撼動天地的巨響中,衛隱吐著血斜飛出去,青銅八卦轟然落地,滿身青光無聲熄滅,趙鳳台抽搐幾下,化成一頭數丈大的青豬,氣息奄奄:“別殺我,我,我的神術能解,解開你心中,疑惑……”


    留在他眼中的,是星辰失摧殘的劍光,下一息頭顱飛起,靈台中無數光點飄飛著落在地上,化成一群茫然的人類。


    “這是哪裏?”


    “怎麽回事?”


    “神仙怎麽不見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發著問,在滾滾煙塵中捂著口鼻咳嗽。紀長清一一看過去,這些人雖然年齡不一,但,沒有一個年輕人,更有許多頭發已經全白,想來他們的壽元大半已被趙鳳台偷走,重返人世後便成了這副模樣。


    抖開袖子將賀蘭渾放下:“你去解決。”


    賀蘭渾很快掏出腰間的魚符,在眾人眼前一晃:“我是刑部官員,你們先前被五通誘騙入山,在幻象中被蒙蔽多時,眼下五通已死,山中十分危險,都隨我盡快出山!”


    轟隆隆,轟隆隆,山石泥土還在往下滾落,眾人驚叫著四處躲避,賀蘭渾一把抓過一個差點衝進亂石的人,目光在人叢中飛快一掠。


    這些人突然遭逢巨變,沒人引領肯定會出事。伸手指了幾個神色還算鎮定的人:“你們幾個領頭,與身邊的人兩手相挽,五個人一組,站在原地不要亂走!”


    眼見那幾人一個連一個抓在了一起,賀蘭渾轉臉看向紀長清:“袖子裏裝得下嗎?”


    紀長清點頭:“能。”


    “阿師,”青芙從遠處箭也似的飛來,掏出赤金囊往下一抖,“我來!”


    赤金囊袋口張開,灰頭土臉的王儉從裏麵滾落下來,青芙雙手一張,赤金囊變成巨大一張網,將剩下那些人全都裝進去,隨即又變成一個巴掌大的小小包袱。


    轟轟!巨石還在不斷頭地往下滾落,陰隱山原本光禿禿的模樣越露越多,紀長清抬眼望去,仙境已經消失殆盡,最遠處隱隱能看見山口,不過那株白色的荼蘼花也不見了,看來那花那黃蝶,應當都是趙鳳台靈力所化。


    “阿師,”青芙挽住她的胳膊,滿臉歡喜,“我進山後到處找你,誰知王儉那個笨蛋差點進了幻境,耽誤了我好多時間!”


    王儉臉上一紅,懼怕中又夾著一些羞恥,嘟囔著分辯道:“我哪有。”


    轟!最後一塊巨石咆哮著滾下來,陰隱山徹底露出了本來麵目,是座孤零零的石頭山,初春的季節一根草葉也沒有,想來風水都已被趙鳳台耗盡。


    塵灰彌漫中,紀長清抬眼看向山口的方向,周乾正踮著腳尖往裏頭張望,看見他們時高叫一聲:“上師,解決了?”


    解決了五通,但,她的疑問卻還沒有解決。


    紀長清邁步向山口走去,青芙連忙跟上,嘰嘰喳喳說著分別後的事情,卻又被賀蘭渾擠在一邊,他笑嘻嘻的:“行了,回頭有空時你再說,眼下你阿師是我的。”


    伸手握住紀長清的手:“等安置完這些人,我恐怕得回洛陽向皇後複命,道長,到時候跟我一起去吧?”


    紀長清抬眼,對上他彎彎的眉眼,他又露出了那種緊張中透著窺探的神色,好像怕她跑掉似的:“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等見過皇後,我跟你一道回玄真觀,好不好?”


    玄真觀,師父,十多年前那隱蔽的空間,那本詭秘的書,那段消失的記憶。紀長清垂下眼簾,卻又突然覺得心頭一跳,一股不祥的感覺迅速彌漫周身。


    她從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害怕和緊張突然攫住了她,紀長清隱約覺得,她即將會失去一件極重要的東西,而她此時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


    可又有直覺告訴她,是師父。


    “道長,”賀蘭渾握了握她的手,“好不好?”


    紀長清突然甩開了他的手。


    賀蘭渾詫異著,見她一躍升在空中,灰色衣袖鼓蕩如同風範,眨眼間已經消失在遠處。


    那方向,是長安。


    賀蘭渾飛跑著衝出山口,一躍跳上馬背:“王十二,那些人交給你了!”


    重重加上一鞭,飛快地向長安追去。


    疾風吹亂了鬢發,紀長清越走越急,心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沉,師父,這些年她相依為命,奉若神明的師父,世上萬千人中唯一例外的師父。


    靈力催到極點,喉頭泛上腥甜的滋味,紀長清終於看見了玄真觀的山門,門柱上包著粗麻布,不祥的慘白色。


    第70章


    紀長清停在門前, 久久沒能邁出步子。


    能聞到空氣中有焚燒麻紙的氣味,夾在安穩的檀香氣味裏,從小生活到大的玄真觀, 此時竟成了她不敢進去的地方。


    吱呀一聲山門開了,李道姑在看見她的一刹那紅腫著眼皮叫了聲:“觀主你總算回來了,老觀主她……”


    她沒有再說下去, 然而紀長清已經知道了,因為她道袍之外套著粗麻的白衣,那是服喪的打扮。


    默默進門,沿著熟悉的路徑向紀宋的房間走去, 隻不過幾步光景, 先看見偏殿中紙灰飛揚的火盆,幾個師姐妹跪在殿中哭泣, 旁邊停著一具冰冷的棺材。


    師父的。


    紀長清一言不發走進門,慢慢跪了下來。


    入夜時。


    山門突然被敲響, 李道姑急匆匆出去,對上賀蘭渾風塵仆仆的臉:“道長呢?”


    李道姑忍不住默念了一聲三清保佑:“在靈堂跪著呢。”


    賀蘭渾丟下馬鞭往裏跑,聽見李道姑急急的叮囑聲:“觀主回來以後一聲都沒哭過, 就隻是跪在那裏不說話, 大半天了水米也不曾沾牙……”


    賀蘭渾很快闖進了靈堂, 紀長清閉目跪在靈前, 臉色依舊是平素的淡漠, 但他如今這樣熟悉她,看一眼她發白的嘴唇, 便知道她此時此刻承受的痛楚。


    賀蘭渾默默在她身邊跪下, 她依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似乎根本不曾察覺他來了, 賀蘭渾想了想,抬頭問李道姑:“能不能討口水喝?”


    熱水很快端來,賀蘭渾抿了一口,皺起了眉毛:“這水……”


    伸手送到紀長清嘴邊:“味兒有點怪,道長嚐嚐是怎麽回事?”


    半晌,見她鳳目微開,瞥他一眼,隨即又合上了。


    她看出來他是變著法兒哄她喝水,可她這態度,似乎還有商量。賀蘭渾連忙又將杯子傾斜一點,讓杯子裏的水漫出來沾濕她的嘴唇:“你嚐嚐,似乎跟我上次來時喝的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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