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來就是個好奇的性子,適才連瑾說話的時候,他胃口就已經被吊至天靈蓋,奈何柴房沒有窗,他隻能在裏頭轉圈幹著急。


    衛晗卻是不屑,“這還用問?除了他那個寶貝‘妹妹’,你看他還在乎過誰?”


    想當初,他們兄弟幾人一塊在文華殿念書。隔壁就是女學,專為公主和幾個伴讀的世家千金準備,那丫頭自然也在。


    彼時她才剛回宮不久,人膽小得跟什麽似的,不敢說話,更不敢看人,父皇親手給她剝橘子,她都不敢接,隻知道一勁兒往衛暘身後躲,哪裏有個公主的模樣?


    他很是瞧不上,他的胞妹汝寧就更加瞧不上,天天夥同章含櫻幾人,一道給她使絆子。不是把她的文房四寶偷偷藏起來,就是故意把她寫完的課業丟到太液池裏,害她被太傅訓斥。


    那時她身份還未曝光,大家還都是兄弟姊妹,血濃於水。照理說,他該管管,可看著她怯懦畏縮的模樣,連告狀都不敢,他實在不想給她半個眼神。


    弱小的東西本就不配活在這世上。


    可衛暘竟然來了。


    明明比他還冷漠,比他更瞧不上弱者,卻為了這麽個沒出息的小東西,愣是把書堂鬧得雞飛狗跳。當著眾人的麵,把汝寧她們的東西全扔去太液池,還罰了她們每人各二十大板。無論她們怎麽哭著求饒,他都無動於衷。


    長這麽大,他還是第一次見衛暘發那麽大的火。


    自那以後,這丫頭就再沒去過書堂,一應學識皆由衛暘親自教導,他也就沒再關注過。


    也是在後來,聽塾中的伴讀時不時談論她,他才驚訝地發現,原本那張漂亮、卻也僅是漂亮的臉,不知何時綻出了傲人的光,如蝶破繭,花傾顏,一顰一笑都有了別樣風采,叫人魂牽夢縈。


    北頤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虛傳,難道連衛暘都能明目張膽地對她偏愛至斯。


    就是不知,這種偏愛,究竟能偏到什麽地步了……


    看著遠處逐漸縮成豆子大小的東宮馬車,衛晗幽幽勾起唇角。


    第12章 夕陽


    馬車轆轆地行,鏤空鎏金香球在車頂畫著半弧,左右搖晃。


    暗香幽浮,透著鬆塔的幹燥,是內府專供的降真香,同眼下這萬物複蘇的時節正相稱。


    元曦靠在車圍,風透過雕花擋板拂到她臉上,耳畔碎發搖曳,撓得臉頰癢梭梭的。她側頭蹭了下肩膀,眼尾餘光順勢飄向對麵。


    上車後,衛暘就一直在看書,沒跟她說過話,甚至都沒抬眼看過她。


    明明適才在淩霄樓還抱著她,死活不肯撒手,這會兒子倒像根本不認識她一般。


    究竟在唱哪出?


    倘若他不是太子,她就該喊“非禮”了!


    “哼!”元曦撅起嘴,小小地發泄一聲,扭頭不再看他。


    靈金色的日光透過鏤空雕花,碎在她臉上,白皙的肌膚透出細帛一樣的光澤。嘟起的唇便是上好的紅釉,剔透飽滿,仿佛戳一下便會如酥山般回彈顫搖,煞是可愛,勾人去咬。


    衛暘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下,卻是悶聲一哼,繼續低頭看他的書。


    死丫頭,沒良心,自己救了她,她不道謝也就罷了,竟還跟他置氣。莫不是還在想那連瑾,覺得是他擋了她的大好姻緣?


    嘁,一個蠻族王爺,連儲君都當不上,有什麽好想的?


    一股無名火在腔子裏冒頭,衛暘由不得收緊五指,書頁一角隨之“窸窣”皺起。


    他驚醒過來,伸手去撫平,卻發現,自己上車時隨手翻的便是這頁,眼下車都已經離開淩霄樓老遠,他卻還沒翻過去……


    這股邪火,就越發消不下去了。


    “需不需要我把人給你找回來?”衛暘冷哼。


    說完,自己也愣住,忙咳嗽一聲作掩,若無其事地翻過一頁書。淵渟嶽峙,沂水春風,依舊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爺,適才的失儀就隻是他夢中囈語。


    可一雙視線卻似有自己的意識,還是飄了出去。


    那廂元曦聽得一頭霧水,把誰找回來?


    兀自蹙眉琢磨了半天,她隻能想到葉輕筠。畢竟他們是從淩霄樓裏出來的,而整座酒樓,她也隻跟葉輕筠算得上相熟。


    隻是……他是怎麽知道的?


    元曦身手雖算不得好,但自信從浮白小築出來,絕沒有人發現她。若不是半路殺出個連瑾,她這會子說不定已經平安回到銅雀台,繼續她的歲月靜好,不會驚動任何人。


    即便現在,她被衛暘逮個正著,可一時半會兒,他也尋不到她和葉輕筠往來的證據,不能把她怎樣。


    難不成是在詐她的話?


    元曦輕輕咬住下唇,斟酌許久,模棱兩可地回答道:“殿下若是不介意,找回來也無妨。”


    沒有直接點名是誰,就不會被詐話。自己的聲線也很平穩,沒有露怯。


    元曦很是滿意,還暗自舒了一口氣。


    唇角略微上揚,像早春綻放的第一朵桃花瓣。雙瞳半遮半掩地藏在長睫下,融了秋水神-韻,金芒從上麵滑過,靈動美好。襯著窗外的無邊春色,端的是一幅上好的仕女畫。


    可落在衛暘眼裏,就都成了少女懷春的嬌羞。


    不介意?找回來也無妨?所以她的確是在想連瑾,甚至還真的希望自己能幫她幫人帶回來。


    嗬。


    不過才見了一麵,也值得她歡喜成這樣?


    就沒見她對自己這樣笑過。


    一次也沒有。


    每次在銅雀台那群丫頭麵前放肆笑完,扭頭見了他,就立馬拘束起來,跟瞧見閻王一樣。低著眸,肅著臉,比內閣裏的大臣還板正,好像自己跟他毫無瓜葛,隻是她的頂頭上司,見麵也是為應付差事。


    衛暘深吸一口氣,漆沉的鳳眼似打翻的濃墨,陰鷙到可怕,那般濃烈的陽光落在他眼裏,也掀不起一絲波瀾。


    “你想都別想!”


    他寒聲斥道,說完便繼續低頭看書。


    麵上無情無緒,仿佛剛才那聲怒吼與他無關。寬袖下的手卻是掐緊了奇楠珠子,青筋爬滿手背,每一根都清晰可見。指尖因用力都泛了白,隱約還在顫抖。


    元曦被吼得莫名其妙。


    這又是在發哪門子瘋?什麽情況,她到底怎麽他了?


    “毛病!”暗自腹誹了一句,元曦也轉過頭,懶怠再搭理他。


    轉眼就快到驚蟄,窗外也染上好春景。桃李次第開放,整座帝京盡都被籠罩在淡淡的芬芳之中。道邊的小攤小販也明顯多了起來,雖還未入夜,叫賣聲已響成一片。


    元曦眯眼享受著熏風,忽然“咦”了聲,“怎麽是往城外走,不回宮嗎?”


    衛暘眄她一眼,淡聲:“去北苑。”


    元曦愣住。


    北苑,是太後的寢宮。


    不在皇城之中,而在京郊的歸雲山上。


    倒也不是建德帝昏聵到,把自己的親生母親都趕出宮去。不過是老人家看不慣他如今的頹廢模樣,自己走的。


    說來,她也是將門出身,性子最是剛烈。先帝爺過世的時候,她也才二十出頭,連皇後都還沒做明白,就咣當成了太後。外有強敵虎視眈眈,內有權臣公然叫板,而彼時的建德帝就隻是個剛開蒙的孩子,子醜寅卯都分不明白。整個北頤,衛氏江山,都係於她一人身上。


    這麽多年,要不是她咬牙苦苦支撐,現今的龍座姓什麽,還真不知道。


    這好不容易熬到建德帝成年,可以獨立執掌江山,國力也日漸興旺,都有萬國來朝之盛況,她總算能歇歇了。熟料,又鬧了這麽一出。


    一國天子,不理朝政,隻想皈依佛門,擱哪朝都是笑話!


    太後一生要強,無法接受自己養了這麽個沒出息的兒子,沒辦法改變他的主意,便索性自己搬出皇宮,眼不見為淨。隻要建德帝不退位出家,她也懶得再管。


    元曦剛進宮那會兒,建德帝出於愧疚,對她還算不錯,後來他一心向佛,對這些紅塵俗世都無甚所謂。甚至那日,她身份被戳穿,他也隻是皺了一下眉,並未多言。


    隻有這位皇祖母,一直對她疼愛有加。過去她挨汝寧欺負,老人家沒少為她出頭,便是這兩年搬出皇宮,也不忘差人來關照她。


    元曦也視她為自己的親祖母,每月都去北苑住上十天半月,在她跟前盡孝,前兩月因著禁足,才斷了這習慣。都這麽長時間了,她確實都該去一趟。


    隻是……


    以前她是公主,去看望太後合情合理,而今她該用什麽身份去?況且太後又是個剛硬守禮之人,眼裏容不得半點沙,知道自己疼愛了五年的“孫女”是個騙子,不得直接把她送去天牢?


    元曦咬著下唇,心裏直打鼓,“我今日身子還有些不爽利,就不陪殿下去看望太後了。”


    說著便伸長脖子喊賀延年停車。


    衛暘卻笑,“怕了?罵我的時候怎麽不知道怕?”


    “我什麽時候罵你了?”


    “剛剛,在肚子裏。”衛暘放下書,冷漠而篤定地看著她,“你肯定罵了。”


    元曦:“……”


    這管天管地,還管她有沒有在肚子裏罵人?簡直了……


    就該讓皇後一刀捅死他!


    狠狠剜他一眼,元曦別過臉去。


    這回連側臉都沒給他留,隻拿一個倔強的後腦勺,怨毒地對著他。


    衛暘不禁想笑,罵了他還這麽理直氣壯,當真不知那些跟他作對的人都是什麽下場?


    無聲一哂,他倒也沒再追問,隻反問她:“不是擔心皇後會對你如何嗎?眼下不就有個現成的靠山?”


    元曦心弦微動,一下便明白,他這是想讓自己去向太後求庇護。


    太後於江山社稷有功,於百姓心中的威望,比建德帝還要高。若她肯出麵給自己撐腰,別說內閣裏的那幾位,便是皇後也不敢有微詞。


    可這事情又豈是那麽容易的?


    那可是太後啊,生起氣來,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能不認,更何況是她?


    “能行嗎?”元曦深表懷疑。


    衛暘還是那副閑閑的模樣,明明是他提的主意,他卻絲毫不關心結果,輕描淡寫地說了句:“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便靠著車圍閉目養神,儼然一副甩手掌櫃的模樣。


    元曦眉梢抽得厲害,有那麽一瞬,是真的很想將他從馬車上推下去。


    其實她也的確沒必要擔心,甚至都可以不跑這一趟。畢竟已經決定要離開,太後願不願意許她庇護,也不重要了。


    可她實在過不去心裏那道坎。


    人家是真心實意待自己,自己卻誆騙了她五年。若是旁人,元曦也就無所謂了,但太後不行,即便真要離開,她也要先跟老人家道個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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