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是個雷厲風行的人,那日說過會給元曦撐腰,果然不出兩天,懿旨就從北苑送了過來。


    當時禦書房內,杜首輔正抱著柱子,打算撞第 二回,嘴裏還不忘慷慨陳詞,說什麽:“倘若這等欺君罔上、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都能姑息,還談何禮法?談何吏律?北頤還有什麽將來可言?”


    其餘幾個閣臣跟著附和,又是“陛下明鑒”,又是“杜大人莫要衝動”。


    饒是建德帝今年念佛念得脾氣甚好,也忍不住捏著鼻梁,抽了眉梢。


    然就在杜首輔高高揚起下巴,欲給大家磕出點血的時候,太後的懿旨來了。先是例行慰問了下建德帝的龍體,緊接著便開始請罪,把當年假冒皇嗣之事攬到自己身上。


    說是親眼目睹建德帝思女心切,龍體總是抱恙,她這做母親的於心不忍,便想了這麽個法兒,為他紓緩心病。太子也是出於孝道,幫她行事,便是而今事情敗露,也不肯說出實情,還把她瞞得死死的。若不是她留了個心眼,隻怕就要釀成大禍。


    一整套說辭,有理有據,嚴絲合縫,叫人無可指摘。


    幾個閣臣都傻眼了,杜首輔更是直接閃到了脖子。


    明知裏頭古怪,可太後金口玉言,誰又敢反駁?便是想反駁,這字裏行間都是拳拳孝心,誰又好意思反駁呢?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乖乖閉上嘴,做鋸嘴葫蘆。


    建德帝更是樂得清閑,就勢感念了太後幾句,還順帶腳把元曦誇了一通。


    說她雖不是真的公主,這些年卻一直在禦前盡孝,並未敷衍。即便事情敗露,也沒把太後供認出來,可見是個有情有義、忠孝兩全之人。於是禦筆一揮,不僅把這樁案子給消了,還封元曦為“曦和郡主”,一應禮遇照舊。


    賞賜一箱一箱地往銅雀台運,將屋子擠了個滿當,都快沒有下腳的地方。


    相較之下,寧國公府就沒這般好運了。


    惡意揭穿太後的愛子之心,又假意落水栽贓他人,甚至還膽敢偽造太子書信,隨便哪一條,都夠章夕櫻喝上一壺!


    禁中多少年沒有出過這樣的荒唐事?別說太後生氣,連昔日的章家黨羽也頗為震驚。


    為平眾怒,建德帝特特遣人上門遞話,把寧國公府上下訓斥一通、罰俸半年不說,還將章皇後禁足坤寧宮,抄寫經文。和親之事也不做他想,隨意賜了章夕櫻一個封號,就把她打發過去。


    無嫁妝,無儀仗,天一黑就迫不及待將人送出城,仿佛她是什麽火雷,不及時送走,便會爆炸似的。


    如此草率,那位眼睛長在腦門上的二王子如何肯應?在金殿上就發作起來,嚷嚷著不把北頤踏平,他便不姓完顏。


    滿朝文武皆惶惶不安,最後還是衛暘站出來,請他吃了一盞茶。


    二人具體談了些什麽,是沒人知道了。隻看見那位完顏二王子進去前有多張狂,出來後就有多狼狽。一張臉白得像紙,整個人抖成風中枯葉,都不等晚上宮裏為他擺餞行酒,就立刻帶著他的新王妃,拍馬北上,唯恐遲一步,小命就會搭進去。


    “哼,叫他們猖狂,這就是報應!”銀朱對著窗戶啐道。


    這幾日她可謂揚眉吐氣,走到哪兒都有人奉承巴結,去內廷司領春衫,都能多得二兩茶葉,以至於她走路都呼嘯帶風。


    元曦看她一眼,失笑搖頭,倒也由她去。


    建德帝的千秋在即,她忙著準備雙麵繡屏風,也實在抽不出空閑管這些。前段時日,她一直在研究繡線麵料,以及那副千裏江山圖。眼下這些大體都已確定,就剩去跟衛暘習字,整幅繡品便可敲定,正式開工。


    快到約定的時辰,元曦也準備過去。可看著鏡子裏右耳下的一小塊紅,她又皺了眉,“到底怎麽回事?都幾天了,竟還沒消下去。”


    竊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猜測,“山上蚊蟲多,會不會是那日您留宿歸雲山,不小心叫蟲子咬了?”


    雖有些牽強,但也隻能是這個理由了。


    紅斑雖小,拿頭發遮一遮也沒事,可到底膈應人,元曦不由嗔道:“什麽蟲子,真討厭!”


    某隻正在書房磨墨等人的蟲子忽然鼻子一癢,“阿嚏。”


    打了個噴嚏。


    第16章 習字


    書房乃是東宮重地,沒有衛暘準許,誰也不得靠近。


    隔三道門,就有錦衣衛親自把手。各個虎背熊腰,凶神惡煞,閻王見了也得哆嗦。往日裏那些熟悉的幕僚,衛暘的心腹,想入內也得乖乖等裏頭回話。


    元曦卻是個特例。


    過去,她曾跟在衛暘身邊念書,書房一直都留有她的桌子。後來雖沒再去學過,桌子卻也沒叫撤掉。守門的錦衣衛也都識得她,老遠瞧見人,便垂首塌腰讓出路來,畢恭畢敬地給她請安,喚她:“郡主。”


    這全新的稱呼,元曦聽了也有一段時日,可還是有些不適應。


    無功不受祿,她既不是皇室之人,又沒立下什麽驚天動地的汗馬功勞,就這麽平白無故地撿這麽大一便宜,良心上實在過不去。大約隻有盡快完成太後的囑托,把這些年欠下的恩情都還上,給這段孽緣做個了斷,離開這裏,回歸屬於她自己的天地,她心裏才能真正舒坦。


    元曦如是想著,腳下的步子也跟著加快。


    衛暘的書房布置得很雅致,跟他本人一樣,不飾繁贅,兩張桌子若幹書架、圈椅,並一方琴台,便是全部。襯上窗外幾簇油綠文竹,和點點含苞待放的白玉蘭,古拙又不乏禪意匠心。


    元曦進門的時候,他正坐在桌前提筆運墨。


    一身寬鬆的雨過天青色長袍,繡雙鶴暗紋,隨他手上的動作振翅欲飛,淡泊清雅,無欲無求。可寫下的字,卻如鐵畫銀鉤,鋒芒畢露。勃勃野心在筆畫間展現得淋漓盡致,藏也藏不住。


    “你預備在屏風上繡什麽字?”寫完最後一筆,衛暘抬頭問。


    賀壽的詞都大同小異,什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給皇帝的也不外如是。有風采的,至多做些詩詞,拿曆朝曆代的聖主明君作比,誇耀一下。


    衛暘的才學尤在她之上,元曦原以為,這麽簡單的東西,他應當早就想好了,熟料竟還要問她,到底是誰的爹啊?


    在心底暗自翻了個白眼,元曦忖了忖,道:“聖主千年樂未央,禦溝金翠滿垂楊。年年織作升平字,高映南山獻壽觴。”


    司空圖的《楊柳枝壽杯詞》,不僅有對君主千秋日的祝福,還讚頌了如今的太平盛世,繡這個正應景。


    衛暘唇角幾不可查地勾了下,陰陽怪氣的,卻沒說出話,隻俯身洋洋灑灑將那四句寫下來,就把筆往元曦手裏一塞,“練吧。”


    說完就徑直離開書桌,去南窗底下坐著看書。烏黑的眼睛似盛著冬夜月色,冷漠至極。


    竟是半分要指點的意思也沒有。


    既如此,又何必讓她過來?


    元曦眉梢抽搐了下,筆握得太緊,玉杆上的青竹雕花紋膈得她掌心生疼。心裏將他罵了無數遍,人還是乖乖過去桌前坐好,提筆懸腕,照著他的字,依葫蘆畫瓢,在旁邊操練起來。


    都說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元曦開蒙得晚,於讀書之事上進益十分艱難。這些年,她琴棋書畫雖都有所涉獵,但也僅限於知曉,比不了那些自幼耳濡目染之人。丹青之事,她或許還能得旁人一兩聲稱讚。可書法之道,她就實在無能為力。


    尋常的字帖,她練得就已經十分吃力,學衛暘的字就更是難上加難。仔細研究過筆鋒,自覺有些成算,她方才有勇氣下筆。可筆尖落到紙上,柔軟的觸感渾然不聽她使喚,分明已經用足了力道,卻愣是寫不平一道橫。


    “手腕放鬆些,何必繃這麽直,又不是讓你去殺人。”


    不知何時,衛暘過來了,就站在她身邊,嚇她好一大跳。手一抖,豆大的墨汁從狼毫尖筆直落下,“啪”地一聲,將紙上的模版字汙了好大一塊。


    “哎呀你幹嘛啊!”元曦蹙眉抱怨,抽出帕子,想將那片髒汙擦去。


    可宮中用紙,都是上好的澄心堂紙,吸墨性極好。這一會兒功夫,墨跡早已滲入肌理,如何擦得幹淨?


    元曦鬱憤地吐出一口氣,原本因練字而繃緊的肩膀驟然鬆下,整個人都萎萎的,像隻被戳破了氣的球。


    衛暘冷聲一哂,“你又沒做什麽虧心事,至於嚇成這樣?不過一個字罷了,有什麽的?”


    話雖如此說,可語氣卻分明帶著些許愉悅,似在高興她能這般寶貝自己的字。


    元曦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她當然知道,一個字而已,沒必要可惜。若是別人,她大約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可偏偏是衛暘。狗一樣的脾氣,又臭又怪。讓他寫這四句話,他臉都能黑成那樣,現在讓他再寫一遍,還不知要怎麽挖苦她。


    當下她也沒好脾氣,懟道:“殿下說這麽多,為何不自己過來,把這個字補上?君子敏於行而訥於言,殿下難不成也是一個愛空口說大話之徒?”


    衛暘笑容凝固在嘴角。


    元曦難得見他吃癟,又眨巴著眼,歪頭狡黠一笑,“不過一個字罷了,有什麽的?”


    衛暘:“……”


    死丫頭,果然是長大了,翅膀硬了,才剛擺脫掉腦袋的危險,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還敢拿他的話跟他叫板?


    衛暘冷聲一嗤,卻是握著手裏的書卷,踟躕不前。


    一個字而已,的確沒什麽,他倒也不至於為這個同她拿喬,隻是……


    不遠萬裏從賑災之地趕回來救她,又接連幾日熬夜為她吹簫,甚至那天晚上還……這段時日,自己有多反常,他不是沒發覺,隻是不明白,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


    想是心魔作祟,自歸雲山回來後,他便刻意避著她,得空便會去華相寺靜坐清修,讓自己浮躁的心平靜下來。


    可閉上眼,夢裏全是她的容顏,一顰一笑,一嬌一嗔,都那樣栩栩如生。他想推開,可是她擁著自己,一聲聲嬌嬌喚“哥哥”,每一道眼波都是一枚攝魂奪魄的鉤子,叫他如何放得下?以至於他每次醒來,寢衣床褥都得重新換過一遍。


    為此,他還特特去尋過雲霧斂,想讓他幫自己紮上幾針,醒醒神。可那家夥聽完就隻是笑,不幫忙也就算了,還揶揄他,說什麽“他需要的不是銀針,而是女人”。


    女人……


    衛暘攥緊手,薄脆的書頁在指尖“簌簌”皺起。


    輕淺的冷梅香,隨風從元曦身上散來。他由不得趔趄退後,狠下心,想轉身走開,離她遠一點,再遠一點,最好看不見她,也聞不到她身上的女兒香,如此他大概就能恢複正常。


    可對上那雙清潤的眼,他雙腳就跟灌了鉛似的,如何也挪動不開。


    遲疑良久,他終是無聲歎了口氣,上前接過她手裏的筆,敲了下她的額,道:“最後一次。”


    聲線冰冷無波,仿佛浸過冬夜的月色。


    可落筆的手卻依稀還在顫抖,在紙上懸停好半晌,都找不準一個好的落點。


    第17章 下棋


    三月的春光正當明媚,積雪已經化完了,風也溫煦柔和,不疾不徐。隨意仰頭深吸一口氣,都是滿滿的鳥語花香。


    午後細碎的日光,被窗下竹簾分割成無數水波般的橫影。


    衛暘執筆立在桌邊寫字,俊臉沉在水影後麵,別有一種靜謐清遠。沉榆香從袖籠裏散出來,幽幽的,還帶著鬆塔的幹燥,經午後的春風煨過,格外沁人心脾。


    元曦不由恍惚,過去在這間書房,隨他讀書習字的畫麵一幕幕都躍然腦海間。


    因她底子實在差,衛暘得從頭開始一點一點教導,最開始教的,便是她的名字“元曦”。


    “元”字倒還好說,筆畫少,很容易便學會了,可“曦”字就當真愁煞了她。那麽複雜,每回寫,她不是少了一撇,就是多了一橫,如何也寫不明白。後來好不容易把筆畫都記清楚了,字形卻叫她寫得七扭八歪,像間隨時都要傾垮的茅草屋。


    因為這個,衛暘沒少笑話她。


    可笑完,他還是會拿起筆,仔細而緩慢地再寫一遍給她看。每次都說是“最後一回”,可這最後之後,總還會有無數個最後。


    以至於後來她都學會了,還是會故意裝作不會,抱著紙過去跟他討教。


    不為別的,就為了能和他多待一會兒,即便什麽也不做,光是看他寫自己的名字,她心裏便說不出的溫暖,像是數九寒天曬著了太陽。


    她出神間,衛暘已經把四句詩重新又寫完一遍。


    道了聲“好了”,他便拿起書卷,退回到窗邊,負手欣賞窗外的風景。餘光卻從眼尾斜斜逸出,始終未離開過那張書桌。


    元曦正低頭研究他新寫的字,並沒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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