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曦起初還推拒著,架不住自己這會子實在沒什麽力氣同他打鬧,索性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將他寬闊的胸膛當作引枕,心安理得地懶靠在他懷中。


    緞子一般的烏黑長發垂繞下來,同他肩頭的散發混雜在一塊兒,逐漸分不清彼此。


    這樣的日子真好,月色很美,風也很溫柔,心愛的女人就在他懷中,他一伸手就能抱個撲鼻香。其實他這輩子全部所求,也不過如此罷了。


    倘若時間能永遠靜止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


    衛暘撫著她腦袋,不禁愜意地閉上眼。


    懷裏的小家夥卻不安分,哼哼唧唧地甩開他的手,仰起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看他,“我話還沒問完呢。”


    “嗯,你問。”衛暘抱著她的柳腰,將人往上提了提,同他視線齊平。


    腰是真的細,他一隻手就能完全攬住,還很軟,不費力就在他手中擺弄出任何他想要的姿勢。微微低頭,山嵐起伏、峰穀溝壑盡在眼中。


    他喉嚨不由發緊,周遭的熏香都莫名濃鬱了幾分。


    元曦沒覺察他的異樣,仍睜著一雙天真的眼睛,問:“那日你說的,隻要我隨你回宮,你就把一切都告訴我。所以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叫你同章家鬧成這樣,你曾外祖父還非要取你性命不可?”


    衛暘懶洋洋地“哦?”了聲,卻是不回答,隻反問:“我說過這樣的話?”


    元曦一愣,萬萬想不到他居然敢這麽光明正大地跟她耍賴,氣得她直磨牙,捏起拳頭就要捶他一頓。


    衛暘朗笑著翻身抱住她,“我同你開玩笑的,至於這麽生氣嘛?”捏著她的小拳輕輕揉搓,又道,“想打我哪兒直說,不用你動手,我自己來,省得打疼你的手。”


    “哼,油腔滑調。”元曦白他一眼,扭頭不睬他。


    衛暘輕笑,親她一口,側身抱著她躺好,心裏載滿歡喜,目光卻是落在空中虛無的一點上,笑容逐漸隱去,用一種無關緊要的口吻,娓娓地說起自己深埋心底、六年都不為人道的痛。


    “當年那場叛亂,你應當也有所耳聞。那時事發突然,帝京所有可動用的兵馬,都隨父皇去了獵宮,隻剩不到一萬的禁軍,而叛軍卻有十萬。皇城已經被攻破,我拚死護著她,還有她的孩子,一道從宮裏殺出去。一萬禁軍到最後就隻剩下百十來人,個個都殺紅了眼,指甲縫裏全是血。”


    他沒說“她”是誰,但元曦也能猜到,是當今的皇後小章氏,也是衛暘的姨母。


    拚死護著,從宮裏殺出去……


    元曦驚訝地抬起眼。


    衛暘料到她心頭的疑惑,笑了笑,臉頰輕輕蹭著她額頭,“是不是覺得奇怪,想不到我跟她還有這般融洽的時候。”


    元曦沒回答。


    衛暘猶自望著蓮花台上的燭火,沉出一口氣,“便是現在的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可事實還真就是如此。”


    火苗跳動在他眸底,卻如何也照不亮裏頭冰封已經的黑。


    畢竟十八年前,母後的屍首被送回來的時候,整座皇城都沉浸在無休無止的悲傷之中。世間唯一僅剩的、同他血脈相連的父皇,也隻顧著自己難過。沒有人有閑心搭理他,一個才剛三歲的稚童。


    或許在他們眼中,自己還什麽都不懂,甚至都不知道“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麽,以為跟睡一覺沒什麽區別。


    隻有她,看見了人群中惶惶無助的自己,幫他擦掉了臉上的淚花,還給了他一個擁抱。她長得很像自己的母後,後來也真的成了他名義上的母後。


    他很開心,她待自己也是真的不錯。


    衛晗同他一道犯錯,她隻會責怪衛晗,不會埋怨他;他讀書讀厭了,偷偷溜出皇宮跑馬,她也會幫他跟太傅遮掩;就連他宮裏的宮人,也比衛晗身邊的長得要賞心悅目。


    他也是打心眼裏,真的將她視為自己的母親,還暗自立誓,日後一定要好好孝順她。


    隻是當時他不懂,什麽叫“捧殺”。


    是以六年前,叛軍入城,她讓自己去引開追兵,他也天真地照辦了。一麵領著百十來人,跟叛軍苦苦鏖戰,一麵期盼著舅舅的援軍。從百十來個追隨者,一直奮戰到隻剩他一人,他也從未想過放棄,始終堅信,他的舅舅,他的親人,一定會趕過來救他。


    後來,舅舅的援軍也確實給他盼來了。


    圍剿了剩餘不多的叛軍,也圍剿了他。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麵繡著“章”字的猩紅帥旗,居高臨下地撚轉著插-入他胸膛,將他胸前本就流血不止的傷口一點一點抻大,那種鑽筋鬥骨之痛。


    也不會忘記,他的這位舅舅,而今的寧國公,當時說的話:“生於帝王之家,還敢親信血緣?愚蠢。”


    是啊,太愚蠢了,居然會相信什麽血濃於水?


    上過一次當,他就該清醒過來,可他偏偏就是蠢到無可救藥,好不容易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卻又叫人騙了第二次!


    衛暘不由攥緊了拳,骨節在皮下“咯咯”磨得山響,宛如當初自己初入野狼穀聽見的嘶嚎。


    第57章 交心(二)


    夜漸深, 風中夾雜的熱意也隨之消弭,隱約沁出幾分初秋的微涼。拂在人身上,亦是撩起一片顫栗。


    元曦也禁不住發抖,說不清是被這冷風激的, 還是叫衛暘言辭裏滲出的人性之惡給嚇住, 由衷地從心底裏開始發涼。覺察不到因他收緊臂彎而引出陣陣痛疼, 隻想拚命抱緊他。


    “所以他們發現你沒死, 就又把你丟去了野狼穀?”元曦仰麵問。


    衛暘無聲扯了下唇角, 下巴抵在她頭頂,蹭了蹭,手扣著她圓潤的後腦勺, 輕輕撫摸, “他們急著回去交差,看我命不久矣,就沒有管我。是我自己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不料又犯了同樣的蠢,叫我的親叔叔給賣了。”


    “親叔叔……?”元曦低聲囔囔著。


    衛暘身份尊貴, 能被他喊一句“叔叔”的,世上可沒幾個。隻是依照北頤禮法,那些個皇室宗親成年後就被打發了去藩地, 同帝京隔著千山萬水。叛亂發生得那麽突然, 連身處獵宮的建德帝都不能及時趕回,又有哪個“親叔叔”能把他給賣了?


    恍惚間,有什麽念頭如閃電般從腦海中劃過。


    元曦一下揪緊他的衣襟, 迅速縮小的眼珠在驟然瞪大的眼眶裏微顫, “是邕王?”


    那個叫衛暘設計謀逆, 滿門抄斬了的閑散王爺, 他的九皇叔?


    她一直無法理解,滿朝那麽多有能力、有野心,能對他構成威脅的皇親國戚,衛暘為何非要跟一個無實權、沒本事,終日遊手好閑的皇室棄子過不去?


    原先,她隻當他是閑得發慌,隨意找了個人打發時間,現在再想,卻是禁不住毛骨悚然,仿佛野狼穀的疾風還在耳畔。


    衛暘瞧出了她心中的驚懼,將人摟得更緊一些,“畫皮畫臉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那野狼穀乍看之下,的確是林家一手經營的暗場子。林家的主家乃京中望族,也確實有這背景實力,去操控這一切。可這並不足以支撐一個早就出了五服的偏房遠親,辦這麽大的場子,背後一定還有更大的靠山。京中勢力錯綜複雜,我也是花了四年時間,才終於摸清楚背後的根係。”


    元曦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那當年,邕王是知道你是誰,還把送去了野狼穀?”


    衛暘淺笑搖頭,“他不知道,是他手底下的人誤把我帶過去的。


    “他很聰明,麵上瞧著粗蠢,實則心細如發。京中這些事,他也從未親自經手過,隻躲在後頭幫林家牽線搭橋。林家也時常給他一些供奉,從人牙子手裏得了好看的孩童,還會特特送去他府上,給他享用。隻要不超過十歲,不計男女,他都照單全收。”


    “給他享用?”元曦這回連呼吸都屏住了,一張嘴可以塞下兩個雞蛋,“那他夫人……”


    她本想問邕王妃知不知曉此事,轉念一想,也實在沒必要。既是朝夕相處的夫妻,她自是比任何人還了解自己的枕邊人。況且那麽多孩子,她該瞎到什麽程度,才能視而不見?


    於他們這群人眼中,人命究竟算什麽?


    “你是因為拿不到確切的證據,沒辦法正大光明地治他們的罪,所以才設計了那麽一出,讓他身敗名裂,再去償命?”元曦蹭著他的胸膛,輕聲問。


    現在跳出大局,重新審視那場“邕王之亂”,也的確處處透著詭異。從封地到帝京,邕王走的都是荒山野林,並沒驚擾到沿途任何百姓。兵臨帝京時,氣勢是嚇人了些,但很快就被衛暘鎮壓住,大家除了最初的惶恐,還真沒損失什麽。


    無論是跟十八年前那場浩劫,還是六年前的災禍,同這一比,都不是一檔子事兒。


    他當真是把什麽都算好了。


    卻唯獨沒想過自己會被誤會……


    想起太後口中那個驕陽一樣燦爛的少年,元曦鼻尖不由泛酸。


    在世人眼裏,他是太子,是儲君,是六年前為帝京血戰的功臣,而今為民除害的大英雄,如同神明一樣高高在上,刀槍不入。卻忘了他也是人,有七情六欲,也懂喜怒哀樂,有世俗的欲望,也會為親情所累。


    然傷他最深的,也一直都是那些所謂的骨肉至親,同他血脈相連,休戚相關。


    “這樣的事,以後不許再瞞我了!”


    元曦忍不住從他懷裏掙出來,揪住他耳垂,一頓搓揉出氣。


    想學廟裏的金剛,瞪圓眼睛嚇唬他,凶凶地給自己壯聲勢,卻奈何一雙眼生得實在精致,眼尾微微泛起的薄紅,就宛如春日枝頭綻起的第一朵桃夭,不僅不嚇人,還莫名惹人憐愛。


    衛暘適才因回憶而逐漸冰涼的心,瞬息間軟作一池春水,笑著將人攬回懷中,臉深深埋入她頸窩。少女清甜的氣息瞬間盈滿他胸懷,他不由舒展眉眼。


    小姑娘還在生氣捶打,小嘴撅得都可以掛油瓶。


    衛暘卻不睬她,隻在她鬧累之後,哄孩子似的抱著她,輕輕親吻她眉眼,道:“好。”


    有什麽不好的呢?隻要是她說的,他都無條件答應。


    她似乎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她究竟對他有多重要。就像她不知道,他其實沒那麽偉大。


    除林家,滅邕王,不過都隻是想泄自己的私憤罷了。也承認,自己是極端了些。想讓邕王身敗名裂,法子明明還有很多。隻是那時候,他都顧不上了。


    錦衣衛的探子把邕王的戀-童之癖的事報上來的時候,他就已經什麽都顧不上了。


    一想到小姑娘當時也才十二,若是再小兩歲……


    他承認,當時自己的確是快發瘋了。


    滿腔怒火克製不住,將他的理智灼燒殆盡不夠,還要將整片皇城都燒透。倘若邕王就在他眼前,他隻怕早就已經將人碎屍萬段,丟給野犬果腹。一套又一套折磨人的法子不斷從他腦海裏冒出,說出來,怕是會嚇得她再也不敢接近自己。


    他也從不否認,自己骨子裏刻著的那股瘋魔,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


    倘若神明不能護她一世無恙,入魔又有何不可?


    這種想法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冒頭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或許是那天看著她鴆毒入骨,倒在床上奄奄一息;也或許是那次自己回京,她差點葬身火海;又或許是更早之前,在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


    有什麽美好的回憶湧入腦海,撣去心頭殘留的陰霾,衛暘不禁微微彎起唇角。


    她不知道,那日被丟去野狼穀,他其實是沒打算活著回去的。


    他生於帝王之家,長於萬人之上,享過至尊榮華,也因那至尊榮華而飽嚐眾叛親離之苦,從那雲端之上摔得頭破血流。人世於他而言,都不過如此,沒有什麽好值得他留戀的,也沒有人再需要他。


    可是她來了。


    小姑娘蓬頭垢麵,渾身是傷,眼眸卻清澈如水。明明怕極了他,小手一直在哆嗦,卻還拽著他衣袖不放。


    猶記那時候,朝陽剛好從她身後的小窗上冉冉升起,第一抹曦光灑在她身上,熹微也明亮。


    少女粉白的臉頰迎上晨曦清透的光,似匯聚了一整個春天的明媚。淚痕滑落,在晨霧裏金燦生輝,哽咽地望住他說:“我想活下去。”


    那一刻,說不出是什麽感覺,他心裏就是沒來由地抽疼。冷漠地甩開她的手,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可一直攥在袖底、預備自戕的匕首,卻是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


    世上很多事情都沒有道理可講,就像太陽永遠從東邊升起,就像春天到了枯草便會重獲生機,就像她這個人,明明什麽也沒做,可存在的本身,就已經足夠照亮他。


    原來被人需要,是這種感覺。


    她的名字是他取的,可她好像還不知道,她的封號其實也是他想的。彼時他們剛回宮,父皇想給她定封號,擬了好幾個都決定不下來,他便隨口說了個“曦和”,太陽的意思。


    獨一無二,光芒萬丈。


    也是他暗淡人生中,僅一次的流轉光華。


    而他也要她的一切,都與他有關。


    就如同《淮南子》上所言,暘穀乃日升之處,而朝日撣下的第一縷光輝,便是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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