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個好天,豔陽高照,午後的薰風也溫和舒適,吹麵不寒。


    元曦攏了攏身上的氅衣,坐在一間四麵敞開門窗的半亭廳內,等連瑾過來。


    這是一座四麵開闊的廳堂,三麵環水,一麵接棧橋,道路空闊。百步之內無任何隱蔽之處,不用擔心有人偷聽。且眼下夏天剛過,四麵卸載下的門窗還未裝回去,廳堂便成了一座亭子,裏頭的一切外麵都瞧得一清二楚,不會引人猜忌,惹出什麽是非,正是說話的好去處。


    元曦讓人在桌上擺了幾碟應季的果子,往屋子正中的紫銅暖爐裏新添了炭火。興之所至,她又著人取了琴過來,對著滿湖秋色即興撥弄著。


    衛暘精通音律,沒事便會彈上一曲。


    元曦雖不擅此道,然每日在他身邊耳濡目染,多少也入了點門道,閑暇時撥弄兩下,也頗得意趣。


    一曲《秋風吟》剛盡,水榭外便響起一陣撫掌聲,“從前隻知郡主有勇有謀,敢愛敢恨,卻不想還是秀外慧中之人,倒是我連瑾低估了。”


    元曦循聲回頭。


    連瑾頂著一身風霜寒氣,逆光站在廳堂門口。


    依舊是一身玄底金線的長袍,隻領口袖口多了一圈白狐腋子毛,肩頭加了一件玄色毛皮飛滾大氅。身形如劍,氣勢如虹,還是初見時那個飛揚恣意的少年。一看見她,眉眼便綻起醺醺的笑。


    隻是雙頰微微凸起的顴骨,俊秀的鳳眼底下泛起的淡淡青黑,都在無聲告訴她,自己不堪鴆毒摧殘的那段時日,他也是不勝煎熬。


    元曦心頭湧起一陣自責,從凳子上站起來,畢恭畢敬地斂衽行禮。


    “曦和見過雲中王。今日尋王爺,一則是為了給王爺餞行,二則是想向王爺道謝。鴆毒凶險萬分,此番曦和能死裏逃生,也多虧了王爺所贈的那浮蘿魚。沒有它,曦和怕是熬不到現在。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王爺日後有什麽需要,曦和定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連瑾挑眉,“哪怕是以身相許?”


    元曦愣住,愕著眼睛抬頭。


    連瑾忍俊不禁,道:“莫擔心,我同你玩笑的。”


    他伸手扯開大氅隨意搭在一旁,自顧自走到元曦對麵五六步之外的太師椅上,同她相對而坐。不等元曦動手,他就拎過跟前小幾上的茶壺,給自己瀉了一杯滾水,邊吹氣邊接道:“你我之間,無須言謝。倘若早知那條魚能有那作用,我就該多尋幾條帶過來。”


    元曦心念微動,櫻紅的唇瓣翕了翕,卻是欲言又止。


    可連瑾是何等玲瓏心思?隻一眼就把她看了個透,“你今日尋我過來,應當還有第三件事吧,為了衛暘身上的毒?”


    元曦交握在寬袖底下的手下意識攥緊,沒回答,隻忐忑又緊張地望著他。


    他說得沒錯,自己今日特特大費周章尋他過來,除卻想感謝他,為他餞行之外,的確還暗藏著第三個目的,就是那條那浮蘿魚。


    鴆毒無解藥,那條魚是衛暘最後的希望。既然連瑾曾抓到過那條魚,問他,定是比他們沒頭蒼蠅似的到處尋找要事半功倍得多。


    隻是他們畢竟立場不同,這些年北頤國力日漸衰微,周圍各國都虎視眈眈,尤其是他們的死對頭南縉。不過是忌憚著有衛暘在,方才一直佯裝相安無事。倘若讓他們知曉,衛暘命不久矣,別說找魚了,隻怕明日閡國上下就會叫戰火吞沒。


    是以元曦便是再想問他,也不敢直言。


    可眼下,連瑾卻直接將這事點破,還提到了衛暘身上的毒……


    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順著血脈逐漸蔓延向四肢百骸,元曦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捏著小手,抿著唇,像隻被踩了尾巴的奶貓,隨時戒備著周圍。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她便會立刻驚起。


    到底是把他當外人了啊……


    連瑾在心底無奈地感歎,之前無論在衛暘麵前吃了多少癟,他都隻當是過眼雲煙,從不曾放在心上。然眼下,看著小丫頭這般維護,他是真的有些嫉妒了。


    他姓衛的何德何能啊!


    連瑾默默翻了個白眼,嘴上卻還是安撫說:“你放心,我沒打算把他怎麽樣。趁人之危不是我的風範,便是你我二國終將有所一戰,我也希望他能拿出全盛的姿態,堂堂正正同我在沙場上一決高下。”


    他言辭坦蕩,眉眼更是一派風清月朗,純然不畏他人審視的目光,倒叫元曦心虛了,霎著眼睫嚅囁:“我、我……”


    卻半天“我”不出個所以然來。


    連瑾輕笑,也沒戳穿她,隻吹了吹杯盞中的滾水,語氣平靜地幫她將這份尷尬揭過去,“那魚不是我抓到的,你想詢問我出處,我也沒法指點你上哪兒抓。否則看你這段時日叫這事揪心成這樣,我早就告訴你了。”


    這些都是實話。


    他可以放任衛暘自生自滅,但卻沒法忍下心腸看她難過,哪怕最後她選的人不是他。


    元曦的濃睫耷拉下來,表麵上雖還落落大方地笑著說:“無事,這事原也和王爺無關,是曦和唐圖了。”可眸子裏的光到底是沒適才明亮。


    秋日本就蕭瑟,便是捱到午後,陽光也無甚溫度。


    小丫頭又生得及白,叫陽光一照,整個人越發顯出一種宣紙般脆弱的美,仿佛輕輕碰一下便會碎。鴉羽般漆黑的頭發柔柔散了幾絲在鬢邊,宛如一簇堪堪長出的花苞,明媚也可憐。


    連瑾定定瞧著,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三腳貓的功夫,嬌弱的身子,明知打不過他,卻偏偏敢跟他一鬥。


    紅梅落了她滿身,也飄進了他心裏。


    以至於午夜夢回時,他鼻尖都還散著那一縷淺淡的幽香。將她帶回去,私藏一輩子,他不是沒有這般想過。甚至當她被衛暘囚禁的時候,他連闖宮這種荒唐的念頭都冒了出來。無論被她拒絕多少次,他都從未想過放棄。哪怕是現在,他也堅持認為,她跟著自己,比跟著衛暘要幸福千萬倍。


    可直到剛才,邁進這座廳堂,看見她這段時日為了那家夥到底清減了多少,他才第一次感覺到疲倦。明明人就在他麵前,他卻覺隔著一道銀河,先前的堅持和篤定也都敗給她一聲歎息。


    也罷,這世間的緣分啊,早不得,晚不得,要不得,求不得,從來如此。輸給她,他心甘情願,隻要她開心就好。


    忽而一陣風起,搖晃得臨湖枝椏“沙沙”作響,有一片枯葉被風吹到他手背上。


    連瑾甩了甩手,轉頭去瞧。


    連綿的紅楓樹中,間或夾雜著幾株紅梅樹。而今還未到花期,枝頭還光禿禿的。等過幾月,天氣再冷一些,應當也就開花了吧?


    可惜,他再也瞧不見了……


    連瑾眼裏浮起幾分遺憾,杯盞裏的水也涼了,他展臂將杯盞放回小幾上,從懷中摸出一個掌心大小的桃木匣子,起身走到元曦麵前。


    “魚的事,我雖無能為力,但卻聽我那位獻魚的屬下說過一樁事,或許對你有所啟發。蜀中有位老人,姓江,好捕魚,曾抓到過許多珍稀魚種,其中就包括那浮蘿。我的那條,也是他屬下從他那裏討來的,你們可以試著去尋他幫忙。”


    元曦濃睫一霎,仰頭正想詢問更多。


    連瑾卻將桃木匣子往她手裏一塞,燦然含笑,宛如朝陽,“我把我的好運都分給你,願你以後所求皆如願,所行化坦途,多喜樂,長安寧。”


    哪怕這份喜樂與他無關,他也知足了。


    說完這些,他便轉身出了廳堂,沒再多言一個字。


    衣袍在風中獵獵,身姿依舊挺拔瀟灑,恣意輕狂。隻是轉頭的一瞬,微暗的眼眸中究竟摻了幾分落寞,隻有他自己知道。


    元曦茫然坐了會兒,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小路盡頭,才回過神。


    打開匣子一瞧,裏麵什麽也沒裝,就隻是半朵紅梅製成的幹花。


    貫穿蕊心的切口雖鋒利,花卻依然保存完好,可見主人的悉心愛護。


    便是到如今,都依稀還能聞見那一縷沁人心脾的冷梅香。


    第60章 決定


    今年入秋得晚, 天瞧著是沒有去年冷,應當也不會再遇上那樣嚴重的雪災。


    但未雨綢繆總是好的,是以今日下朝後,衛暘便一直在書房和手下人商議分發禦寒物資之事。這一聊, 便是一整天, 連飯也顧不上吃。


    再出來, 都已經是星河滿灑的時辰。


    料著小姑娘還沒睡, 衛暘出了書房, 便直奔銅雀台。想著她瞧見自己時的眼裏一點點綻開笑意的模樣,他便控製不住滿心柔軟,秋霜濕了他鬢角衣襟, 也不覺得冷。


    進門一瞧, 她果然沒睡,卻是穿著寢衣,托腮坐在梨花木桌前,對著一隻桃木小匣發呆。


    濃睫時不時輕顫,似在迎合麵前瓷杯上投映的燈火, 婉轉又可愛。


    衛暘認出,是連瑾今日入東宮,隨身攜帶的小匣。他臉色不由一黑, 卻是若無其事地跨進門檻, 問道:“元元在想什麽?”


    元曦陡然回過神,人卻還有點懵,轉頭呆呆看了他一會兒, “哎呀”一聲, 驚喜地從圈椅上跳起來, “你怎麽來了?不是說今日會議事到很晚, 不過來了嗎?餓了嗎?”


    “有點。”衛暘踱步過來,坐在她對麵的圈椅上。


    元曦給他沏了一盞溫茶,道:“那你在這坐會兒,我去讓銀朱熱些飯菜過來。”便轉身要去外頭喊人。


    可她步子還沒邁出去,腰間猝不及防被外力抱住。輕輕往後一攬,她便跌坐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手下意識抱緊他脖子。嗔怪的話語還沒說出口,就被人捏住下巴,堵了唇舌。


    最熟悉的氣息和溫度,最熟悉的柔軟和強勢。來勢洶洶,卻又珍重溫柔,像是滿月下微微泛起的潮水,細細將她包裹。她本能地柔軟下身子,臣服在他的溫柔之中。


    即便不是第一次感受這些,她還是會控製不住因為他的親近而雀躍。


    就像倦鳥回歸山林,無論出走多少次,受了多大的委屈和難過,隻要回到他身邊,她便能歡喜如初,再無所畏懼。


    燈火融融地包裹在他們身邊,都顯得格外柔和。


    “現在飽了。”衛暘輕輕撚著她柔軟玲瓏的下巴,笑著望住她說。


    刻意壓低的語調宛如一壇塵封多年的酒,醇厚也醉人。


    自從兩人都同對方剖白過心意,他如今是越來越直白。


    從前無論元曦怎麽激,他連正眼都懶得分給她一個,而今卻是不等元曦開口,他就先主動湊過來夾纏。似這種叫人臉紅心跳的話,也是張口就來,還說得麵不改色心跳,儼然一個花叢間遊走慣了的老手。說出去都沒人敢相信,他過去這麽多年都碰過女人。


    若不是一直在他身邊,元曦直要懷疑,是不是有人拿狸貓,換走了她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榆木太子!


    元曦撅起嘴,嬌嗔地剜他一眼,便忽閃著眼睫垂下腦袋。玉白的臉頰一點點飛上霓霞,如同夜色中低垂的海棠,而那雙被睫毛半遮半掩的眸子,便是花瓣上最晶瑩剔透的露珠。


    衛暘情難自禁,忍不住問:“今日我一得空便會想你,元元可也有想過我?”


    元曦小小地哼唧了聲,“殿下是個大忙人,每一個彈指的工夫都關乎天下萬民,我這個閑人可不敢平白耽誤殿下時間。”


    她話雖這麽說,可唇畔微微掐起的酒窩卻分明甜蜜。


    裏麵沒有酒,衛暘卻醉得一塌糊塗。


    “怎麽能叫‘平白耽誤’?你也是天下萬民之一,每天想你也是頭等大事。”說著,他又低頭啄了下她眉心。深邃的鳳眸裏熠熠閃著星光,滿滿都隻裝著一個她。


    元曦撇撇嘴,嬌哼:“油嘴滑舌,慣會說好聽的哄人。”


    卻也不得不承認,她很愛聽。


    餘光擦過他肩膀,看見桌上擺著的桃木小匣,她纖長的睫毛又禁不住輕輕一顫。


    衛暘注意到,循著她視線側眸看去,伸手拿來那隻小匣,在手裏閑閑把玩,明知故問道:“連瑾送你的?”


    他語氣很是平靜,仿佛真的隻是在問一句極其尋常的話。


    可就是因為太過平靜,反而露出了馬腳。


    元曦忍俊不禁,知他心裏定然極為在意,才擺出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想讓自己主動交代,她便故意不說。小腦袋微微往下一歪,隻裝傻充愣地:“啊?”


    一雙靈動妙目斜斜往上瞧,在閃爍不定的燭影裏狡黠,像隻正在捕獵的狐狸。


    衛暘不屑地一哂。


    死丫頭,過去見了他,就跟耗子見了貓一樣,大氣都不敢出,現在可好,都敢蹬鼻子上臉,當著他的麵就開始跟他擺譜。


    有那麽一瞬,他是真想狠狠咬她一口,讓她再跟自己拿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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