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汝真:“……”


    葉汝真:“那到底該給看還不給看啊?”


    此時此刻葉汝真還不知道,她問出了一個困擾起居院多年的難題。


    階前有幾名官員正在交談,遠遠看見齊昌領著一名穿六品青綠袍的年輕官員向禦書房走去,都露出了同情之色。


    “這一個,不知又能撐幾天。”一人道。


    “說來也是奇怪,陛下樣樣都好,怎麽偏偏待起居郎如此嚴苛?”


    “會不會是因為薑大人……”


    有人提醒:“聖心難測,諸君慎言啊。”


    *


    禦書房靠近禦花園東北角,皇帝在退朝之後,會和朝臣在此議事,算是小朝會。


    葉汝真跟著齊昌悄悄進門的時候,隻見門內一片朱紫之色。


    正一品服紫,正二品服朱,能參加小朝會的基本都是重臣,從這裏走出去的人,隨便跺跺腳,京城都要抖三抖。


    此時卻是低眉順目,聽禦座上的人問話。


    起居郎的位置與內侍接近,處於能隨傳隨到但又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到。


    在禦座之側,大佬們站位之旁,有一個角落,有案有幾,有筆有墨。


    齊昌把葉汝真領到這個位置。


    從她這個角度可以從側麵看見禦座。


    皇帝……相當年輕。


    百姓心目中的皇帝總是接近於戲台上的形象,頭戴皇冠,麵掛長須,但葉汝真眼前的皇帝最多不超過二十歲,不見全貌,隻見側麵一道線條極為流暢。


    從額頭到眉峰,到鼻梁,到唇珠,再到下頷,如山巒般起伏。


    下頷線極其鋒利,像是感覺到了葉汝真的視線,他回過頭來看了一眼。


    這一眼不帶任何情緒,眸子冷得像是峰頂積攢了千年的雪,仿佛是仙人從雲端看向地上的凡塵。


    葉汝真立即縮起了脖子,低頭奮筆疾書。


    半日,事情終於議完了,大臣們正要散去。


    皇帝忽然開口:“座下起居郎何人?”


    葉汝真連忙離席,行禮:“臣葉汝成叩見陛下。”


    皇帝忽然笑了一下,“葉卿甚是年輕。”


    這一笑像是化開了千年積雪,使人有春花初綻之感,葉汝真道:“陛下您也一樣。”


    天地良心,她這句話真心實意,順口而出,全沒料到,整個禦書房內一片死寂,正準備離開的大佬們像是全被施了定身法,頓住了。


    “葉卿甚有膽識。”皇帝的手指點了點桌案,他的手指修長,大朝服上的刺繡濃墨重彩,更顯得膚色近於蒼白的程度,“起居注記得如何?呈上來看看。”


    第2章 明經


    葉汝真從小生長在蜀中,天高皇帝遠,所見過最大的官兒也不過是四品知府。


    許多官員蠅營狗苟,一生也爬不到七品位置。


    知道父親給哥哥砸出來的官職竟是六品的時候,她還驚了一下,以為京城不愧是京城,當官居然都是六品起。


    現在才知道,為什麽一砸就能砸出個起居郎,是因為這個職位太費人了。


    “幹起居郎容易丟官”這事,那些官家子弟一定知道,所以沒有人走這架青雲梯,倒是葉家這種商賈之流,消息不靈通,以為天上真能掉餡餅,還不偏不倚正好掉進自己懷裏。


    在一片寂靜聲中,葉汝真把手中的起居注呈了上去。


    大太監康福接過,捧到皇帝麵前。


    所有人都看到,皇帝的目光明顯頓了一下。


    先帝早逝,風承熙三歲便登上了帝位,雖說這兩年才親政,但多年身居帝位,早已練出了泰山崩於側而麵不改色的涵養功夫,臉上的神情極少有變化。


    而今明顯是被驚了一下。


    起居注上,字跡歪東倒西橫七豎八雲山霧罩似醉後狂草,鬼都不認得。


    風承熙:“……”


    風承熙將起居注展開,麵對葉汝真:“以葉卿這手字,是如何考中進士的?”


    葉汝真答:“臣考的是明經。”


    明經科與進士科雖然同屬科舉,但前者要比後者簡單不少,主要考的是帖經和墨義,隻要熟讀經書便可。


    所以葉汝成才能在短時間有所成。


    風承熙:“我朝的明經科,這麽好考了麽?”


    葉汝真誠懇道:“陛下,臣的書法雖說不上多好,但寫成這樣,是臣故意的。”


    “哦。”風承熙把起居注擱下,“看來是有意瀆職,存心犯上……”


    葉汝真不等這罪名坐實,連忙搶上一步:“陛下,臣聽說國史善惡必書,從未有帝王躬自觀史,若給陛下看了起居注,豈不是壞了陛下明君之名?若是不給陛下看,抗命逆上,也壞了臣下侍君之道。因此臣隻能出此下策,觸顏犯上,死罪死罪。”


    說著磕頭。


    她進來的時候就想明白了,給看,罷官,不給看,還是罷官,那兩條都是死路。


    這一條雖說有點胡攪蠻纏,但到底是別開生麵的第三條路。


    頭頂上一片寂靜,大佬們也早已離開,禦書房裏除了康福和齊昌,便隻剩皇帝和葉汝真。


    葉汝真的腦門抵在地上,心砰砰直跳。


    上麵良久才有聲音傳來:“抬起頭來。”


    葉汝真抬起頭。


    心裏麵有點犯嘀咕。


    要麽黜,要麽留,左右不過是二選一,沒想到皇帝竟然也搞出了第三條路。


    葉汝真說抬頭便是實實在在地抬頭,視線也實實在在地迎上了風承熙的。


    風承熙的容顏極盛,朝服冠冕更是增添了他的威儀。


    雨後放晴,春天的陽光從窗子裏斜斜照進來,他袍袖上的金線繡成的龍鱗微微發光。


    “葉卿年歲幾何?”風承熙忽然問。


    “十九。”


    “家中做何營生?”


    “家父行商,做些布匹買賣。”


    “祖上可有蔭職?”


    “無。”


    葉汝真越答越摸不準皇帝是什麽意思。


    幸好這時齊昌來稟:“陛下,薑大人來了。”


    風承熙命宣,同時手指一點案上的起居注。


    當康福把起居注交到手裏的時候,葉汝真一顆心終於放回了肚子裏。


    看來這官位是保住了。


    一人踏進書房。


    他沒有穿官服,一身衣衫甚是簡素,和葉汝真今天為了不引人注目而特意穿的舊衣有得一拚。


    他撩起衣擺便要下跪行禮。


    可能是他生得俊雅的緣故,隻是簡簡單單的禮節,做來也比旁人賞心悅目。


    齊昌悄悄提點葉汝真:“這是薑鳳聲薑大人。”


    葉汝真在心裏“哦”了一聲,原來他就是薑家家主,薑鳳聲。


    薑家是大央除皇室外最大的門閥世家,民間甚至有種傳言,說開國之際,是薑家不願生靈再遭戰火,所以把皇位拱手讓給了風家,這才有了風央百年天下。


    而為了感念薑家的功勳,太/祖皇帝留有遺旨,每一代風家的皇帝必迎薑家長女為後,以此與薑家共享天下。


    現今太後便是薑家女,在先帝去世風承熙年幼的漫長歲月裏,是太後垂簾,薑家輔政,才有如今的太平天下。


    薑鳳聲和風承熙年歲差不多大,但前家主去世之後便獨力挑起了大梁,身任中書令,夙興夜昧,披肝瀝膽,為民謀福,世人稱其“識量清舉,神彩凝映,德宣內外,聲溢廟堂”,譽滿朝野。


    便是在蜀中,葉汝真也聽過薑鳳聲的大名。


    “表兄勞苦功高,這禮就免了吧。”風承熙的聲音裏透著一絲懶洋洋的味道,“太/祖特許,薑家家主入朝不趨,麵君不拜,表哥何苦還行這些虛禮?還是學學舅舅吧,舅舅從來不拘泥於這些小節。”


    “先父是長輩,以舅甥之誼蓋過君臣之禮,已屬不當,臣隻是癡長陛下兩歲,若還是不趨不拜,豈非失儀?君臣有序,乃是大義,非是小節。”


    薑鳳聲聲音溫和,氣度儒雅,侃侃而談。


    相形之下,風承熙的脾氣顯得沒那麽好了,他往禦座上一靠:“隨你的便。”


    薑鳳聲進來回稟的是伽南使團的事。


    每年大朝會,各屬國都會派使團前來朝見,但此時距離大朝會已經過去了一個月後,伽南使團還沒有啟程回國的意思。


    因為他們想為少君求娶一位大央公主。


    先帝去得早,統共隻留下一子二女。


    其中福安公主已經出降,雲安公主和風承熙一般大,尚在宮中。


    伽南使團想求的便是這位雲安公主。


    這位雲安公主出生時母親便難產而亡,長成後性子也頗為孤僻,並不討太後和皇帝的歡心,滿朝上下都以為此事不過就差一份聖旨,可沒想到風承熙卻遲遲不同意。


    之前大佬們集中議事的時候便提到了這一件,被風承熙駁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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