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響亮的抽空聲,“啪!”地打在左宏吉的身上,被打倒的地方皮開肉綻。


    人群頓時也熄了聲。


    見他挨了一鞭子卻還一聲不吭,看守收了鞭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然後才道:“把他給我帶到牢房裏去,我倒是要看看,骨頭是不是真的這麽硬。”


    “走!”


    說罷,便先抬腳離開了這塊兒地方。


    幾個手下拽著腳下踉蹌的左宏吉,也跟了上去。


    不多一會兒,人群散去,各自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待著,他們是沒有午歇這種好事的,稍微能蹲一會兒就是最大的休息,再過一會兒又要上工了。


    回到房中,忍了一路的薑大郎靠著牆滑坐在地上,眼中滿是絕望,眼眶紅了又紅。


    怎麽辦?怎麽辦?


    最能跑的牛二哥被他們吊起來了,最有主意的左大哥也被他們抓走了,還有隨時會被工友們舉報的陰影籠罩在頭上,薑大郎隻覺得耳際嗡鳴,腦子裏一片空白,雙手還在無意識地顫抖著。


    雷大哥……


    一道身影忽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激靈了一下,立馬坐直了身子,像是抓住了什麽救命稻草一般,嘴唇不停地動著,隻是沒有發出聲音來:“對,還有雷大哥,他逃出去了,他一定能找到人救我們出去的,一定能的……”


    阿爺還在家裏等著我,我一定能出去的,我要回家……


    與此同時,上工的哨子被吹響,其他看守們的吆喝聲和叫罵聲也響了起來,薑大郎用髒兮兮的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深吸了一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大步往外頭走去。


    ……


    也就是這個時候,在郊外提前準備好的宅子裏放下馬車,換成騎馬一路過來的沈伯文幾人,也在雷茂的引路下,來到了距離這個私礦半裏地的高處。


    因據雷茂所說,他先前所在的那個私礦,就藏在仙庸山裏,但是距離清溪銀礦很遠,山路尤其不好走,因而他們奔波了一上午,才好不容易到了這個地方。


    沈伯文沒有下馬,在這個位置上,底下的礦場盡收眼底,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韁繩,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心情已是差極。


    而他身後那幾個方指揮使派過來的人,此時也是目瞪口呆。


    他們原本以為過來是要保護這位通判大人的,還老大的不高興,他們都是方指揮使的手下精|兵,自覺被大材小用了,但礙於命令,還是打算盡職盡責的幹活兒,卻沒想到究極原因竟然是眼前的私礦……


    沈伯文收回視線,心中已經有了打算,他調轉馬頭,對幾人道:“先回去。”


    說罷,便夾緊馬腹,策馬下山。


    其他幾人包括雷茂,連忙跟上。


    換上馬車回到自己家中,沈伯文讓衛所的幾位在外院稍等片刻,自己直接去了書房,唐闊趕忙幫著研墨,他提筆蘸墨,飛快地寫了一封信,這是寫給方指揮使的。


    將這封信放在邊上晾幹的時候,他又寫了一張拜帖,這一張,則是給孔知府的。


    放下筆,唐闊已經將他的私章與通判官印都遞了過來,沈伯文麵無表情地蓋在信上,又將拜帖遞給他,言簡意賅地道:“送到知府府上。”


    唐闊哎了一聲,點點頭道:“小的明白。”


    應完便拿著拜帖就要出去,沈伯文又交代了一句:“去把江百戶請進來。”


    江百戶,便是方指揮使派來的幾個人裏麵那個領頭的,也是功夫最好的。


    江百戶來得很快,一打照麵,沈伯文便將信遞給他,又道:“此事十萬火急,還望江百戶快馬加鞭。”


    “沈大人放心便是。”


    江百戶此時也是心急如焚,想要趕緊趕回去把這件事告訴自家指揮使,聞言便答應得很是痛快。


    也顧不上說什麽客氣話了,應完就提出告辭。


    沈伯文親自將他送了出去。


    回來之後,他站在書桌前,久久沒有言語,像一座雕像般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前去送拜帖的唐闊進來回話,沈伯文的手指才動了動,收斂起麵上多餘的神色,問道:“孔大人那邊怎麽說?”


    唐闊顯然是趕著回來的,還在大喘氣:“回老爺的話,那邊兒說您隨時都可以上門拜訪。”


    沈伯文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從自己去參加接風宴那天開始,他就發現孔知府對自己的友善程度很高,不過在這之外的,還有他那種想要得過且過,把任期混完的態度,不僅僅出於自己的觀察所得,先前在京中時,謝閣老與自家老師也跟自己分析過孔建安此人的性格。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沈伯文才想要賭一把。


    賭——孔知府並沒有參與到私礦案中。


    “備馬,我們這就出門。”


    事不宜遲,沈伯文並沒有猶豫,便對唐闊吩咐道。


    唐闊響亮地哎了一聲,雖然不知道自家老爺有什麽打算,但是肯定是有道理的。


    事實也正如沈伯文所預料的那樣,孔建安讓下人客客氣氣地將沈伯文迎了進來,剛讓下人們都下去準備設宴,正想說跟沈伯文幾句閑話,聯絡一下感情,就被對方的第一句話嚇得魂兒都快飛沒了。


    “不知師叔是否想戴罪立功?”


    那一刻,孔建安渾身都僵了一瞬,還當自己納了罪臣之女為妾的事被發現了。


    第九十三章


    九十三章


    不過孔建安這麽多年的官兒到底沒有白當, 片刻之後就冷靜了下來。


    “師侄說的這話,老夫怎麽聽不懂呢?”


    孔建安端起下人剛送上來的涼茶,掩飾似的飲了一口, 甜滋滋的涼茶入喉,撫平了他被這燥熱的天氣弄得有些煩躁的心情。


    自己放下茶盞,還要對沈伯文也招呼一聲:“師侄莫要客氣, 多喝涼茶,對身體有好處。”


    這後半句話說得那叫一個意味深長。


    沈伯文卻像是沒有聽到一般, 看著他的眼睛,語氣平靜地道:“不知師叔對興化府的銀礦怎麽看?”


    “清溪銀礦?”


    孔建安下意識問了一句,問完就心道, 這玩意兒自己還能怎麽看?


    自己剛上任的時候,老黃就跟他說過,清溪銀礦的產量逐年減少,怕是過不了幾年,就沒什麽產出了。


    然而這件事跟自己有什麽關係呢,他孔建安又不會認礦, 也不能發現新礦, 也不知道怎麽辦啊, 難不成……


    想到這兒,他不由得抬眼看向坐在自己對麵的沈伯文。


    難不成自己這個溫文爾雅一表人才的便宜師侄, 想借此搞點兒銀子花?


    這個想法剛一出現,他頓時搖了搖頭,臉頰兩側的肉也跟著顫了顫, 將這個想法從腦海中甩了出去, 不管怎麽說, 他對韓輯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對韓輯教學生的水平也有點兒信心,他教出來的人,應該不是這種人。


    想了半晌都想不明白,這便宜師侄也不給點兒提示,幹脆不想了,他敲了敲桌麵,語氣中帶了點兒不高興,“銀礦上的事,一向是黃同知管著的,老夫不甚清楚,師侄若是有什麽話就直說,莫要繞彎子了。”


    沈伯文聞言便知對方的情緒不太好了。


    不過他自己也不是相當謎語人,但還是出於再試探一下孔建安的需求而已。


    方才問完那句話之後,他觀察了半晌,才又一次確認,這位應當是真的不知道。


    眼看著孔建安麵上的神色越來越不耐,沈伯文才若有所思地開了口:“敢問師叔,興化府若是還有其他的銀礦,卻沒有上報給朝廷……”


    “什麽?其他的銀礦?”


    他話音剛落,孔建安就立馬又問了一遍,雖然他麵上還強裝出一副鎮定的模樣,心裏卻已經翻江倒海起來,若不是多年為官的經驗還在,怕是早就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了。


    然而就算是這樣,他眼中的驚訝卻是怎麽掩飾不住的。


    開什麽玩笑!


    興化府若是真有已經開采了,卻沒有上報給朝廷的銀礦,那自己的位置可就岌岌可危了!


    沈伯文下意識地,又仔細觀察了一番他的神色,想確認他此時的驚訝是不是真的。


    然後收回視線,得出結論,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真的。


    他故意停了半晌,見孔建安額頭上的冷汗都下來了,才看著對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據下官所知,仙庸山內,就有起碼兩處私人所開采的銀礦,大人竟不知嗎?”


    ……


    等到沈伯文踏出孔府的大門,身後來送他的孔府下人還恭恭敬敬地彎著腰,道了聲:“沈大人慢走。”


    沈伯文“嗯”了一聲,往台階下走去。


    不遠處,唐闊正牽著他們來時騎的兩匹馬過來,沈伯文抬起頭往天上看了一眼。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陰雲密布的,空氣中也略顯黏膩,仿佛有一場暴雨正在醞釀。


    想到方才與孔知府的談話,他倒也沒想到談到這麽晚,不過好在,在自己拿出景德帝交給自己的密旨之後,孔知府立馬就跪了,後麵的溝通,自然更加順暢。


    他收回視線時,唐闊已經牽著馬過來了,主動提醒道:“老爺,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不然等會兒雨落下來,淋了雨就不好了。”


    沈伯文點頭應了,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主仆二人朝著通判府的方向而去。


    而孔府之中,沈伯文走了許久之後,外頭忽然雷聲陣陣,暴雨嘩的一下就落了下來,打在院內的青石板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孔建安呆坐在原先的椅子中,後背上已然被冷汗濕透了,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直到外頭傳來趙勤的求見聲,才將他方才丟了的一魂一魄給喚了回來。


    “進來吧。”


    他有氣無力地道。


    趙勤掀開簾子走了進來,照例拱手行禮:“學生見過大人。”


    “別整這些有的沒的了。”


    孔建安呼出一口長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招呼他坐下,開口道:“默存啊,我有件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讓你幫我拿個主意。”


    “大人請說。”


    趙勤小心翼翼的道。


    他方才一進門,就發現自家大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方才那句話,居然連本官這個自稱都忘了,可不像平時的樣子啊,也不知道方才沈大人來說了什麽?


    他還在這邊想著,孔建安卻已經把方才的事兒都說了一遍了。


    越說他就越憤慨,方才麵對沈伯文的無力通通化作對黃同知與秦千戶的怒火。


    孔建安氣得將手邊的茶盞一把揮了下去,“嘩啦”一聲,頓時摔了個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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